∵∵第三章曹溪禅──禅宗三变

∵第一节南北之争

东山门下虽然是弟子门人满天下,但其中能自成宗派而现在可以考见的,只有神秀的北宗、慧能的南宗和四川方面的净宗、宣什两宗。而对後世影响最大的,无疑首推慧能的南宗。但在「会昌法难」以前,势力最大且被视为弘忍门下正宗的,则非神秀的北宗莫属。

弘忍门下第一个开法传禅於中原的弟子是潞州法如。据〈法如行状〉和《传法宝记》载,法如是上党人[今山西省长治县],十九岁出家,初为三论宗学者的弟子,到黄梅参礼弘忍後,跟随弘忍学法十六年,成为弘忍门下十大弟子之一。弘忍死後,法如於垂拱二年[686]在嵩山少林寺开法,「学众日广,千里响会」,颇有继承与发扬「东山法门」的气象。可惜法如早逝,未酬壮志,其遗嘱要众人「已後当往荆州玉泉秀禅师下咨禀」。於是,法如门下尽赴当阳玉泉,其最显者为普寂[651-739]。就这样,神秀也就如兄终弟及一样出来开法了。

神秀是陈留尉氏[今河南省尉氏县]人,俗姓李,十三岁出家,二十岁在东都天宫寺受戒,神秀曾「游问江表,老庄玄旨,书易大义,三乘经论,四分律义,说通训诂,音参吴晋」,是一位内外兼修的学者。神秀在五十岁左右「至蕲州双峰东山寺,遇五祖以坐禅为务,乃叹曰∶此真吾师也。誓心苦节,以樵汲自役,而求其道。」神秀在弘忍门下「服勤六年,不舍昼夜」,位至上座被誉为「东山之法,尽在秀矣」!弘忍未死前,神秀己离开黄梅。弘忍死时,他正在「当阳玉泉」。法如死後,「学徒不远万里,归我法坛」,不满十年,神秀所居玉泉寺东的度门兰若,成为当时中原禅法的重镇。大足元年[701],神秀奉旨进京,则天帝亲执弟子礼,恩隆无比。神秀以九十六岁高龄,为「两京法师,三帝门师」,一百零一岁去世,为「大通禅师」,去世後的哀荣,亦一时无双。

神秀死,其同门安州玄赜於当年奉召进京。安州玄赜是弘忍晚年门人,是为弘忍造塔[墓]的弟子,玄赜着有《楞伽人法志》,把自己与神秀并列,同受弘忍付嘱,故亦系北宗中人。

神秀门下人才济济,所谓升堂者七十,昧道者三千,其中以义福[?-732]、普寂、景贤[660-723]、惠福四大弟子为首,他们也得到朝廷权贵的崇信和支持。

普寂禅师,秀弟子也,谬称七祖,二京法主,三帝门师,朝臣归宗,敕使监卫,雄雄若是,谁敢当衡?[《圆觉经大疏钞》卷3∵。]

虽然言此者是荷泽後裔,语气中当有夸大成分,但北宗在当时的声势的确很大还是没有过甚其词的。

相形之下,慧能的南宗在当时就无甚影响。慧能故事中最为生动形象的几个,说的都是乾封元年[666]他在广州出家之前事情[关於慧能活动的年代,现存各传记载不一,绝大多数相互抵牾,极其混乱。经学者考证,惟刘禹锡[772-841]〈曹溪六祖大鉴禅师第二碑〉所传年代基本与事实相合],但这些故事全是经过荷泽门下和後世南禅润色加工的,不能完全当作史实看待。而正当北宗在中原如火如荼发展时,恰恰是慧能出家之後在南方「行化四十馀年」的时期。世传慧能在这阶段的故事不多,而且内容也平淡,记录亦多不可考,从这侧面证明了慧能所创南宗在当时还只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宗」,其势力与影响还远不能与神秀、玄赜时的北宗相比。关於这一点,即使在荷泽门下追述历史时也不得不承认∶

[慧]能大师灭後二十年中,曹溪顿旨沉废於荆吴,嵩岳渐门炽盛於秦洛。[《圆觉经大疏钞》卷3。]

然而谁也想不到,曾几何时,显赫一时的北宗事业居然会在不太长的时间内一败涂地、灰飞烟灭。到一百年後,柳宗元[773-819]撰写〈赐谥大鉴禅师碑铭〉时,他竟然会高唱「今布天下,凡言禅皆本曹溪」。这当然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历史转化过程,但可以明确指出的是,这个转变的第一步开始於慧能的弟子荷泽神会。

在中国禅宗史上,第一个在中原地区发扬南宗顿教,从而打破北宗独盛局面而且造成南能北秀对立态势的人,那就是荷泽神会。

神会系襄州[今湖北省襄阳县]人,俗姓高。少年时曾研读儒、道典籍,出家後先在神秀门下,後神秀奉召入京,神会改投慧能。神会在慧能弟子中算是年轻的,他在寺中执事颇有六祖当年的吃苦拼命精神,有关佛籍载云∶

苦行供养,密添众瓶,斫冰济众,负薪担水,神转巨石。[《圆觉经大疏钞》卷3。]

最後得六祖默授密语,成为慧能弟子中「五大宗匠」之一[其馀四个是南岳怀让,青原行思,南阳慧忠,永嘉玄觉]。

慧能去世後,神会游历数年、开元八年[720]奉敕配位南阳隆兴寺,人称「南阳和上」。在隆兴寺,神会与南阳太守王弼、内乡县令张万顷、王赵公[王琚,?-747]等人过往甚密,又曾应御史王维[699-759]之请在临湍驿与同寺的慧澄禅师共话禅理。神会传播南宗顿教运动的序幕就由此展开了。

经过数十年苦心经营,神会终於在开元二十年[732],於河南滑台大云寺召开无遮大会,公开向北宗挑战,掀起了争夺正统的战斗。

所谓「无遮大会」是佛教特有的一种法会。「无遮」者,宽容於物,平等不二也。大会宣扬无论圣贤道俗、贵贱上下,无遮平等,有财施财,有法施法。但实际上,这次「滑台大会」却连一点宽容、平等的影子也没有,见到的都是剑拔弩张,刀光剑影!

神会之所以在那时公开出面与北宗争夺,其背景除经过十几年宣传,南宗在嵩洛地区已经有一定的影响外,主要是当时北宗门下出现了混乱。原来神秀以後,普寂继承了北宗法席,他想借立神秀为六祖之名,行自己欲为七祖之实。但普寂曾是法如门下,而弘忍之「东山法门」的传授,则是先法如而後神秀。於是,普寂想立神秀、法如共为六祖。但这样一来,「东山法门」「一人一代」、独树一宗的承续传统乱了套,从而引起了神秀门下其他弟子的不满,像义福、景贤、巨方[647-727]、智封等人都反对普寂的做法。神会就是看准了这种形势,加上自己羽毛也开始丰满,於是在「滑台大会」上发起了对北宗的进攻。

神会今设无遮大会,兼庄严道场,不为功德,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南宗定是非论〉[《神会集》,p267]。]

神会对北宗的攻击集中起来就是八个字∶「师承是傍,法门是渐」。[「禅宗师资承袭图」。]

所谓「师承是傍」,是说弘忍传法於慧能,故南宗是正统,北宗为傍门。神会的根据是「付法传衣」,是真是假以袈裟为证∶

从上以来,具有相传付嘱┅┅唐朝忍禅师在东山,将袈裟付嘱於能禅师,经今六代,内传法契以印证心,外传袈裟以定宗旨。从上相传,一一皆与达摩袈裟为信。其袈裟今见在韶州,更不与人。[〈南宗定是非论〉〔《神会集》,p281〕]

据此而论,慧能的六祖地位是肯定的、不容置辩的。神会说,这一点连神秀本人也承认,「秀禅师在日,指第六代传法袈裟在韶州,口不自称为第六代」。神会还现身说法,讲他就是听了神秀的话∶「韶州有大善知识,原是东山忍大师付嘱,佛法尽在彼处」,才投奔慧能门下的。神秀是否真讲过这些话姑且不论,但神会的确是在神秀名声与势力最显赫的时候离开神秀而入慧能门下的,故神会的话当有相当的说服力。除了借助「历史事实」作武器外,神会还从法统的形式上攻击普寂∶

自达摩大师之後,一代只许一人,中间倘有二、三,即是谬行佛法。[〈南宗定是非论〉〔《神会集》,p281〕]

指责普寂企图同时立法如与神秀共为六祖的做法败坏门风。

所谓「法门是渐」则是南北两宗对参悟途径方式见地上的差别∶

今言不同者,为秀禅师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从上六代以来,无有一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是以不同┅┅我六代大师,一一皆言单刀直入,直了见性,不言阶渐。失#学道者,须顿见佛性,渐修因缘,不离是生而得解脱┅┅今言坐者,念不起为坐;今言禅者,见本性为禅。[〈南宗定是非论〉,p285-288。]

神会所批评指责者,俱见神秀〈大乘无生方便门〉,那的确是北宗所持。北宗禅法以坐为禅,看净观心,过於执着名相方便,确实偏离了「东山法门」戒禅合一、教相合一的禅法,但值得注意的是∶神会的「顿见佛性,渐修因缘」虽说坚持了东山禅法的精神,但以慧能南禅的「顿」教相比,还是颇有不同之处的。

类似无遮大会,估计不止开了一次,就目前所知,当以开元二十年的那一次最为成功。尔後的数十年间,神会主要活跃於嵩洛一带,继续宣扬南宗顿教。自此,南顿北渐,显着对立起来,天宝四年[745],神会应兵部侍郎宋鼎的礼请,於洛阳荷泽寺开法席,世称「荷泽神会」。於是「曹溪了义,大播於洛阳;荷泽顿门,派流於天下」。

神会进入了北宗教化势力的中心地区之後,继续不断地评论两宗的傍正,也曾开过定是非大会。他还针对普寂在世时「神会入洛,普寂已死去六年]曾[在嵩山竖碑铭,立七祖堂,修法宝记,排七代数」,也相应立祖堂,竖碑记。

会於洛阳荷泽寺,崇树能之真堂;兵部侍郎宋鼎为碑焉,会序宗脉,从如来下西域诸祖外,震旦凡六祖,尽图缋其影。太尉房作六叶图序。[《宋高僧传》卷8,慧能传。]

开张门庭,造成事实,争夺正统。

但中原京洛一带,毕竟是北宗弘扬了四十馀年的基地,根深蒂固,难以动摇。神会的进击,马上遭到反攻。天宝十二年[753],御史卢弈诬奏神会聚众收徒,疑萌不利。唐玄宗召神会进京,在汤池接见询问,虽然神会巧言善辩,「言理允惬」,但还是被黜弋阳,又移武当。次年再迁襄州,七月移荆州开元寺。不到两年,四次迁移,一黜再黜,实质还是北宗勾结官府利用政治力量排挤、打击神会的结果。

时局的突变,使神会得到了再起的机会。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安禄山[?-757]反。次年,洛阳长安相继陷落,玄宗入川,太子[肃宗]在灵武即位,起用郭子仪[697-781]平叛,郭子仪为筹军饷,在五岳名山和各大府置戒坛度僧,受度之人交僧税百缗,称为「香火钱」。神会以老迈的身躯[七十岁,一说七十八岁],亲自至洛阳劝导度僧,推销度牒,为平定叛乱作出了贡献。

所获财帛,顿支军费。代宗、郭子仪收复两京,会之济用,颇有力焉。[《宋高僧传》卷8,神会传。]

神会本人因此得到朝庭的恩宠∶

肃宗皇帝诏入内供养、敕将作大匠,并功齐力,为造禅宇於荷泽寺中。[《宋高僧传》卷8,神会传。]

就这样,神会和南宗终於在政治上压倒了北宗,一举跃居禅门主流。神会逝世之後,三十年间,统治者为他造塔置堂,直至立为七祖[唐德宗亲自为神会作〈七祖赞〉]。荷泽南宗的兴旺,由此可想而知。正如《宋高僧传》所说∶

会之敷演,显发能祖之宗风,使秀之门寂寞矣。普寂之门,盈而後虚。[《宋高僧传》卷8,神会传。]

神会携带南宗「北伐」的卓越功勋,被他的传人以「悬记」的形态塞进禅宗的「宗经」──《坛经》之中。

┅┅即知大师不永住世,上座法海向前言∶「大师,大师去後,衣法当付何人?」大师言∶「法即付了,汝不须问,吾灭後二十馀年,邪法撩乱,惑我宗旨。有人出来,不惜身命,定佛教是非,竖立宗旨,即是吾正法。」[敦煌本《坛经》。]

慧能死於先天二年[713],过二十年,正是开元二十年[732]神会召开「滑台大会」之时。

说神会「不惜身命」倒是恰如其分!但玩味这则「悬记」,颇有慧能禅法全部付於神会之意,这出在荷泽门下「坛经传宗」一派,本是不奇怪的,但循此思路,胡适发出惊人之论∶

柳宗元〈大鉴禅师碑〉说∶「其说具在,今布天下,凡言禅皆本曹溪。」我们也可以这样说神会∶「其说具在,今布天下,凡言禅皆本曹溪,其实是皆本於荷泽。」南宗的急先锋,北宗的毁灭者,新禅学的建立者,《坛经》的作者,──这是我们的神会。在中国佛教史上,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伟大的功勋,永久的影响。[《荷泽大师神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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