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岩录》作用于日本茶道考

【作者小传】∵∵章弋:本名杨代漳,二级作家、常德市作协副主席,涉猎多项写作,先后发表(上演)300多万字的文艺作品,长篇小说《李自成秘史》、传记文学《黄埔忠魂--郑洞国传》、电影剧本《仇中仇》为其代表作,曾有30多件作品获省市级奖。亦曾撰写过一些社科论文与调研文章。

被誉为“禅门第一书”的《碧岩录》,是以夹山别称“碧岩”冠名的佛学宝笈,于宋元之际流播海外,于十五世纪中叶催生了日本茶道。本文试图就《碧岩录》对日本茶道之影响作些考证:

一、《碧岩录》的广泛流传,推动了日本茶道问世的进程

日本茶道是大和民族的文化瑰宝,亦是中国茶禅文化东渡扶桑绽放的奇葩。古日本没有原生茶,也无本土禅,茶、禅皆“舶来品”,系唐代由中国传至岛国而生发开来的。茶禅联袂东渡后,早期数百年间似乎“水土不服”,未成气候:茶饮仅囿于王公贵族与僧侣的小圈子;而禅之于佛门亦静如参禅,有传者习者却无宗无派。直到江户时期,受中国明朝叶茶泡饮法影响,日本茶文化才逐渐成熟,并与风靡岛国的禅文化结合起来,互生共育为和谐完美的新的文化形态,即日本茶道。

古日本茶道圣典《南方录》曰:“茶道是从禅道中出来的。”(1)故研究日本茶道,必先解读日本禅的文本。禅风东渡并风靡扶桑,是孕育茶道的土壤。禅门经典《碧岩录》的广泛传播,则对禅文化在岛国的普及发展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碧岩录》全称《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是宋代临济宗杨岐派大师圆悟克勤在主持夹山寺及其前后期间,对云门宗雪窦禅师选辑的《颂古百则》进行长达数年的讲解、评述,后由弟子汇编而成的禅学经典。其书具有两大特点:一是内容丰富,涵盖面广。它以雪窦的《颂古百则》为底本,内容原本洋洋可观,加之圆悟在阐释评点时,锦上添花,将自己的学问、思想、人品、智慧融会其中,倍增其丰,可谓是集禅学、哲学、文学、史学、美学、伦理学、道德学之大成。二是形式活泼,开导启发性强。每则之前,先加“垂示”,再列举公案,并对其中警句重点“评唱”,融诗、偈、颂、评于一炉,一唱三叹,深入浅出,易为人们所接受。这两大属性有如双翼,使该书不胫而走,为丛林推崇传诵。“禅僧们都把它视为最主要经典,人手一册,朝暮诵习,以至出现了《碧岩录》热”。(3)华夏的《碧岩录》热很快通过中日互访禅僧波及一衣带水的东邻友邦,风靡岛国。当年传诵《碧岩录》的盛况虽然无以再现,但可以朝花夕拾。史学家申悦庐民国初年跨海留学时,发现日本“各大书铺皆有卖此书者,彼邦人士咸视为佛家宝典,并另有《碧岩集讲话》、《碧岩录讲义》等书。”(4)须知斯时,正值西风日渐、西洋精神舶来品充斥岛国之际,而一本六七百年前传入的仅十余万字的小册子却依然畅销,不能不说是其当年洛阳纸贵的遗存。日本当代禅文化研究所研究员秋月龙珉编着的《禅海珍言》,取材于《碧岩录》的禅语共146条,约占全书精选语录的五分之二强。作者还借评述《碧岩录》第43则之机说:“自宋代以来,禅门就把《碧岩录》列为‘禅门第一书’,对此书极为推崇。”(5)上述两点,分明可以让人穿越时空屏障,想象《碧岩录》当年风行的盛况,感受其经久不衰的魅力。

日本禅宗是由曾两度旅宋留学的禅僧荣西创立的,此后百余年间,迅猛壮大,至镰仓时代发展为24个宗派,其中有21派为临济宗。而这21派中除日本临济宗开山祖荣西属黄龙派外,余下20派均系经圆悟传承开来的杨岐派。须知荣西不仅是日本禅宗之开山,还是将中国茶种引入扶桑第一人,并着有日本茶文化的发轫之作——《吃茶养身记》。照理说,其派占天时地利人和应引领禅宗新潮流,殊不知却让姗姗来迟的杨岐派占了上风。这种后来者居上,正是圆悟之《碧岩录》传播影响使然。因为杨岐派“继承了临济宗的基本思想,综合了临济、云门两家的禅风,同时采取灵活的手段接引参学者,从而使杨岐派在激烈的派系竞争中取得优势。”∵(6)《碧岩录》恰恰彰显了杨岐派的特点,故能广为流传并使热衷于其学术思想的宗派一枝独秀。更有力的佐证是:在20个杨岐派中,又只有两个宗派为大慧宗杲的法嗣,其他芸芸众派、衮衮诸僧皆出于虎丘绍隆门下。宗杲与绍隆均系圆悟的得意门生。宗杲深悟恶丛林习禅言不离《碧岩录》,唯恐参禅流于形式,故于圆悟身后将其书禁毁。至于虎丘绍隆,他师从圆悟,修习的主课应是圆悟的经典之作《碧岩录》。由于其学业优异,圆悟给他亲笔写下了印可证书,由此可见绍隆是《碧岩录》虔诚的研习者、忠实的传播与扞卫者。以后,绍隆又将印可证书赠给了前来留学的日本僧人。正因为他是《碧岩录》的虔诚布道者,自会博得喜爱《碧岩录》的广大僧众的拥戴,所以其门下僧徒日增,法嗣繁衍,派系纷呈。其实宗杲在中国禅宗史上的地位,远在师弟绍隆之上,而且他焚毁《碧岩录》的初衷也并非要欺师灭祖,只不过是想让僧徒们丢掉本本主义潜心参禅而已。可就因为两人对待《碧岩录》的态度之别,遂造成了门徒在日本之命运的巨大反差。正反两例雄辩地证明:亲《碧岩录》者兴,疏《碧岩录》者衰。

《碧岩录》对日本禅文化发挥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其作用力也必然作用于日本茶道。这是由于日本禅宗与禅文化的特殊性所决定的。日本的禅僧,打从形成宗派之初,就具备有禅文化布道者与茶文化传播者的双重身份。禅僧既是茶叶的种植推广者,也是茶饮品味者、茶艺研究者、茶文化的传播者。茶道草创之先前,在茶饮仅囿于贵族僧侣尚未走进民间之际,他们便是最大的饮茶群体。加之饮茶与参禅的亲和关系,更使茶与禅兴衰同步、荣辱与共。从某种意义上说,黄卷、青灯、绿茶是组成日本禅僧生活的“三原色”,禅文化繁盛必然带来茶文化的繁盛。日渐壮大发展的禅僧队伍也就是日渐壮大发展的茶文化队伍。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碧岩录》这一禅文化品牌原本就带有茶文化的烙印。碧岩是夹山在丛林的别名,而夹山的开山鼻祖善会则又是“茶禅一味”理念的首倡者。《日本禅师录》中有这样一则耐人寻味的公案:“夹山和尚(805——881)喝完一碗茶后,又自斟了一碗递给侍僧。侍僧正欲接碗,和尚陡问,‘这一碗是什么?’侍僧一时语塞。”秋月龙珉援引此则时不仅冠以“茶禅一味”的标题,还点题道:“自古以来,皆言禅味与茶味是同一种兴味。”∵(7)在我国禅宗学者的着述中则有这样的记载:“日本后世茶道有‘茶禅一味’之说,这一说始自我国宋代禅僧圆悟克勤手书‘茶禅一味’四字。他将这四字送与参学的日本弟子。圆悟的手书至今仍收藏于奈良大德寺。”∵(8)上述两说虽然有异,但并不妨碍其统一,因为二人都曾主持过夹山,其“茶禅一味”的感悟皆源于夹山参禅品茗的实践。或许善会笃守禅宗“不立文字”的信条,仅将“茶禅一味”留于历代僧徒的口碑上,直到敢破陈规的圆悟这一代,才将口碑上的“茶禅一味”书于纸笺。夹山自古便出产名茶,宋时即有贡品牛抵茶,寺边又有一泓名为碧岩的好泉水。不难设想,当年圆悟一边徐饮着碧岩泉沏泡的牛抵茶,一边向弟子们欣然悠哉地评唱着佛旨禅义。好水滋润着喉嗓,好茶激活了思绪,空灵的吉光片羽翩翩逸飞,睿智的禅意玄机娓娓道出。无怪乎圆悟的着述以“碧岩”名之,自是蕴含其对夹山岁月的珍惜与感怀。“茶禅一味”的理念潜形于《碧岩录》的字里行间,禅僧于在习诵《碧岩录》时,偶因口燥或思倦啜一口茶水,油然而生“茶禅一味”的联想,则是情理之中的了;日本茶道先行者从这支受《碧岩录》浸淫的禅僧群体中脱颖而出,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在日本禅宗史上,呈现着一幅发脉于圆悟的的法嗣谱系:圆悟克勤——虎丘绍隆——应庵昙华——密庵咸杰——松源崇岳——运庵普岩——虚堂智愚——南浦绍明——宗峰妙超——彻翁义亨——言外宗忠——华叟宗昙——一休宗纯(9)。一休宗纯,即日本家喻户晓的“聪明的一休哥”,圆悟当年写给绍隆的印可证书,也如衣钵一般传递到其手中。而他的高徒村田珠光,正是日本茶道的开山祖。至此,若即若离的茶禅文化方真正水乳交融,浑然一体;联袂东渡的茶与禅才正式步入日本茶道的轨迹。历史证明:没有《碧岩录》的风靡全岛,便没有日本禅宗的风流时代,也就没有创建日本茶道的一代风流人物。从这一层面上讲,《碧岩录》的广泛传播,有力地推动了日本茶道问世的进程,可谓是日本茶道的催生婆。

二、《碧岩录》的丰富内涵,启迪了日本茶道先驱的心智

日本茶道的开山鼻祖村田珠光,出生于公元1423年,11岁出家,19岁进大德寺酬恩庵拜一休宗纯为师。此前,日本的茶饮经历了镰仓时代的寺院茶、室町时代的斗茶与书院茶而逐步走向民间。而这一时期,正如中国旅日学者藤军在《日本茶道文化概论》中所说:“日本茶饮文化急速地普及到民间,在日本固有的文化土壤里歇息了一段之后,接受禅宗思想的刺激和引导,以崭新的姿态崛起,成为融哲学、宗教、艺术、礼仪为一体的综合文化体系。”(10)珠光则适逢此时,应运而生,在禅的引导下开创了草庵茶,成为日本茶道文化的揭橥。

珠光在师从一休时,由于颇具慧根悟性,深得一休的赏识。一休将自己珍藏的圆悟墨宝即印可证书传给珠光。珠光则将墨宝高悬于自己茶室的壁龛上,“终日仰怀禅意,专心点茶,终悟出‘佛法存于茶汤’之理。即:佛法并非什么特殊的形式,它存在于每日的生活之中,对茶人来说,佛法存在于茶汤之中,别无他求。这就是‘茶禅一味’的境地。”∵“从此,茶道与禅宗之间成立了正式的法嗣关系。”∵(11)∵珠光亦因此“确立为日本茶道之‘开山’。”∵(12)

诚然,珠光对“茶禅一味”的领悟受益于圆悟手迹带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偶然中隐藏着必然。他长期受《碧岩录》的影响便是孕育这种偶然的必然基础。假如珠光没有受到圆悟那以《碧岩录》为主载体的禅学思想的熏陶,纵然面壁十年,也不可能从圆悟的墨迹中悟出“茶禅一味”的真谛。亦如牛顿,若是没有深厚的物理学功底,纵使苹果冰雹般地砸在头上,也不会突发灵感,悟出“万有定律”来。珠光受《碧岩录》之影响,虽暂未见诸文字记载,但我们至少可以从两个方面加以推断:

其一,珠光对圆悟墨宝顶礼膜拜,情有独钟,而这种情愫只能源于《碧岩录》。据日本纪野一义在《禅》中所记:一休赠给珠光的除了圆悟的墨宝外,还有一幅是南宋虚堂禅师的墨宝。虚堂虽比圆悟稍晚一些,但其墨宝却排在圆悟之上,居天正年间“墨迹排行榜”之首。(13)然而珠光将虚堂“排行榜首”的墨迹仅“虚”待于堂,将圆悟墨迹却奉若至宝,“把它挂在茶室最重要、最显着的位置——壁龛里”,恭敬如仪、爱戴有加。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崇敬。现代日本茶道学者芳贺四郎对茶室墨迹的见解则是:“不能把墨迹当成一种珍奇昂贵的艺术品,要把它作为挥毫祖师、道人的高尚人格的结晶。”(15)诚如斯说,珠光对圆悟墨迹的崇敬盖出于对其人品道德的崇敬。可珠光与圆悟,岁悬二百多年,地隔一万余里,根本无亲受其德的机会。珠光所崇敬的圆悟之人品道德,便只能从圆悟的代表作《碧岩录》中摄取了。

其二,从珠光的茶道思想中,亦不难看出其受益于《碧岩录》的印记。珠光在写给大弟子古市播澄胤的一封短信说:“此道(指茶道)最忌自高自大、固执己见。嫉妒能手、蔑视新手,最最违道。须请教于上者提携下者。……又不要失去主见和创意。成为心之师,莫以心为师。”(15)这封“最能代表珠光茶道思想的”被誉为“心之文”的短信强调有三:即不要自高自大,不要嫉贤妒能,不要失去主见和创意。恰恰这三点,都可以在《碧岩录》中找到类似的附丽于公案与圆悟评点之中的理念或寓意。如《碧岩录》第52则,圆悟借默无闻地“渡驴渡马”的赵州石桥为寓体提示于人:“禅是不动的动者,禅重隐德,从不显山露水,亦不虚伪造作。”∵(16)其用意与珠光不要自高自大、嫉贤妒能的告诫相同。至于自我主见与创意,则是圆悟在《碧岩录》中整体凸现的精神,而珠光在开创草庵茶的实践中,也正是奉行了这种“不要失去主见与创意”的理念,方能将“茶禅一味”那鲜活的内核从贵族僧侣式的旧的日本茶饮文化中剥离出来。

珠光身后,继承其茶道思想与精神并弘扬光大的是武野绍鸥与利休居士。前者被誉为“茶道之先导者”,后者则被誉为“茶道之集大成者”。二者在茶道上有师徒之谊。两人先后继承了珠光的茶道思想,并有所创造发展。绍鸥“将日本歌论中表现日本民族特有的素淡、纯净的艺术思想导入茶道,使茶道向民族化和正规化大大前进了一步。”∵(17)利休则在继承珠光、绍鸥的基础上,“使草庵茶更深化了一步。……使茶道的精神世界一举摆脱了物质因素的束缚,清算了拜物主义风气,将各抒己见、千姿百态的日本中世纪茶道归结在禅宗的‘本来无一物’的美学观念里。”(18)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位颇不安分守己喜欢搞点新玩意的居士,在对待圆悟墨宝上却甘愿“墨守成规”:亦如同珠光一般,奉圆悟墨迹为至宝,将其悬挂于茶室最显要处,让自己与所有走进茶室的人都在其前顶礼膜拜,其虔诚有如古人对图腾的崇拜。与其说他们对墨宝的崇敬,毋宁说是他们对圆悟的尊重。尽管绍鸥与利休皆未剃度出家,却也是虔诚的居家参禅者。尽管他们与圆悟没有直接的衣钵传承关系,但在思想上、精神上却有一条割舍不断的血脉相联,这种血缘之亲的脐带就是《碧岩录》。正是由于《碧岩录》启迪了茶道先行者的思想,激活了他们的心智,方使他们在茶与禅的结合上升华到高层次的审美境界。试举文以证:

利休之师绍鸥在形容茶的禅味时,曾引用过一首诗,诗歌的大意是:浦风萧萧,春花谢了,红叶隐了,一片静寂,仿佛回到了本原,这晚秋景色正同茶味相通。利休也引过一首诗,诗大意是:只要见到深山雪地里萌生的小草,你就会感到花香鸟语的春天在你眼前大放光彩……这株最先从冬的死寂中挣扎出来的小草的强烈的生命意志,就是动人心魄的禅意啊!正如枯木遇风作龙吟一样,禅的定与悟的动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这就是一种真正的生命,既是禅的生命,也是茶的三昧。

以上摘自秋月龙珉的《禅海珍言》,其小标题为《枯木龙吟——碧岩录2》。“枯木龙吟”∵之典出于《碧岩录》第2则公案中,也正是这段禅话的一个活眼。本意即干枯的树木在风中也会发出龙吟般的声音,寄寓着“血脉不断”、“春风吹又生”等深意。绍鸥与利休都是从这一禅语中悟出了“无一物中无尽藏”的茶道意境。扪毛辨骨,由此可知《碧岩录》对他们师徒的浸淫之深。这两位大师以异曲同工之妙诠释了对“枯木龙吟”的感悟,可谓是《碧岩录》里透溢出的一缕禅意在他们心灵折射出来的智慧之光。

此外,圆悟在评唱《碧岩录》时所体现的反叛与创新精神,亦在珠光、绍鸥、利休等人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圆悟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禅大肆宣讲开来,其行为原本就是对传统禅义与清规的反叛,而他在评唱《颂古百则》时,将诗偈颂评融为一体,以诗的语言、诗的意境来喻显活泼精警的禅机,亦体现了其独到的创意与见识。这种反叛与创新精神,分明遗传给了珠光、绍鸥与利休。珠光开创草庵茶,使茶文化冲决出∵“贵族茶”、“寺院茶”的樊篱走向民间。绍鸥在继承珠光的茶道思想时,不落窠臼,不仅将日本和歌理论导入茶道,还开创了“海滨小茅屋”的一代新茶风。至于利休,则在继承两位先师的基础上,将字画歌赋等艺术引入茶道,使茶道臻于完美。总之,从这三位日本茶道先驱的人格脊梁上,我们可以触摸到圆悟的“反骨”:从他们创新的壮举中,我们可以寻觅到圆悟的“基因”。正是由于他们弘扬了圆悟的反叛与创新精神,方使各自在筚路蓝缕的茶道开拓上有所建树,分别赢得“茶道开山”、“茶道先导”与“茶道集大成者”的美誉。

三、《碧岩录》的佛旨禅意,渗透于日本茶道的内容与形式

日本茶道是在一代代茶人不断更新、不断创造、不断改革的过程中臻于完美成熟的。虽说日本茶道是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即不离茶道的母体——禅。在长达数百年的茶道演绎嬗变过程中,从“禅门第一书”《碧岩录》的字行里弥漫散发出来的佛旨禅意,有如一阵阵春雨、一泓泓清泉,不断地滋润着日本茶文化的沃土,渗透于日本茶道的肌体之中。茶道的一些重要理念,我们都不难从《碧岩录》中找到其母本、源头或诱发点。

“和敬清寂”被称为日本茶道的四谛、四规、四则,是日本茶道思想中最重要的理念。按当代日本茶道专家久松真一的解释,“和敬清寂”不仅被运用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对“事物人境”而言,茶人们要以“和敬清寂”之心对待“事物人境”。(19)当年,珠光在回答义政将军有关茶道的询问时说:“人入茶室,外却人我之相,内蓄柔和之德,至交接相间,谨兮敬兮清兮寂兮。”∵(20)由此可见,“外却人我之相,内蓄柔和之德”,即是达到“和敬清寂”的手段。而这两点皆可以在《碧岩录》中找到其母本:如第41则公案中“真空无相”的三昧境界,第46则中“物我两忘”的禅意,第36则中“大地绝纤尘”的澄明之状境,第43则中“安禅未必须山水,灭却心中火自凉”的劝诫,分明都与“外却人我之相,内蓄柔和之德”有着神形相似之处。

如果将“和敬亲寂”的意境与“夹山境”比较一下,同样也可发现二者之间有着惊人的相似。在日本茶道场所,常常挂有“猿抱子归青嶂后/鸟衔花落碧岩前”的偈联。此联出于《五灯会元》卷五:有僧问:“如何是夹山境?”善会说:“猿抱子归青嶂里,鸟衔花落碧岩前。”此联“禅意诗情,极为浓郁,因而传唱一时,夹山也被禅师们称为‘碧岩’。”(21)圆悟评唱《颂古百则》时,有感于“夹山境”之深邃,“猿抱子归”偈联之精妙,叹谓:“碧岩不离此处,此处不离碧岩,摄大千于毫端,融芥尘于刹海,衔华鸟过,抱子猿啼。”(22)这番话更是对“夹山境”作了进一步的诠释。以后他将自己的代表作以“碧岩”名之,亦可谓情有独钟。虽说《碧岩录》并未收录此联,但已将此联的意境溶入其书的佛理禅意之中。况且二者同出于这一方水土,自是有着同根之亲。随着以《碧岩录》为主要载体的夹山茶禅文化的东渡,“猿抱子归”一联也飘洋过海,登茶道之大堂,入茶人之雅室,成为茶道场所最常见的对联。这是因为此联不仅是对“夹山境”的高度概括,更与茶道所推崇的“和敬亲寂”意境相谐相融。联中既函诗情画意,又寓禅意哲理。寥寥十四字勾勒出一副祥和、空灵、澄明、恬静的画图:猿抱子归,无猛兽之惊扰,惟母子相依之亲情;鸟衔花落,无风雨之侵袭,独自由飞翔之怡然。猿归青嶂,暗寓归隐之意;花落碧泉,内蕴入静之美。这与日本茶人心仪之境界有着哲理意蕴的契合与审美追求的趋同。难怪日本茶人对此联青眼有加而高悬于室,这既是他们喜《碧岩录》而爱屋及乌的情感流露,也是在品茗参禅过程中一种氛围与意境营造的需求。

“本来无一物”、“无一物中无尽藏”也是日本茶道中的一种重要理念。它原本是禅宗的一种理念,只不过这一理念引入茶道,由泛指变为专指,经一杯杯香茗浸染更具审美性了。在他们看来:“‘无一物中无尽藏’,包蕴着无限的可能性,无限的创造性。自由自在的创造性只有在否定了的、绝对无的主体上才能实现。这样一来,‘无一物’并非消极之物,而是最富有生命力的了。”(23)而这一理念与《碧岩录》中多处宣扬的“无即有”、“以一概万”、“万法归一”的哲理同出一辙。此外,茶道中不对称、简朴、素淡、枯高的美学思想,也不难在《碧岩录》的许多诗情禅意中寻觅踪影。至于茶道所倡导的平等、互敬等道德观念与独坐、反思的修行精神,则也是《碧岩录》彰显的主旨之一。

诚然,《碧岩录》中的很多理念与思想,并非圆悟首创,亦非禅宗一家之言,但我们在进行专题研究时,不能脱离研究主体的历史背景与特殊性。既然《碧岩录》曾在岛国产生过巨大影响,既然珠光、绍鸥、利休等茶道开创者都曾深受到《碧岩录》学术思想的深深熏陶,那么从主体与媒体的趋同点上寻循来龙去脉无疑是还原历史的正确路径。“近水楼台先得月”,《碧岩录》所闪烁出的智慧之光必然最先照抚在日本茶道的楼台上。

无须讳言:引《碧岩录》之禅意入茶道,不是简单的导入,而是一种玄妙机智的引禅入禅,具象与抽象的转幻、禅意与哲理的融合、言状与意会的互补,弦上曲与弦外音的交织,摇曳多姿,状貌万千。日本茶道对《碧岩录》的吸收,既有显性的,也有隐性的;或如打点滴一般的导流,涓滴可见;或如根系一般的吸收,潜无形迹。

《碧岩录》对日本茶道的影响,还表现在茶道的许多形式与礼仪上。其中许多禅语名句,或悬挂于茶庵茶室里,成为百代经典;或流行于茶人茶友间,成为名符其实的“口头禅”。在现今日本茶道所保留的禅语中,有许多是直接援引于《碧岩录》,有的则可从该书中找到其源于母体的胎记或的演绎变化的形迹。如“日日是好日”∵、“三级浪高鱼化龙”、“黄檗六千棒打临济”、“独坐大雄峰”、“逢茶茶遇饭饭”、“一圆相”等茶道常用述语,都可以从《碧岩录》中找到它原版或修改版;反之,《碧岩录》中的许多禅语妙言,亦可在茶道中找到其“克隆语”或近亲繁殖语。

形式是为内容服务的。日本茶道中的禅语,自是为其茶禅一味的文化内涵服务的,其形式与内容是统一的。茶道中的禅语,与其看作形式,毋宁看作内容为宜。尽管《碧岩录》中的许多内容在引入茶道时有些变化甚至异化,但变中有其不变,仍是一种未脱母体影响的演变、嬗变,而非蜕变。《碧岩录》中旁敲侧击、声东击西的机锋、睿智的隐寓、冷隽的幽默、空灵的意韵,都会给用心而品的饮者以茶禅一味的文化熏陶与净化心灵的体验。正因为如此,《碧岩录》在日本茶人们心目中,成了“圣经”,而孕育《碧岩录》的夹山之灵秀山水,也便成了日本茶人心目中的圣山圣水。上世纪90年代,不少日本友人不远万里前来夹山朝拜,日本茶道主流派“里千家”茶道学会会长多田侑史拜谒夹山时,饮了一口甘洌的碧岩泉水后慨叹:今生可以瞑目了!(25)管中窥豹,由此可见日本茶人对《碧岩录》崇敬的一斑。

茶与禅的结合,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可谓是一杯品不尽的香茗,在人类文明长河中亦可谓是一泓淌不息的清泉。茶禅一味须心品,茶道源头以史证。史海钩沉,缺失难免,但历史脉络分明已清晰可辨:以《碧岩录》为主载体的夹山茶禅文化,对日本茶道形成发展的全过程均有着其它文化所不曾发挥过的影响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讲,《碧岩录》则是日本茶道的源头活水,数百年来,一直以其禅的思想、禅的意境、禅的韵味、禅的智慧滋润着一代代日本茶人的心田。

(1)引自平田精耕《禅语经典》(下)第131页。

(2)作家出版社《白话〈碧岩录〉》第7页。

(3)中华书局《禅宗哲学象征》第4∵页。

(4)申悦庐《夹山在石门文化史上之地位》。

(5)(7)(16)漓江出版社《禅海珍言》第129、4、179页

(6)(8)潘桂明《禅宗百问》第99、182页。

(9)参考于浙江人民出版社《日本佛教史》第373——375页:“日本临济宗法系图略”。

(10)(11)(12)东方出版社《日本茶道文化概论》第37、292、40页。

(13)纪野一义《禅》第220页。

(14)(15)(17)(18)(19)(20)东方出版社《日本茶道文化概论》第308、41、48、60、303、294页。

(21)东方出版社《中国佛教》第39页。

(22)上海古籍出版社《中国佛教百科全书.教义人物卷》第378页。

(23)东方出版社《日本茶道文化概论》第300页。

(24)见1992年3月∵∵日《湖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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