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个男人,穿着统一的队服,在一块水泥场地上来回奔跑、接球、射门……5月3日晚,在香港深水埗街心公园的一块小型球场里,一支足球队正在认真地训练。4盏照明灯的强光照射下,可以清晰地看见球员们脸上的汗水。

场边,除了球队的工作人员外,还有一批特殊的观众。他们多是些“居住”在公园里的流浪汉,他们的“居所”,是球场的塑料椅子、花园里的凉亭,或是某个幽暗的角落。

对于场上的球员们来说,这样的生活环境并不陌生。不久前,因为失业、赌博、吸毒等种种原因,他们也曾过着无家可归的流浪生活。

但一个多月前,经过层层选拔,这14名球员从10支由流浪汉组成的球队中脱颖而出,成为现在这支球队的候选球员。他们即将代表香港,去参加今年8月在法国巴黎举办的“流浪汉世界杯”(Homeless∵World∵Cup,直译为无家者世界杯)。这是一项专门为流浪汉举办的每年一度的世界性足球比赛,至今已有8届历史,香港也已6次派队参赛。

为了实现“代表香港踢世界杯”的梦想,场上的14名球员正奋力奔跑。看着他们的身影,场边的社工吴卫东总会想起6年前的那个夏天。

2005年,第一支代表香港参加世界杯比赛的流浪汉球队,也同样在这块场地上训练。那是一支叫“曙光”的球队,当年38岁的吴卫东,是那支球队的创办者。

在一年的时间里,吴卫东从零开始,为球队找到了合适的球员、教练和资金,并克服了来自各方面的冷遇与阻挠,最终把这群一度被社会遗弃的流浪汉,送到了苏格兰,与来自全世界26个国家和地区的流浪汉们同场竞技。

“看着这些在人生路上跌倒的流浪汉,在足球场上重新开始他们的奔跑,是我最享受的事情。”吴卫东说,“他们的故事告诉每一个人,不要放弃,你们都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

第一届流浪汉世界杯后,65%的球员重新投入了正常人的生活

2004年7月26日早上,吴卫东照常走进香港社区组织协会,开始一天的忙碌。这是一个由8名社工组成的民间组织,他们的服务对象,是流浪汉、孤寡老人、精神病患者等弱势群体。

吴卫东一边接听此起彼伏的电话,一边接待那些前来求助的流浪汉们,为他们提供***的衣服、被子、方便面,帮助他们申请补助和就业机会。在这个岗位上,他工作了14年,早已驾轻就熟。

忙碌过后,吴卫东停下来喘口气,随手翻开了当天的《明报》。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从这一刻起,包括他在内的许多人的生活,开始发生巨大的改变。

那天的《明报》上,刊登了这么一条新闻: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举办了第二届流浪汉世界杯,参赛的是来自全球26个国家和地区的流浪汉所组成的足球队。这项赛事的目的,是通过足球来改变流浪汉的生活。

新闻里还提供了这样一组数据,根据第一届流浪汉世界杯赛后半年的统计,65%的球员在比赛后,重新投入了正常人的生活。

如何重建流浪汉的自信与希望?这也正是吴卫东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在多年的社工工作中,他所见过的流浪汉,人生多是由“一个又一个失败组成”。他们对自己的前途没有任何想法,许多人的人生规划,仅仅是停留在今晚有没有饭吃。

吴卫东认定,这项国际赛事或许能解开锁在流浪汉心上的死结。于是,他马上向机构的主任申请,组建一支流浪汉足球队,参加2005年7月在苏格兰爱丁堡举办的世界杯。

“我们全力支持你,但每一分钱你都得自己去筹。”主任回复他。

吴卫东平日里也喜欢踢球,他盘算了一下,在香港搞个足球队似乎不难,街边小型足球场都是***的,而且在他身边,有一个再适合不过的教练人选。

这个人叫周昌华,曾是香港一支甲组足球队的职业球员。年轻时的周昌华是个酒鬼,每天喝得烂醉,总是缺席球队的训练和比赛。1993年,合约期满后,没有哪支球队再敢收容他。

吴卫东与周昌华的相识,是在慈善机构为无家可归者提供的一间***宿舍里。当时的周昌华欠了一身赌债,几乎走投无路。

在吴卫东的帮助下,周昌华逐渐走上了正轨。他找到了一份货车司机的职业,开始自谋生路。从那时起,每周总有一两个晚上,当吴卫东去拜访那些流浪汉时,周昌华就用货车送他。

”有阿昌在,还怕球队搞不起来?”吴卫东想着,拨通了周昌华的电话。

希望这支球队,能为这些身处黑暗的人带来一些光亮

电话里,周昌华结结实实地给吴卫东泼了一盆冷水。

“你疯了吧?”周昌华回忆,他在电话里很想把阿东骂醒。∵“第一,你能筹到钱吗?第二,那些睡大街的会理睬你吗?是,他们个个都喜欢球,不过是赌球!”

但吴卫东还是在电话里说服了他的搭档:“你就算帮我个忙吧。如果失败了,都算在我的头上。”

吴卫东先以“足球治疗”的名义,向所在地深水区议会申请了3万港币。2004年10月,拨款下来了,不过只有7800港币。

周昌华抱怨个不停,但吴卫东却很淡定:“这些钱足够先在本地搞几次球赛了,可以租到草地大球场,买到足球、水,请到裁判……至于能不能去世界杯,一步步来吧。”

大街上,天桥底下,足球场里,两个男人开始四处派发做好的宣传海报。海报还贴进了几个专门收容流浪汉的***宿舍。海报极其简陋,最大的卖点,是用大字写着--“去苏格兰踢世界杯”。

“阿东,你有钱带我们去苏格兰?”这是许多流浪汉看到海报后的第一个问题。吴卫东只能如实吐出两个字,“没有”,便立刻引来“痴人说梦”的嘲笑。有流浪汉告诉他:“不要戏弄我们了。”

可还是有些流浪汉被吴卫东打动了。

“波牛”,一个40多岁的胖子,是第一个同意加入球队的流浪汉。年轻时的“波牛”喜欢踢球,因为性格太冲动,很早就离了婚,工作也不稳定,无力承担房租,十多年来一直流浪街头。他非常乐意加入这支球队,并且常常帮吴卫东从宿舍抓人来踢球。

谭平新,一个赌博成瘾,输光了数百万港币积蓄的男人,妻子带着儿子离他而去。吴卫东为他申请到了***的住所,并动员他加入球队。“我的球技好得很,当年的外号叫马拉多纳呢!”谭平新吹嘘道。

“醉猫”,一个52岁的中年男人。他在街头已经流浪了7年,每天早上一起床,便往肚子里灌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白酒,一直喝到天黑,每日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两小时。

戴着无框眼镜、说话缓慢轻柔的王仲维,是球队里除了周昌华之外唯一会踢球的人。很少有人能看出来,加入球队前,他曾经在街头露宿了近两年,睡过露天足球场、街心花园,还有深夜闲置的公共汽车。加入球队时,他刚找到一份推销员的工作。

22岁的何颂斌,是这支球队里最年轻的成员。当吴卫东问他的联系方式时,何颂斌只扔下一句--“你留email给我吧”。那时,网络并不是很普及,可何颂斌一天到晚都在网吧里打游戏,最高的记录是80多个小时。

不过,无论是谁,第一个问题都是:“踢球行呀,有什么好处先?”吴卫东也会淡淡地回答:“有啊,一碗方便面。”

“我想他们愿意来,一半是为了踢球,一半是为了方便面。当然了,他们跟我的关系也OK。”事后,吴卫东这样总结道。

2005年1月的某天晚上,十几名流浪汉齐聚香港黄大仙草地大球场。他们换上吴卫东暂时借来的球衣,穿上吴卫东买来的十几块一双的白布鞋。这是球队的第一场比赛,对手是一支社工联队。

开球之前,前来采访的记者为这支球队拍下了第一张合照:十几位身穿同一服装的流浪汉拉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曙光露宿者足球队”。

这个名字是吴卫东起的,他希望这支球队能为这些身处黑暗的人带来一些光亮。

他想赢,他开始对自己有要求了

裁判一声哨响,曙光足球队的第一场比赛正式开始。

在多年后的今天,人们回忆起那场比赛,用得最多的描述是--滑稽剧。

大部分球员根本不会踢球,“波牛”挺着大肚腩,跑上几步就气喘吁吁;何颂斌骨瘦如柴,一碰就倒;自称是“马拉多纳”的谭平新,居然连基本的停球都不会;别人口渴了喝水,“醉猫”却躲到角落里喝白酒,后来跑累了,趁人不注意,擅自退场回家睡觉去了。

只有周昌华与王仲维会踢球,但两人也无力挽回败局。曙光队的第一场比赛,以2比5告负。进的两个球,还是对手让他们的,后卫都懒得来拦截。

前来采访的记者,戏称这支球队为慢联--进攻慢,防守也慢。

不过,这个结果也在吴卫东的意料之中。比赛结束后,他拉着周昌华在球场散步聊天儿。

“这些流浪汉是烂泥一堆,不值得帮。”

“人是会改变的,你以前不也是流浪汉吗?”

“我不是,我只是曾经住在流浪汉之家而已。”

事实上,同样的对话在两人之间发生过无数次,末尾总以周昌华对吴卫东说“我是帮你,不是帮他们”而结束。他并不相信吴卫东所说的“改变”。

但在吴卫东的眼中,每个细节都可能隐藏着“改变”。

比起结果,吴卫东更关心的是如何管住这些吃喝嫖赌样样全的流浪汉。比赛前,他就帮曙光队量身定做了“十大规诫”,包括在足球场内严禁抽烟、喝酒、赌博、吸毒、粗言秽语、打架斗殴等。

一个他至今津津乐道的细节是,有球员听了“十大规诫”之后跟他争论:“如果我的头在球场里面,烟嘴在球场外面,这算不算场内抽烟?”

吴卫东觉得,这位球员想看看如何钻空子,证明他还是很尊重规则的。他还留意到,“醉猫”喝酒是躲起来的,这也是一种改变。

但愿意接受“改变”的球员并不多。在最初的两个月里,球队每次比赛,都有超过一半的新面孔。

比赛前,吴卫东通常要联系30多个流浪汉,最乐观的情况,一半会来,一半是敷衍。而且最好比赛前一天再通知他们,因为要流浪汉们计划几天之后的事情,太难了。

现在回头看,许多球员印象最深的第一次,实际上是曙光队的第三场比赛。他们的对手个个都很年轻,头20分钟,曙光就输了个0比7。

比赛刚结束,一名球员就开始“问候”吴卫东的母亲:“干你×,你找错对手啦,下次你应该约一队平均年龄50岁以上的过来!”

与流浪汉打交道,这样的挨骂并不罕见。在大多数流浪汉的口中,亲热的时候,吴卫东是“阿东”或者“东哥”,∵“一不满意就问候你娘亲”。

但这次的“问候”,在吴卫东看来,是“很大的进步”。

“他的意思,是他也希望有下一次,而且他想赢。”吴卫东说,“他开始对自己有要求了。”

其实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我相信你

在那段时间里,最困扰吴卫东的问题,还是资金。

流浪汉世界杯采取的是4对4的比赛规则,每支球队由4名主力球员与4名替补球员组成。再加上一个社工和一个领队,去苏格兰的费用需要24万港币。对于流浪汉来说,这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不仅如此,最初的7800港币拨款,也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正当球队逐渐陷入困境时,2005年2月中旬,吴卫东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来电,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

对方自称是一个对流浪汉世界杯很感兴趣的商人。电话里,他问了吴卫东3个问题:“你带过球队吗?你带过球队去国外参赛吗?你打算怎么筹钱?”

吴卫东的回答也简单,两个“没有”,一个“不知道”.于是,陌生人要求,先来看看曙光足球队的比赛。

几天后,一个头发灰白、身材矮小的老人,出现在球场边。他的名字叫陈永柏,当时64岁,是一家多媒体印刷管理公司的主席。

陈永柏不会踢球,却是个狂热的球迷。他的童年时代,香港还没有电视机,要了解球赛消息,唯有依靠报纸。出身穷人家的陈永柏,每天盼着家人给他一角钱,这够买一份晚报。报纸每天下午4时上架,陈永柏3时50分就在报摊苦苦等待。

长大后,陈永柏事业日渐有成,他把对足球的喜爱发展到了极致。他曾经跑到现场观看了3届世界杯。但陈永柏的心中还有一个更大的梦想--拥有一支足球队,并成为领队。

那天晚上,他看着曙光队的比赛,觉得吴卫东是在认真做事情。比赛一结束,他就向吴卫东提出,由自己负责筹款事项。

面对这个之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好意,吴卫东半信半疑。不过,数天之后,他再次接到了陈永柏的电话,后者带来了一个不敢相信的好消息:∵“钱,筹够了。”

陈永柏事后回忆,他仅仅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打给了一个至今不想公开姓名的有钱朋友,筹来了10万元。第二个电话,他打给了香港的一家慈善团体--和富社会企业的主席李宗德。听完一番对流浪汉世界杯的介绍,李宗德笑着说:“其实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我相信你,给你10万港币。”剩下的4万港币,陈永柏算在了自己头上。

原本虚无缥缈的苏格兰世界杯,突然一下子变得触手可及。

不埋怨,不放弃,在球队里可以做到,那做人可不可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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