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里的白木耳闪着圣洁的银光,点缀着周围的青山绿水。那是我把白木耳当做祭品,供在我母亲的新坟之前。含泪叫一声母亲,您在天国俯瞰人寰,是否看到了一片银光?是否闻到了些许馨香?我相信您看到了,我相信您闻到了,因为您曾经对白木耳一往情深。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1980年,我还在县剧团工作。那年年底,我患病在家休养。父亲整天在田间劳作,母亲夜以继日地种白木耳和服侍我。每隔3天,母亲总要用卖白木耳的钱买一只番鸭,宰杀了煮上一大盆,让我独享。我劝她也吃,她总是不肯。我劝急了,她就说她怕膻。其实,番鸭会膻到哪里去呢?母亲还“强迫”我每餐吃下一大碗白木耳冰糖汤。在她的精心照料下,我很快就痊愈了,而且腰围粗了一圈,身上焕发着儿马气息,上山可以打虎了。

这时候幸运女神的纤纤素指在我额头上轻点一下,让我的一篇小说在北京获奖。消息传来,母亲喜极而泣,逢人便说:“我仔有字出了!我仔有字出了!”

“有字出”是母亲的口头禅。我母亲是汉族,娘家在供妇女儿童保护神——陈靖姑的临水宫毗邻的横洋村,她与陈靖姑同姓陈,名爱英。母亲没有文化,却口口声声对儿女们说:“做人要有字出,天天都要有字出。”由于家境贫寒,父母结婚很迟,结婚时母亲已经30岁了。我本来不是长子,在生我之前母亲生过两胎都没养活,因我是第一个存活下来的,便成了长子。由于这个原因,母亲固执地偏爱我,特别希望我有出息,“有字出”。我家旁边是树林,我5岁时的一个傍晚,铺天盖地悦耳动听的蝉鸣声把我引进了树林深处。母亲急坏了,满世界找我。找到我时急切地问:“你做什么呆在这里?”我笑着说:“我听南南形(蝉)唱歌。”母亲愣怔一下,紧紧把我抱住了。以后她逢人便说:“我仔不是说南南形叫,而是说南南形唱歌,我仔长大了会读书,有字出!”母亲抱住我的时候,她眼里有喜悦的泪光。这泪光与悦耳的蝉鸣声融为一体,一并楔入我的灵魂深处,它鼓励我从小就努力读书,认真做事。年纪稍长,我更是迫切追求“有字出”,从来不敢辜负母亲的一片苦心。

我有一点“字出”就乐坏了母亲,她忙着为我打点上京领奖的行装。那是严冬季节,母亲知道北京在祖国的北方,那里该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就连夜给我缝了一件皮袄,嘱我穿在里面,又买了一件长长的军大衣,嘱我穿在外面。忙完这些,母亲要拉一板车白木耳去县城出售,卖些钱给我做盘缠。我拦住了母亲,对她说:“省作家协会在通知里说了,所有费用由他们负担,他们会替我买好去北京的飞机票,用小车送我到飞机场,两小时之后就到达北京了。”

顿时,母亲脸上有了不安的神色。“怎么敢花国家的钱?”她讷讷地说。

我不知如何向母亲解释,只好说:“我以后报答国家吧。”

“一定要报答!”母亲庄重地说。

母亲想了一下,有了一个不凡的谋算。“我挑上好的白木耳,装一袋10斤重,你带到北京,送给头头和写书的朋友。”

“这样好。”我说。

母亲很兴奋,话语平凡,意念却不俗。她说:“你送白木耳给人的时候,顺便把白木耳吹一下。你说古田县的白木耳是全世界最多最俊的,古田人做白木耳也是全世界最有功夫的。这也没夸大,实际也是这样。你这一说,三湖六海的人都会来古田买白木耳了。”母亲宽阔额际的皱纹舒展开来,四方脸泛上红晕,眼角盛开了朵朵雏菊,看着我压低声音说:“到那时,古田人一日三顿都有酒肉饭吃了。”

因操劳过度,母亲70岁起就患了高血压症,以后又并发冠心病。虽经多方治疗,身体却每况愈下。2007年,我们兄弟姐妹给她做了80大寿,才过几个月,我的母亲就卧床不起了。5月28日我赶回家乡,日夜伺候母亲。医药对母亲无效了,吃什么药都会使她更难受,只能吃些米汤和白木耳冰糖汤。母亲还是偏爱白木耳冰糖汤,我喂她喝完一小碗,她的精神总会好一些。

有一天,母亲头脑较清醒。我对她说:“我有几个朋友想来看看你。”母亲问我:“都是男朋友?”我说:“也有女的。”母亲吃力地一笑,“你这人也有女的跟你来往?”我心底寒了一下,紧接着热乎起来,很快就滚烫了。热浪袭击着我,顿时有点头晕,额际渗出一层细汗。只听母亲说:“谢过他们,还是别让他们来了,别害他们多花钱,他们又没做白木耳。”我的母亲跟小孩一样天真,她以为只有做白木耳的人才有钱哩。

7月2日下午3点30分,我刚喂母亲喝下几汤匙白木耳冰糖汤,腰间的小灵通响了。房间里信号不好,我立即跑到大门口接听。大好消息!上海文广集团剧本征集办公室告诉我,我的电影剧本《卑库山惊魂》已经通过了终审。这是一个以白木耳和畲族婚俗为题材的剧本,最初创作于1989年,我一直锁于箱底没有勇气投稿,直到2006年底才拿出来打印,投了上海文广集团。5月9日,他们来电说该剧本二审通过。如今终审通过,不能不说是我的一大幸事。我飞跑到母亲病榻旁,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母亲过于激动,迷糊过去片刻,重又清醒时吃力地说:“你又有字出了!”说完又迷糊过去了。

7月4日傍晚,蝉鸣声沸沸扬扬,在天地间演绎着且悲且喜的交响曲。这时候,我善良勤劳的母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开始“替骨”,浑身充盈着骨肉分离的疼痛,轻轻呻唤着。亲人们都来了。十几个本家和左邻右舍的孩童,用童稚的声音齐呼:“奶奶!奶奶!”,连呼80声。我的母亲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只是眼角有泪水汩汩涌出。8点40分,母亲终于有力气半睁眼睛,盯了我一会,用微弱的声音说:“你要多写白木耳。”我呜咽着点头:“姆!我听到了,你放心。”母亲又盯了我妹妹和两个弟弟一会,吃力地说:“……多做白木耳。”言毕,安详地闭上双目,与世长辞了。

母亲!我的母亲!我的与陈靖姑同姓的母亲!我是您的一件遗物,一件不算太次的遗物。我一直在延续着您的生命。我是您精心培育出来的白木耳,永远闪着圣洁的银光,永远乐于去滋补人类。

母亲,天国里也有白木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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