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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地禅宗之禅法及其特点

——以敦煌写本《历代法宝记》为中心

杨富学∵王书庆1

(敦煌研究院∵民族宗教文化研究所,甘肃∵兰州730000)

一、概说

《历代法宝记》是敦煌留存的早期禅宗史书之一。在敦煌文献中,现存有9个卷号,分别为S.∵516、S.∵1611、S.∵1776、S.∵5916、P.∵2125、P.∵3717、P.∵3727、Ф.∵216及日本石井光雄藏精编本。大约成书于唐代宗大历年间(766~779),作者不详,从记载的史实内容和倡导的禅宗思想上分析,当属四川保唐派与净众派的著作。保唐派与净众派是唐代四川境内以成都保唐寺与净众寺为中心而形成的禅宗派别,因二者之间存在着师承关系,在禅法思想上基本一致,仅有微小的差别,故本文统称之为蜀地禅宗。

《历代法宝记》以大量的篇幅对蜀地禅宗的源流及禅法特点进行了记述,内容丰富、详尽,而且比较可信。据《历代法宝记》书末所附保唐派门人儒者孙寰所写的《大历保唐寺和上传顿悟大乘禅门门人写真赞文并序》来推测,此书当成书于保唐寺无住和尚于大历九年(774)去世后不久,是由其弟子编撰的。从其内容上来看,主旨在于阐明一个问题,即出自智诜之后的保唐、净众禅派在禅法上是尊奉达摩祖师之宗旨的,属于顿悟法门,并且在法系上承认从达摩到慧能的六代祖师,因为拥有从武则天赏赐的从慧能处得来的达摩祖师信衣袈裟,故而在声誉和地位上不仅优于渐修的北宗,也优于已经没有祖传袈裟的后慧能时代南宗各系。《历代法宝记》对南宗各系保持默认态度,而对北宗却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认为净觉所着《楞伽师资记》把宋朝求那跋陀罗奉为初祖是“不知根由,惑乱后学”,“彼净觉师,妄引求那跋陀罗,称为第一祖,深乱学法”,称求那跋陀罗是译经师,不是禅师,译经师是传文字教法的,有违于达摩祖师“不将一字教来,默传心印”的教法。蜀地禅宗在祖统说及禅法思想上与北宗分庭抗礼,接近于南宗顿悟禅法,同时又具备自己的禅法特色。

二、智诜禅法

蜀地禅宗的始祖智诜(609-702)为五祖弘忍的十大弟子之一,《历代法宝记》的作者把他列为十大弟子中第二位,当然这是保唐、净众派弟子们有意抬高智诜在佛教的地位而有意所为。在弘忍门下有十大弟子,其中的神秀被北宗尊奉为六祖,慧能是南宗的创始人,而智诜则成为蜀地禅宗的缔造者。于是,在大唐帝国内部,禅界形成了北宗、南宗和蜀地禅宗三足鼎立的局面,而三者又都和祖师传法及达摩袈裟有着微妙关系。从现有的资料,尤其是《历代法宝记》的记载,可以看出,智诜的禅法思想主要有三点,即“当处依法,想念不生”;“生则有欲,不生则无欲”;“识心见性”(《历代法宝记》语,以下引文凡未注明出处者,均引自是书,不另注)。

其一,“当处依法,想念不生”。西国婆罗门三藏问智诜:“僧人何得登高而立?”智诜答云:“赭回好好,更看去也。即当处依法,想念不生。”“当处”即指一切地,一切处,“依法”依照佛法来要求自己的言行,一切杂念妄想即不会滋长。《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十二云:

若人无定心,即无清净智,不能断诸漏,是故汝勤修。[2]

《佛遗教经》亦云:

汝等比丘,若摄心者,心则在定。心在定故,能知世间,生灭法相。是故汝等,常当精勤,修集(习)诸定。若得定者,心则不乱。譬如惜水之家,善治堤塘,行者亦尔,为智慧水,故善修禅定,令不漏失,是名为定。[3]

依法修禅,心既在定,诸杂念妄想不会增长,如日当空,光明遍照万象。一切所缘,都不为其所束缚。起住自由,来去自由,见色闻声,如石上栽花,如火消冰,不为所染,不为所缚,自由自在。想念不生,无挂无碍,这便是学佛人习禅人难得的思想境界。

其二,“生则有欲,不生则无欲”。武则天问智诜:“和尚有欲否?”答曰:“有欲。”则天又问云:“何得有欲?”诜答曰:“生则有欲,不生则无欲。”智诜直言不讳地客观公正地回答了武则天的问题。正因为他有“欲”,武则天才赐给了他达摩信衣、弥勒绣像和新翻译的《华严经》等一系列物品,他若回答无“欲”,武则天可能就不赐给他物品了。《大智度论》卷十七云:

问曰:“行何方便得禅波罗蜜?”

答曰:“却五事(五尘),除五法(五盖),行五行。云何却五事?当呵责五欲。哀哉众生,常为五欲所恼,而犹求之不已。此五欲者,得之转剧,如火炙疥。五欲无益,如狗咬骨。五欲增诤,如鸟竟肉。五欲烧人,如逆风执炬。五欲害人,如践恶蛇。五欲无实,如梦所得。五欲不久,如假借须臾。世人愚惑,贪着五欲,至死不舍,为之后世,受无量苦。”[4]

《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一百七十三亦云:

五妙欲者:谓眼所识,可爱可喜可乐,如意能引,欲可染着色。乃至身所识,可爱可喜可乐,如意能引,欲可染着触……云何眼所识色妙欲?答:若色,欲界眼触所生,爱所缘境……[5]

五欲即眼、耳、鼻、舌、身诸识所缘的色、声、香、味、触五境。通过这五种境才会生起人们的贪欲,故名五欲。是污染如理的尘境,故名五尘。人们对五欲的贪求,是烦恼和业障的本源。少欲之人,无欲无求,则心地坦然,无所忧畏,触事有余,善法不断增长,杂念渐渐消除,涅盘因指日可待。不生则无欲,则指了却生死轮回,不生不灭,达到最后觉悟,便无任何欲望了,世间凡人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智诜虽是弘忍弟子,生活在世间法之中,离觉悟成佛尚早,可谓是“凡夫俗子”,只有正确地对待“欲”,选择适当方法去呵“欲”,才能定其身心,走自己应该走的道路。

其三,“识心见性”。智诜弘法前后达30年之久,于长安二年(702)去世,终年94岁。他的著作有《虚融观》三卷、《缘起》一卷、《般若心经疏》一卷,前二种亡佚已久,惟最后一种在敦煌文献中存有抄本7件。智诜的“识心见性”思想就体现于该文献之中。

《般若心经疏》,具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疏》,又名《心经疏》,现存7件抄本编号分别为:P.∵4940、北为52(总4498)、北阙9、P.∵3229、P.∵2178、S.∵7821。其中,P.∵2178首题“资州诜禅师撰”。《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疏》,以九门分别疏释《心经》。[6]∵由于深受唐代着名学僧慧净所撰《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疏》(敦煌存写本4件,编号分别为S.∵554、北昆12、S.∵5850和日本天理图书馆藏品1件)的影响,智诜在注释《般若心经》时大量采用了唐初比较盛行的法相唯识思想,如八识、三性、四智等,在一些段落上加了禅宗以心性为解脱之本的内容。

例一,在解释“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一语时,将“时”字注释为:“若以智慧反照心源”。

例二,在解释“观自在菩萨”处,注释为:“一切诸法,以心为本。心生,故种种法生,心灭,故种种法灭。三界六道,本由自是心生,净生秽土,悉由心造。心外无别境,境外无别心。心外无境,无境故无心;境外无心,无心故无境。无心无境,名为般若。”

例三,在解释“照见”时,注释为:“心镜高悬,慧生而无明灭。”又云;“照者,心也;见者,眼也。心眼清净,所睹之境,一切万法,幻化生灭,悉皆是空,虚妄不实,名为照见。”例四,在解释“五蕴”(色、受、想、行、识)时,注释为:“此之五种,皆由妄想,积聚诸业,以成其身,荫盖众生身中佛性,不得显现,名之为荫。”“荫”与“蕴”相通,色、受、想、行、识皆有掩盖众生本来具有的清净佛性的作用。智诜在《般若心经疏》中所阐释的正是禅宗的“识心见性”禅法所依据的重要心性禅法。若以色等见我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以此观之,乃知事相非真正也,过去诸佛所修种种功德,皆非外说,唯正求心,是众善之源,是万恶之主。常乐由自心生,三界轮回从心起,心为出世之门户,心是解脱之关津,知门户者,岂虑不达彼岸,识关津者,何愁不见如来。

二、处寂禅法

与智诜禅法有所不同,其传人处寂(669~736或648~734)所专修之禅宗法门似乎难以确定,至少从《历代法宝记》的记载中是看不出来的。该文献只讲他自幼学习儒家诗礼,年10岁父亡后,听说佛说不可思议,欲拔生死苦,乃投德纯寺诜和尚出家,在德纯寺弘法20余年。《宋高僧传》卷二十有其专传,称他曾师事宝修禅师,在资州的北山修“杜多行”(头陀行,佛教的一种苦修方式),20年间不到村镇,颇多奇异神通之行。杜多,又名杜荼或头陀,汉译曰抖擞、淘汰、洗浣等义,抖擞衣服、饮食、住处三种贪着之行法,抖擞烦恼,离诸执着。《景德传灯录》卷十八云:

福州玄沙宗一大师法名师备……往豫章开元寺道玄律师受具。布衲芒屦,食才接气,常终日宴坐,众皆异之。与雪峰义存本法门昆仲,而亲近若师资。雪峰以其苦行,呼为头陀。”[7]

僧人行脚乞食者被称为头陀,亦称行者。释迦牟尼的大弟子迦叶,在十大弟子中称为头陀第一,在禅界称为印度禅宗史上的第二祖,紧追释迦牟尼佛之后。传说中释迦牟尼说法时曾分半座给迦叶,与其同座一并说法。《付法藏因缘传》卷一云:

尔时迦叶披粪扫衣,来诣佛所,稽首礼敬,合掌而立。白佛言:“世尊,我今归依,无上清凉,愿哀纳受,听在末次。”世尊叹曰:“善来迦叶!”即分半座,命令就坐。迦叶白佛:“我是如来末行弟子,顾命分座,不敢顺旨。”是时众会咸生疑曰:“此老沙门有何异德,乃令天尊分座命之?”此人殊胜,唯佛知耳。[8]

由此可见释迦牟尼对修头陀苦行的弟子是十分敬重的。处寂禅师修头陀行,20年间不到村镇,深山乞食禅修,所遵行的正是一条解脱之路。《佛遗教经》云:

汝等比丘,若求寂静、无为、安乐,当离愦闹,独处闲居。静处之人,帝释诸天,所共敬重,是故当舍已众他众,空闲独处,思灭苦本。若乐众者,则受众恼。譬如大树,众鸟集之,则有枯折之患,世间缚着,没于众苦,比如老象溺泥,不能自出,是名远离。[9]

这段内容说明众生都是有我执和我所执的,寂静、无为、安乐,可对治我相执着障,寂静即法无我空,无为即无相空,安乐即无取舍的无愿空,由空无相无愿,就可对治我相执着。处寂禅师通过长期的坚持不懈的修头陀行,远离愦闹,独处闲居,专注于修习善法,观所执和相无,故能免常人的我所执和相执,使自己身心处于平静状态,清净佛性自然现前,成就大智慧,成为蜀地禅宗的大法师。

三、无相禅法

无相禅师(684~762)是处寂禅师的得法弟子,俗姓金,亦名金和尚。原是新罗王子,先后在本国郡南寺出家,唐玄宗开元十六年(728)入唐西京长安,被编藉于禅定寺。此后寻师访道,周游各地,到达资州,拜谒德纯寺的处寂禅师。[10]∵处寂禅师为其精诚所感收为弟子,在处寂身边学法二年后,到天谷山禅修。处寂圆寂前,派人从天谷山唤回无相,把“达摩祖师传衣”传给他,让他作处寂的嗣法弟子。之后我相又回到天谷山老地方修杜多之行(头陀行),常修苦练,远近闻名。他不但从处寂那里得到了达摩祖传信衣袈裟,成为处寂的嗣法弟子,并且还承袭了处寂禅师的修“杜多行”(头陀行)的禅修方法,从而成了蜀地禅宗净众派的创始人。

无相禅师的主要禅法特色可用六个字来表示:“无忆、无念、莫妄”。《历代法宝记》云:“无忆、无念、莫妄,无忆是戒,无念是定,莫妄是慧。此三句语,即是总持门。”“念不起,尤如镜面,能照万像;念起,犹如镜背,即不能照见。”佛子的所学,就应该是戒定慧三学。在三学中修习禅定是关键,因为持戒不单是为持戒而持戒,则更是为了修定而持戒。修定为了发慧,因为智慧能断除烦恼,证得菩提涅盘,乃至证得无上正等菩提。

《杂阿含经》卷三十载:“尔时世尊告诸比丘,有三学,何等为三?谓增上戒学,增上意(定)学,增上慧学”。[11]∵戒能防非止恶,定能一心不乱,慧能简择性相。增上是顺益义,为胜因义。戒学为增上引生定学,定学为增上引生慧学,慧学为增上引证菩提涅盘,故三学皆名增上。在三学中,戒是根本,必须做到严持净戒。持戒是为了修习禅定、修定需要心不散乱,专注一境,发生轻安才能得定。得了初禅根本定,乃至四禅静定,才能引发有漏无漏智慧。无漏智慧现前,才能断除烦恼,见修惑尽,才能证得涅盘菩提。因此,在持戒的同时或之后,应当发愿修定,如果不修禅定,一切智慧功德,皆无法引生。为了解脱生死,证得三乘菩提涅盘,修习禅定,至为重要。

《圆觉经》云:“辨音汝当知,一切诸菩萨,无碍清净慧,皆依禅定生。”[12]

《大宝积经》卷一百十一云:“佛以禅定力,能灭诸罪垢,为天人导师,到于定彼岸。”[13]

《大般涅盘经》卷二十九云:“比丘若修习,戒定及智慧,当知是不退,亲近大涅盘。”∵[14]

《解深密经》卷一云:“众生为相缚,及彼粗重缚,要勤修止观,尔乃得解脱。”∵[15]

万物皆有漏相,分别以为相缚,因为有漏相的存在,见分心等不能了知,诸有漏法,皆如泡沫幻觉。非有似有,系由无明所致,便执实有色心等法,即相是缚,故名相缚。迷执者要修习止观,方能得到解脱。菩萨为了断除人我执,使烦恼障尽,法我执的所知障尽,无障无碍的清净觉智,皆依禅定生起,若无禅定,清净的智慧,一切都无。释迦牟尼之所以为人天导师,就是以究竟的已到彼岸的禅定力,无余灭尽了诸罪恶垢缚的缘故,所以能圆满善巧地教化众生,被众生称之为人天导师。无相的“无忆、无念、莫妄”的禅法思想,实质是坚持戒、定、慧三学,反对执着文字,不要产生不合乎客观实际的妄想,只有做到无念,才能达到识本清源,走向解脱觉悟之路。

无相的禅净合一思想是他修行的另一特色模式。在每年的正月、十二月举行向信徒“授缘”的盛大法会,届时有成千上万的僧俗民众参加。向社会公众弘法,参加大会的人便成为他的弟了。每逢“授缘”日都严设道场,登高座向众人说法,“先教引声念仏,尽一气念,绝声念停。”念佛是净土宗的修行法门,通过专心念佛,使人心不散乱,使己心与佛心高度合一,从而达到觉悟。[16]

禅宗与净土思想相结合,使心专注一境的修习方法由来已久。自南朝梁、陈,经隋至于唐初,期愿生西方弥陀佛国的僧人如昙鸾、道绰、善导等人都修学净土,早已把“禅观”融入到净土思想之中,从而形成所谓的“弥陀业观”、“十六观”等。隋唐之交的昙鸾、道绰均以《观无量寿佛经》的弥陀净土为所观境。至善导的时代,已渐渐由心观“念佛”转向口称“念佛”,并将西方的“念佛”法门普及到一般大众。这一经验当时禅宗所吸取,并得以发扬光大,使禅观几乎成为南朝僧侣普遍修学的法门。以“观佛三昧”为基础所发展出来的观西方弥陀佛国殊胜的《观无量寿佛经》,在刘宋元嘉年间传译之后,在齐梁之间渐渐流传,以致隋至唐初有多人撰疏弘扬,更是当时愿生西方者奉持的宝典。该经之“十六观”有“捉心令正,更不得杂乱,即失定心,三昧难成”之说,这与无相的“无忆、无念、莫妄”思想不期而合。俗语讲“修禅带净土,犹如带角虎”,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二者有机地结合更能有效地“制”心。《北山录》卷六《讥异说》云:“余昔观净众禅门,崇而不僭,博而不佞,而未尝率异惊俗,真曰大智闲闲之士也。遂礼足为师,请事斯旨而学者。”[17]∵可见,净众派的禅净合一禅法,在当时是深受人们青睐的。

四、无住禅法及其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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