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派时代的佛陀观

演培法师

一∵∵绪∵∵说

大圣释迎牟尼,足佛教创立者,因而被推尊为佛教的教主。我们知道,不论任何一个宗教创立,都必以其教主为根本、为中心,吾人欲想认识某宗教的真实教义,亦必先要从其教主的一切认识起,不然的话,恐难正确的了解其宗教。佛教,是佛自觉所创立的宗教,与一般所谓神干神使,而为神来人问创立的宗教,在本质上有着很大的不同,是以对于佛陀的圣格与自觉,有更予以透辟了解的必要。假定不能透辟而正确的了解佛陀之所以为佛陀,那就必然不能无谬的认识佛法的特殊性和伟大面,所以佛陀观就成为佛教各个论题中的最重要的一个论题。

不过,佛陀观成为佛教的重要论题,不是指佛世时说的,而是指佛减说的。因为佛在世时,佛弟子在日常生活中,不论是起居饮食时,或者是于闻法诵戒时,都能经常的亲见佛陀,因为大家面对佛陀,对于佛陀没有不同的看法,所以也就没有不同的宣说。可是到佛减后,离佛时间愈远,为佛子者,再也不能见到佛陀的金色之身,不免对佛生起更深的怀念,由于渴仰孺慕之情的无时或已,于是一般佛弟子对佛陀的认识,开始有了不同的看法:有的认为佛是极寻常的,只是人间的觉者而已;有的认为佛极崇高伟大,是超世间的大觉圣者。换句话说:前者以佛为历史上的事实佛陀;后者以佛为超历史的理想佛陀。不用说,这两种佛陀观,从思想上来看,是有很大距离的。

佛陀出现在这人间,是不可否定的历史事实,且佛行化人间,只是行其所当行,从来不曾把自己看得很高,亦无意于要把自己提高到一切之上,所以对于出家比丘,只要是断了烦恼而获得身心清净的,就把他们看成与自己一样是阿罗汉。如佛于鹿野苑度五比丘,使他们次第悟入正法,悉成罗汉,加上佛陀本身,即说世间有六阿罗汉。本此可以体认到:佛是怎样平等的看待一切?佛是如何慈悲的化导一切?依于这点,因而有人认为:不论是人间的佛陀,抑或受佛教化的罗汉,在解脱这一点上来讲,彼此实在没有什么差别的。所以经说:“三乘同得一解脱”,“三乘同坐解脱床”。由这更可看出为人类导师的佛陀,与一般神教者的教主高高在上,有所不同。

在佛的态度表现上,虽则是这样的和易近人,在佛的行动表现上,却又显示佛的超人之处。如佛所具有的:伟大而高洁的德性,深邃而洞察的智慧,穷极而无尽的悲愿,百折而不挠的精进,在在都显示出佛的特色,而非一般声闻弟子所能望其项背的。同时我们还要知道:佛在本生谈中,曾为诸弟子们,叙述自己在过去生中,所作种种自利利他的事业,因而佛的本来面目,乃从其中全盘托出,使得体认到佛陀本来面目的声闻行者,不能不承认佛在自己之上,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与佛相比的。“释尊之所以被称为十力大师,与声闻弟子是有所不同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弟子心目中的佛陀,是有着不同观感的”。是以,现在略为一论部派时代的佛陀观。

二∵∵佛之所以为佛说

在未说明各派对佛陀的看法以前,先来谈谈佛陀之所以为佛陀。佛本是个人间的人,充其量不过是个王太子而已,怎么会被人们尊为佛陀?佛陀是个极其神圣的尊称,不是随便可以得此尊号的。

有人以为:佛之所以为佛,由于他的种族高贵,因佛是出生于刹蒂利种族中的,以印度的四种种姓说,刹帝利是属高贵的种族。我们认为这不能显示佛之所以为佛,因为当时属于刹帝利种族的人很多,如果种族高贵就可称之为佛,理应所有刹帝利种族的人都称为佛,是则当时印度名为佛的应该很多,可是事实只有释尊一人称佛。证知以种族高贵名为佛之所以为佛说,是不恰当的。

或有以为:佛之所以为佛,由于他的相好庄严,因为印度习俗相传,认为具有特殊相好的人,不是一般寻常的人,如转轮圣王就是具有三十二相的圣王。佛陀诞生后不久,阿私陀仙见佛具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就说“若不出家,必为转轮圣王,若出家者,必为一切智者”。佛的相貌的确是超人一等的,但并不因为相好圆满而称为佛。如前所说,转轮圣王是具有三十二相的,如以相好的生身为佛陀,那转轮圣王岂不亦应尊称为佛?事实佛是佛,轮王足轮王,并不能相提并论。后代大乘金刚经说:“若以三十二相见如来者,转轮圣王即是如来”。转轮圣王所以不够资格称之为佛,问题就在相好不能代表佛之所以为佛。因此,必须另外寻求佛陀的精神所在。,∵∵复有以为:佛之所以为佛,由于他的出家修道,因为出家修道,始能获得真理的体悟,我们认为这不能成为理由。印度的出家制度,不是佛陀首创的,在佛未出世前,印度宗教界中,已有出家之制,而且出家的风“,一向是很盛行的,如婆罗门教的教徒,种族既是高贵的,出家者亦复很多,但从没有一人被称为佛。又如后来从佛出家的很多,其中不少是属高贵的种族,但亦只能做到阿罗汉,没有一人被称为佛。所以出家作为成佛的原因,是不能成立的。

总之,释尊成佛,非如一般人所想像的,以为是由种族、相好、出家而来。仅凭这些条件,无论如何不能构成佛之所以为佛的因素。

然则怎样才得称为佛陀?据我们的了解,释尊成等正觉而为佛陀,是由于在菩提树下,不断的作定慧实践,从这定慧的实践中,观察缘起诸法加幻,正觉缘起的寂灭陆,乃得即人身而成佛。缘起,本具有缘起生灭性及缘起不生灭性的两面。如来在定慧的实践中,从缘起生灭性方面观察透视,正确的觉悟到,即缘起生灭当下即是不生灭的寂灭性,所以正觉缘起寂灭性,即是正觉诸法的空性。即人而成佛,有两大特色,就是智与悲。悲智,以后代大乘说,菩萨亦是具有的,但这要到佛果位上,始能达于最极圆满最极深刻的程度。所谓“智极悲深”,不特一般凡夫,无从与之比伦,就是二乘圣者,亦复难与相类。佛陀的悲智,的确是超过一切,涵盖一切的。

以智慧说,声闻中的舍利弗,是具有高度智慧的,所以被佛赞为智慧第一;然而法华经说:“假使满世间,皆如舍利弗,尽思共度量,不能测佛智”。我们想想看,佛陀智慧的深邃,到了怎样的程度。如是深邃的智慧,岂是声闻行者所能及的?正因佛有这样高超的智慧,所以能够透彻的体悟人生的真理。

以慈悲说,声闻乘中的圣者,当然不能说全无慈悲,但与佛的慈悲柏比,真又不知相差多远,因为声闻行者重在自了,对于苦恼众生不大关心。可是悲心彻骨髓的佛陀,为悲心之所驱使,念念在为众生着想,不论任何众生,只要在痛苦中,总得设法为之解除,如见有一众生痛苦未除,就好像是自己痛苦一样的难受,所以佛的悲心深广。

佛虽这样智极悲深,然从人间立场来看,佛在人间还是个人,不能把佛看成神怪,所以佛陀在世,一切日常生活,都与常人无异。如印度是热带地方,佛制比丘三衣一钵,每天出外托钵乞食,住处要能遮蔽风雨,起居作息都有定时,至于生命的生存,同样是由少而壮,由壮而老,有时不免还有些病痛,至对客观境界的认识,亦复是以目视耳听。佛在人间,生活行动,实看不出与常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可是,人究竟是人,佛毕竟是佛,这关键究竟何在?问题很简单:一般人所以是人,即因没有正觉缘起的寂灭性,佛之所以为佛,即因佛已正觉缘起的寂灭性。所以我们要想真正窥见佛陀,必须从这方面予以深刻体认,否则的话,不能正见佛之所以为佛。

智极悲深的佛陀,正觉缘起的正法,于是就有生身与法身二者。生身,即父母所生之身;法身,即以所证觉到的缘起正法为身,亦即所谓以法性为身。然此法身,是由生身之所体悟到的,假定没有父母所生身,即无从体悟证得法身,所以“即生身而体法身,法身不离于生身”,二者融然无碍,佛在世间为众生说法,亦从没有作隔别之说。所以要想认识佛陀,必须从人间面来看佛陀,如果离开佛陀的人间面,佛陀即将变成神奇古怪的东西了。不过,佛所证悟的是缘起真理,如果偏以见佛相好身为见佛,即又不免失之肤浅。因此,必须从缘起诸法的体悟中去见,方可算是深刻的见到佛陀之所以为佛陀。关于这个,再为略作分别如下:

经说:“见缘起即见法,见法即见佛”,这是极为重要的教示,佛陀的体性与生命,可说完全是寄托在这上面的。因此,为佛弟子,假定真能依佛所指示的而行,并从定慧的实践实行中,体悟到佛所体悟的缘起正法,而与佛的“息相通,所谓与三世诸佛同一鼻孔出“,方算真正的接触到佛陀的生命与体性。如木师释迦牟尼,入灭已两千余年,假定现在有佛法行者,确实体见到诸法真理,是即无异如来法身一直延续到现在,甚至到释迦佛法灭后,如还有人悟证到缘起寂灭性,亦即显示如来法身常在不灭!见法即见佛的这一论说,在佛弟子认识佛陀方面,务要好好予以把握,否则的话,纵然天天与佛在一起生活,亦未必能够体认到佛陀的真生命!

三∵∵佛身有漏无漏辨

佛陀入灭,在佛子问,是件大事,所以不但听作未办的行者,见佛减度,不免有着高度的悲感,就是所作已办的圣者,亦有世尊灭度一何疾哉之叹!但自圣典结集后,一般佛子即如是说:“生身虽灭,法身尚存”,劝诸行者不要因此而感悲哀难过,是即明显的以如来遗教为法身。佛灭百年左右,由于离佛未远,佛弟子们,对佛的印象既还深刻清晰,对佛的教诫亦还没有忘怀,所以大众虽不能再见如来金色之身,亦复不能再闻如来清净法音,但因理智高张,还能遏制悲情;可是到了离佛渐远,追怀佛陀伟大圣格的学者,由于长久不见如来金色之身,深感于文字中所见的法身,不像血肉之躯那样具有活泼的人情味,亦即未免太过冲淡朴实,无从满大众渴仰孺慕之隋,于是在对佛极度怀念和高度崇敬之下,开始对佛有了不同的观念和认识。这,我们从现在圣典所传佛传的材料,过去僧团中所传说的佛陀圣格,可以想见各学者间,是增加了自己所理解的佛陀观。所以佛陀观在诸部派间,老早就成为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历史事实。佛在世间的行化,要不外于三业大用,因而佛弟子对佛的观察,也就从这三方面加以体认,首先从佛的身体方面考察,有以为佛身是崇高伟大的,不是我人所想像的;有以为佛身并不离人间性,离开人间性的佛身,那是不可想像的。前者以大众分别说系为代表,后者以说一切有及犊子系为代表。现在对这略为分别如下:

据大众分别说系学者说:如来的色身,与世间一般人所有数尺高的血肉之躯,是有着极大不同的,因为凡夫之身,不论它怎样高,是都可以数量计的,而佛陀的色身,高大无比,光明赫耀,超过一般人的想像之外,不能以众生的色身去衡量佛陀的色身。所以异部宗轮论大众部对这表示意见说:“如来色身实无边际”。这可说是超空问而不为空间之所限制的佛身观。说一切有系的学者,绝对不同意这种看法,他们认为佛身的高度,最多仅能如经中说的丈六之身,决不可能到达无边无际不可限量的程度。这一佛身观的出入,主要在于人间性和非人间性,所以彼此的看法,无论如何不能达于一致。他们的思想不同,我们不要从别处找证据,在异部宗轮论中,就可明显看出。

其次,再就佛陀的寿命说:在普通人看来,佛陀八十岁便入涅盘,寿命也是有穷尽的;但在大众部学者心目中,认为如来的寿命,亦如色身是无边无际的,不可认为八十岁入灭,是真正的入涅盘。不用说,一切有部是不承认此说的。因为佛陀八十岁入灭,这是历史的事实,没有什么真不真的话说。不过,佛亦有一特殊功用,是与众生不同的,就是众生因病至死,便不能再延长其生命,纵由死者的愿欲支持,想见一见亲人,或由现在注射强心针,使之得以苟延其生命,顶多亦仅可能延长数小时或数日,绝对不能持之过久的;而佛陀于入灭时,却有三月留寿,二十年舍寿的自由,然充其量亦不过如是而已,绝对不能说是无边无际,无有限量的。

有部本此观点责难大众学者说:假定佛寿真的是无量无边,为什么大家都见到佛于八十岁时入灭?大众学者回答说:入灭的佛陀,是佛的化身,化身出现世间,是为度化众生,一旦化缘已尽,自然入于涅盘。“应可度者,若天上人间,皆悉已度,其未度者,皆亦已作得度因缘”。到了这个时候,若不示现涅盘,再住在这世间,就失去其意义,因为众生不会对你生起难遇之想,所以说“若我久住更无所益”。但佛的入涅盘,如海波状态然,在这世界灭了,在另一世界又现起,这一生一灭,都是应众生的根性而示现的,以佛的真身说,佛寿是无边际、无数量的。所以异部宗轮论说:“如来寿量亦无边际”。这可说是超时间而不为时间之所限制的佛身观。

大众学者进一步的举出两点理由证明佛寿无量说:一、佛身是由无量功德智慧之所成就的,与众生业感的身体有所不同:业感的身体,一旦到了业尽的时候,必然趋于死的一途;功德智慧成就的佛身,只有不断的增加延长,决不会在短时问即入灭的,所以佛寿无量无边。二、佛陀的成佛,不是专为个己的利益,而是为利益一切众生的,所谓“为利众生而成佛”。众生是无量无边的,在众生未度尽前,佛怎么能够独自先入涅盘?我在异部宗轮论语体释中说:“有情是无尽的,为度无尽的有情,佛之寿命也就不能不是无尽,因为利益有情,是没有休息之日的”。无论是从功德智慧说,抑或是从利益众生说,大众学者认为佛寿必然是无边无际的。

佛身既是那样崇高伟大,佛寿又是那样无边无际,从佛生命体上所发出的威力,自然亦是不可思议的,所以大众学者说:“如来威力亦无边际”。如来具有不可思议的威德神通之力,本是各学派所共同承认的,然而成为问题的,就是佛陀的威力,为有限度的还是无限度的?大众部的意见:如来运用其威力时,不须加以丝毫作意,任运而自然的,于一刹那之中,就能遍至十方无量无边世界;有部学者认为:如来威力可以发挥至无量无边世界,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但要经过作意思索方可,假定不加作意,如来的威德之力,最多只能及于三千大千世界。婆沙百五十卷,曾举五通作用的广狭,以明佛与二乘圣者的不同。在这方面,是又显示了学派之间思想的纷歧。

佛陀的色身、寿命、威力,既都无边无际,眼着而来的,自然是说佛身的清净无漏,因为经说“如来生在世间,长在世间,在世间住,不为世法之所染污”的,所以大众学者归结为佛身无漏,亦即所谓十八界定无漏的。异部宗轮论说:“诸佛世尊皆是出世,一切如来无有漏法”。婆沙亦说:“谓分别论者及大众部师,执佛生身是无漏法……佛一切烦恼并习“皆永断故,云何生身当是有漏”?有部不从此说为然,他们认为生身毕竟是属生身,无论如何不能说为无漏的,纵然自己不起烦恼,但仍不免诱生他人的烦恼,如无比女人对佛生身起爱,指置对佛生身起嗔,这是最大的明证。因此,佛身有漏无漏的论题,在学派间展开了热烈的论诤。

四∵∵佛语了不了义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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