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澎:宗教与美国市民社会

市民社会是民族国家内的一种普遍的公民组织形式,这种组织形式一方面建立在个人主义的基础上,另一方面又建立在个人参与公共生活的基础上。市民社会的构成要素中,最为重要的是志愿性结社,这种社团不同于以地域和血缘为主的传统社团,它是非***、非营利的组织,超越于国家组织和经济系统。

从组织形态上看,市民社会涵盖了所有国家机构和市场之外的组织和协会。其中,由宗教信徒组成的宗教团体是市民社会中的一个重要因素。美国建国的历史相对欧洲国家来说比较晚,但市民社会在美国的发育却比较成熟。托克维尔在考察美国之后指出,“在我看来,美国最值得重视的就是其基于个人自愿的、有道德基础的社会组合。”

作为世界上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的成功除了其较为完备的政治、法律体制、成熟的市场经济之外,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它所具有的卓有成效的市民社会。而构成和维持美国市民社会的所有基本要素,又都与宗教有着密不可分的独特关系。

一、宗教团体(教会)是市民社会基本规则的培训所(略)

二、政教分离是市民社会运行机制的政治保障(略)

三、宗教对市民社会政治文化与宪政思想的影响(略)

四、宗教是市民社会的道德基础(略)

五、宗教团体的社会资本

美国社会中最大的群众性组合是以宗教团体形式出现的各种各样的教会,教会真正掌握的重要资源是其看不见但却无法估量的社会资本。正是依靠巨大的社会资本,宗教得以对美国社会的各个方面发挥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美国宗教的实力与魅力就是其所拥有的社会资本。有了社会资本,教会在作为市民社会中非***组织核心力量维护公民权益时,就能够发挥比工会、各种专业人员协会、商会、学生团体、文化与体育组织等其他形式的非***组织更为强大、更加有效的作用。

社会资本的生成

所谓社会资本,是一种隐形的、特殊的资源,它不是经济学意义上金融财富的集合,也不是商业上物质商品或市场服务的集合,但它使得互惠、信任、团结和参与等规范变得具体化;它通过家庭、组织成员、朋友、合作者、邻居构成的潜在的社会网络,能够有效地保证和促进社会、经济的健康发展。对于个人来说,社会资本尤为重要,它是保障人们正常生活不可缺少的资源。社会资本可以看作是一个社会或地区、社区中各种正式和非正式的相互作用的网络系统。这个系统包括面对面的接触和人与人的交流,以及由人员交流带来的义务关系和相互信任。美国政治学家罗伯特·普特南认为,社会资本是一个社区对居民的价值,由社区基础的各种关系组成,而它来自志愿服务和市民参与。社会资本强调互惠、信任和社会和谐的道德规范和网络系统,能够为解决教育、城市贫困、失业、控制犯罪和毒品,以及公共卫生问题带来更多的潜在资源。当社会资本和人力资本(对教会来说,最大的人力资本是教徒)二者结合起来时,人们就能够组织起来创建公共文明、解决共同的社会问题。

作为民间最主要的社会网络中心,宗教团体是美国社会资本的最大占有者。宗教团体通过组织宗教信徒共同进行活动,逐渐使自己变成了美国社会中最普遍也是最方便的社会资本的汇集地。“所谓教会就是指人”,∵“它不是指建筑物,甚至也不是指一个组织,它指的是人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如果考虑到90%以上的美国人声称相信上帝、30万个教会和2千多个教派组织的存在、参加宗教活动的美国人超过了参加美国社会中其他任何组织活动的人数这样一个事实,任何人都不能无视美国社会中这个拥有庞大资源的非***组织力量。

那么,教会何以会成为美国社会的“网络中心”呢?这与美国主要是一个由移民组成的国家的国情有着直接的关系。在美国早期的历史上,初到美国的移民惟有通过宗教才能保持他们的文化和传统,才能融入社会。道德与价值、社会联系、人际之间的相互信任与合作、社团之间的交往与帮助、移民文化传统的继承等,都是以教会和以教会为核心的网络而实现的。教会在帮助个人的同时,也为社会提供了大量的志愿者、社会慈善服务力量、社区领导、选举参与者等等。通过教会,传统的价值观和公认的道德准则得到了发展,个人与社区的诸多需求得到了满足。经过长时间的发展,教会以一种极其自然的方式变成了民间最主要的社会网络中心、社会资本的重要基地。千百万隶属于各种各样宗教团体的美国人,不论其社会经济背景如何,在参加宗教组织和宗教活动的同时,一方面从教会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具体的帮助,特别是得到了其它任何组织都无法提供的归属感、安全感和精神慰藉,另一方面也为教会增加了社会资本。

参与宗教活动或加入教会组织,对美国人来说除了出于对宗教神学或教义本身的精神信仰需求外,更多的往往是对教会在教徒日常生活中所能发挥的独特作用的现实考虑。教会成立各种委员会和特别工作组开展各种社会服务,他们为无家可归者提供吃住,举办宗教学习班,建立唱诗班,为新移民提供帮助等等。这些由教会举办或赞助的活动使人们得以改善自己生活的小环境。就一个地区而言,教会是社区的中心,是获取社会资源的最佳途径,是社交兴趣、规则和技巧的孵化器。教徒通过积极参与宗教活动,通过教会学会了如何发表演讲,组织会议,处理分歧和承担管理责任;学会了人际交往,从而获得了在更大范围内参加更多与宗教有关的社交活动的机会。参加这些活动的结果往往会导致教徒参加更广泛的各种非宗教的组织与活动(例如选举投票等政治性的活动)并获得更多的社会关系。

美国曾有一项对职业联合会、兴趣小组、退伍军人组织、自助小组、体育俱乐部和服务俱乐部等22个不同类型的志愿性群众社团的调查。结果显示,宗教组织的成员最乐意参加其他形式的社会活动,如投票、作陪审员、参与社区项目、与邻居交谈,或慈善捐献。∵这些调查表明,宗教和教育一样,都能有效的将各种社会活动联系起来,使参与宗教活动的人能结识更多的人,在使用社会资本的同时,创造出更多的社会资本。

许多人参加宗教组织和教会活动的另一个原因是教会能够提供的成员平等与教会内部的民主环境。例如,对妇女、有色人种和穷人来说,教会是他们获得技能培养的重要场所,宗教组织的这一特点对黑人教会来说尤为重要。美国历史上,宗教组织从来都是黑人社区中社会资本和公民参与的中心。教会是美国黑人中最古老和最有活力的社会组织,黑人的教会活动都与社会活动关系密切,部分原因就在于教会为黑人提供了独一无二的社交机会和平等的社会参与机会。

事实上,教会为教徒提供的社会资本远远不限于对社会的参与、对人的技能的训练和对社交需要的满足。教会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组织,它能从精神和感情上同时满足人们对“生命意义”,“爱”和“自我价值”的需要。这种需求是人维持生命、参加社会生活的重要动力。许多人认为只有在宗教组织中才能找到生命的意义。“宗教可以为个人和群体提供一种身份的认同感和根基感”。宗教团体还能频繁的为个人提供群体的友谊和生活的意义。

宗教团体正是通过这种看似简单的模式源源不断地扩大着自己的社会资本。对教会来说,社会资本的增加是一个不断从个体到小团体再到群体的人际网络的发散式聚合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自己需要关系密切、充满热情的社会小团体。这些小团体能真正了解他们,与他们分享喜怒哀乐,讨论他们的价值观,显示爱心,使他们不会感到孤独、不会与社区内的朋友熟人相隔绝。人的这种需要并不特别,但却无处购买∵——∵***、企业、大型非宗教社团的着眼点均不在此。唯一能够以灵活的方式提供这种需要的是宗教组织。宗教组织的支柱是基层教会,教会的基础是其内部众多的小团体。宗教关注每一个生命个体,更重要的是,宗教对个体的关注不分人种、性别与年龄;没有政治、商业或其他专业方面的条件。对一个没有什么特别资本的普通人来说,把自己和别人、社会联系起来并能得到温暖和帮助的简单而有效的方式莫过于加入教会或隶属于某个宗教组织的小团体。

宗教组织成员在小团体中形成的宗教虔诚,也会在宗教之外的社会与经济领域发挥作用,它可以培养人们的价值观并影响人们对许多问题的看法,包括如何对待婚姻与家庭;如何看待钱和物质财富的价值;如何理解生命与工作的意义等。积极参加小团体活动的人能获得社会和精神的支持,从而更好地处理生活与事业中面临的压力。遇到问题时,他们中的很多人能够从价值观的角度,摒弃了自私的思想,做出符合宗教道德的决定。

从组织规模上说,宗教小团体无疑是微不足道的。但如果把美国宗教看成是美国社会中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的话,那么,宗教小团体正是构成这条大河的涓涓溪流,而教徒则是纵横交错的溪流中的小水滴。美国宗教组织的力量就在于能将无数柔弱分散的小水滴汇集在一起,使它们一边奔腾,一边吸纳更多的水流,最终成为波澜壮阔的大江大河。宗教组织社会资本的多少,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取决于它对“小水滴”的吸纳汇集能力。

社会资本的使用与增值

社会资本与其他资本不同,它的特点是使用越多,增值越多,使用者得到的回报也就越多。掌握着巨大社会资本的宗教组织不是将其资源主要用于与***或商业企业的竞争或抗衡,而是选择了把致力于社会服务和兴办慈善事业作为体现自身价值谋取回报的最佳方式。教会团体在努力从社会和民众中汲取营养促进宗教发展的同时,始终以积极的方式极力表明自己的社会责任与社会关爱,宗教在美国社会中的地位与价值是与其对慈善事业的特殊重视和巨大贡献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是宗教团体对其社会资本的一种独特的使用方式。

对讲求实际的美国人来说,一个宗教组织如果把自己的活动仅仅局限在教堂之中,定位在纯宗教范围内,这样的组织是注定没有活力、没有前途的,它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每个教会、每个宗教组织、每个宗教领袖对此都非常清楚。因此,美国的各个教派,不论大小,都把开展社会服务、从事慈善活动作为自己的天职,把提供社会服务看成是在社会中发挥和扩大影响,体现自身价值的最主要、最有效的途径之一,全力以赴地投入其中。宗教团体和教会通过其庞大的组织网络有效地向社会征集丰富的人力、财力,将其用于满足社会,特别是弱势群体的需要。广大受益者在接受宗教团体社会服务的同时,也以各种方式积极参加和支持教会的社会服务,从而有效地形成了宗教组织社会资本的良性循环与增殖模式。

在这个模式中,教会和宗教团体首先需要汲取资源,这是教会与宗教团体自身发展的基础。汲取资源的主要方式是在教会、宗教团体内部和社会中持续不断地开展募集捐款和招募志愿者的活动。募集到的捐款与志愿者除一部分用于教会与宗教团体自身的宗教发展外,其余由宗教组织经过整合,结合自己的组织网络资源和开展社会服务的历史传统,投放到各种慈善公益事业项目中,这就是宗教团体对其社会资本的使用。

据统计,美国的宗教社团每年花在社会服务上的资金大约为150-200亿美元。1998年全国60%的教会宗派(大型教会中的比例更大)声称从事了社会服务、社区建设、或街区组织的项目。今天,美国宗教的社会服务,可以说已经达到了无处不在、无所不包的程度。宗教慈善机构在消除贫困、社区发展与改造、预防犯罪、帮助移民与难民、帮助少数族裔、提供医疗与卫生援助、反对酗酒、毒品与艾滋病、发展文化与教育、保护妇女与儿童权益、老年人服务、环保、解决无家可归者等方面,都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是美国各种社会力量中战斗在解决社会问题第一线的主力军。

宗教团体的社会慈善服务也极大地促进了美国民间慈善机构的发展。“在美国,各种各样的团体组织中大约一半的成员与宗教有关;一半的私人慈善事业具有宗教色彩;一半的义工活动是由宗教组织提供的。”这也是美国市民社会的一大特色。

宗教组织长期开展大规模社会服务的结果,解决了许多家庭和个人无力应对的困难,促进了社区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社会的需要,缓解了社会的矛盾。这是宗教团体对其社会资本进行综合使用后所创造的“社会效益”,也可以说是宗教团体的“显性产出”。这个结果,受到了社会各界的充分肯定。美国社会学家南希·安默曼认为,教会是“社会资本的源泉”,是“参与更大范围的社会秩序的重要途径”。美国全国城市复兴委员会的威廉·高尔斯顿认为,宗教组织是“文明社会的支柱”,它的社会服务“涉及的人数超过了美国人口的一半以上”。它“对那些收入甚微、教育程度较低,也无意加入其他团体的人特别重要。”

宗教团体在通过使用其社会资本进行社会服务,创造“显性产出”,使社会受益的同时,还创造出了“隐性产出”。比起“显性产出”来,“隐性产出”对宗教团体的生存与发展具有更加重要、更为特殊的意义。

所谓“隐性产出”是指宗教团体通过提供广泛而大量的社会公益服务,加深了宗教组织对社会公共事务的参与,扩大了宗教在社会中的正面影响,发展了以个人友谊和家庭情谊为基础的宗教人际关系社会网络,从整体上自然而然地提高了宗教与宗教组织的社会地位,为宗教团体增加了新的社会资本,从而实现了宗教团体社会资本的增值。这部分“产出”虽然也是“消耗”宗教团体社会资本的结果,但由于它是宗教团体进行社会服务的“副产品”,其受益与评价者又是宗教团体本身,因此一般不易为人所察觉,常常被人“忽略不计”,岂不知,促使宗教团体社会资本最大限度地增值,正是所有宗教团体开展社会服务的最根本的动因。对于教会和宗教团体来说,无论做什么事情,搞什么活动,归根结底还是要发展教会,壮大宗教力量。

由于宗教团体慈善活动和社会服务的主要对象并不一定都是宗教信徒,因此,每一个公益服务项目在使用宗教团体社会资本的同时,也都为宗教的发展、为宗教团体社会资本的增值做出了贡献。宗教团体社会资本的增值效果是源源不断地为教会和宗教团体提供大量公开和潜在的宗教支持者和追随者。这些新增的资源主要来自由宗教团体提供的各种社会慈善事业项目中的受益群体和个体。宗教团体往往以这些公开和潜在的宗教支持者和追随者为对象,发动一轮又一轮的汲取资源、发展教会的攻势活动。宗教团体社会资本的使用与增值就是按照这样的模式,不断重复,往复循环。宗教团体和教会在使用自己的社会资本为社会提供服务的同时,也使其成为了宗教社会资本增殖的最大受益者。

六、宗教与市民社会的互动机制

在美国,宗教之所以能为市民社会提供强大的道德基础,能从立国之日就开始持续有效地影响美国的政治文化;宗教团体能够作为市民社会中最重要的非***组织体系发挥作用并成为社会资本的最大拥有者;宗教信徒能在坚持个人宗教信仰的同时积极参与社会公共事务、承担社会责任,在实践宗教教义的过程中不遗余力地追求社会的民主与多元化,从而不断体现和保持市民社会的巨大活力,除了历史、文化、政治等方面的诸多因素之外,还在于宗教与美国市民社会之间存在一个能够相互激励与促进的互动发展机制。这个机制不像政教分离那样是一种预先的明智的政策设计,而是宗教领袖、民众和政治家在宗教与美国社会长期互动的实践中对如何能使宗教在最大限度地得到保护和发展的同时,又能在美国社会中发挥有利于公共利益的作用达成的某种共识。这个共识就是要让宗教在公共生活与个人生活之间保持一种良好的平衡。美国***、各种宗教与非宗教的利益集团都十分清楚这种平衡的价值。没有这种平衡,宗教就无法作为美国社会中的积极因素发挥作用。对市民社会来说,其赖以存在的框架与基础就会发生动摇。对***来说,公共管理的成本将会极大地提高。而对宗教信徒个人来说,所谓“宗教自由”与社会参与,就会成为一句毫无意义的空话。

因此,200多年来,美国人非常注意维护宗教在公共生活与个人生活之间的平衡,维护宗教与市民社会的互动发展机制。这种机制比较理想地满足了***、宗教团体(教会)与教徒各自的需要,国家、社会、宗教组织、个人都成为受益者。市民社会与宗教相互依存又相互促进,它们的关系模式既有历史的原因,又受现实利益的驱使。它们是促进美国社会健康发展的积极力量,是保持社会稳定的重要因素。

美国宗教团体社会资本运行模式示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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