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马中象征土元素的雪狮,我们没有亲眼见过,但民间流传着藏獒便是雪狮后代的故事,它们和人类一起生活在人间的土地上,祖祖辈辈为人类看护着家园。

而今天,这个已经被市场叫腻了的名字,代表的不再是雪狮的威猛,而是金钱的力量。

我常常路过结曲河边的藏獒交易市场,所以常常遇到很多触景伤情的故事。

∵在藏獒交易点与几名商贩聊天时,他们对自家藏獒的品种和故事夸夸其谈,俨然一部史诗。

“咱们这些狗,不能算是狗!”记得一位年长些的商贩曾经略带神秘地对我说。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故意问道。

“它们是雪狮的后代!”商贩手指着脚跟前那些垂头丧气的待售的獒犬说:“你看它们体貌、性格是不是有狮子的影子?”

是的,一条威风凛凛的藏獒从头面、舌唇、目光、体形、胸宽、粗颈、四肢、鬃毛等上看,与狮子确实有好多相似的地方,而且,其性格也如同狮子一般,具足了威严、沉稳、雄壮、刚毅的王者气派。

∵正是藏獒曾拥有的这种气质,使之成为豪门家中购买的“装饰品”。

但我总是无法将豪门的“装饰品”和我所认知的藏獒联系到一起。在我的记忆中,那些鲜活的生命应该是草原的装饰才对。而且,在草原上的舅舅曾说,如果没有獒犬,我们的祖辈也许会驯化豹子或其他什么动物来帮助人们度过生存的难关,但那些动物都没有藏獒那样既勇猛,又通人性。所以自从藏獒来到牧人们的生活中后,它们和人的交往充满了动情的故事。

记得小时候,每次去牧场,都会在途中体味一番惊慌失措的感觉。因为那时候,总是要骑着马路过好几户牧家,每每都会有一两只状如牛犊的藏獒冲向我。当时我全身都会带着一种被电击的颤栗,口中狂呼乱叫,毫无章法地乱鞭策马。接我一起同行的表哥也脚点马肚,加快行进,却冲着我边笑边喊:“没事,没事!”

眼看着獒牙就要伸向我的脚,獒犬却在倏然之间用身体绕出弧行掉头了,若无其事地扬长归去……

后来我才知道,它冲锋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对我进行驱赶。牧人们说,藏獒都有一片自己认定的领地,也就是一家牧人帐篷周围的一片无形地界,一旦有人或其他动物进犯,它就会向来者冲击。但藏獒非常理智或冷静,只要达到目的,便不会乱发淫威,进行攻击。这倒像是一位有理有节的扞卫者,不会越轨于自己的职权范围,从而造成草原上牧户交往中更多的麻烦。

∵更有意思的是,它对熟人也会就事论事。

记得表哥的一位朋友讲,他和另一位朋友到离他家不远的熟人家借录音机。恰巧男主人外出,女主人正忙碌在帐篷外30多米处打牛粪墙。打过招呼后,她伸出粘满湿牛粪的双手,抱歉地请他们自己去帐篷里取。

快进帐篷时,倦卧在一旁的獒犬听到声音,睁开惺忪的双目瞟了一眼,许是因为熟人,它连头也没有抬,又瞌上了眼皮。

当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帐篷时,后面拎着录音机的人忽然怔住了。等前面的人回头反应时,才发现刚刚还庸懒倦怠的獒犬,不知何时已龇着牙起身慢慢逼向后面正在发抖的人。那喉咙间闷雷般的响声让午后安静的空气顿时凝固了起来。

由于经验使然,后面的人马上意识到了原因,迅速放下手中之物,在与獒犬的四目对峙中边轻呼着獒犬的名字,边避退着拉开了距离。

∵獒犬似乎也平静了下来,嗅了嗅放在地上的录音机,竟挨着旁边卧下,又闭上了双眼。

俩人满脸尴尬地来到女主人旁边干笑着求助……

终于提着录音机离开时,看见那只藏獒在女主人身边挨着训斥,那尾巴在温顺地摇动着,而那目光却在冷冷地望着他们。

听到这些,我不禁赞美藏獒身上那种负责、尽职甚至恩怨分明的美德。面对自己所守护的家园,藏獒不同于其它狗,它不需要借助狂吠的声音恐吓来者或引起邻里的注意。它具有一种靠自己的力量与威猛准确解决问题的能力,这来自它天性中透射出的王者风范。

∵藏獒的王者风范并不是它唯一的美德。牧人们说由于熟悉了长期的游牧生活,有时,一条训练有素的藏獒完全可以代替主人将所有的牛羊赶回家。

可惜,我至今都没有亲身遇过那样的场面,但我却无数次看到过牧人和藏獒一同牧归的情景,那时候,发觉它也像一位敦厚勤恳的牧人。在灿烂的逆光中,那剪影敦实地奔跑在牛群后,将散乱的牦牛驱向正确的路途。没有狂吠乱叫,没有手忙脚乱,有的只是偶然间浑厚的吼声象牧者的吆喝,随着起伏的炊烟在草原上飘荡,凝重了大山晚幕中的剪影……

草原的故事里永远少不了藏獒的主题,因为它是草原忠实的孩子。

∵有时,我会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家中骑藏獒玩,它从不反抗,反而像是等待受罪的俘虏,在我手拍脚揣的折腾中逆来顺受。长大后,时常看到那些獒犬如同当年“伺候”我一样“伺候”着那些天真烂漫的孩童时,心中总会浮现生命中那段最最美好的时光。

喜怒无常的风雪吹过了许多年,终日絮语的河水流过了许多年,草原上的日升日落了许多年,帐篷边的花开花谢了许多年。而它们依然陪伴着那些欢乐的脚步奔跑在山岭上;它们依然注视着游弋的牛背守望在草滩上;它们又被孩子推到水中,慌张地爬上岸抖甩着身上的水滴;它们又驮着孩子强架在背上的马鞍狼狈地逃窜在帐篷四周;它们在牧人的笛声边睡去;它们在牧人的吆喝中醒来……

它们的忠诚与温柔至今让我心中隐隐疼痛。

让我更为疼痛的是听老巴桑讲述家中獒犬老死的情形。

那天傍晚,他照常扶起獒犬垂老已久的头,喂了点稀食,发现獒犬费力地抬头望了他一眼,那时,眼眶中有泪落下。他以为是过度衰老的原故,怜爱地抚摸着它的头说了句:“啊啧!你还能怎样老下去?”

当夜,平静得如同往昔。

∵第二天清晨,他被妻子推醒,说獒犬不见了。

怀着诧异,他起身出外一看,果然,那发旧变形的食盆前只剩下一小片因常年走动而失去植被的土窝,獒犬已不见了踪影。

他纳闷地走向周围寻找,绕了很大一圈后,在百米处发现了一个小黑点,走近一看,正是他的獒犬。

它已经死了,背朝着家静静地死了。牧人们说,獒犬突然死亡是因为它替主人背负了灾难,而年迈的獒犬临死离开家,那是因为它不想死在家中,给主人带来晦气。

老巴桑还是将它抱回了帐篷边。他让妻子拌了一团糌粑,并嵌入一些从寺院里求来的甘露丸,含在它嘴里,作为今生在这家中最后得到的份子。最后,它终于被终日絮语的河水载向了千百年来藏人们深情向往的彼岸。

老巴桑微笑着说:“现在好了,它一定在哪家往生成人了!”

老人们说,狗的下一世就是人。所以狗最通人性。那么,人一出生就哭,是不是因为又回到了他们前生熟悉的家园而动情呢?

很多年过去了,草原上的故事也渐渐远离了我的生活。这些年来,我却开始在繁闹的街市上又与它们重逢,但记忆中那美好的一幕已经当然无存了。

如今,结古地区的狗市场开始繁荣起来,人们的脸上焕发着对一夜暴富的憧憬,大家纷纷牵着大大小小的獒犬,游荡在大街小巷。而大街小巷的外墙壁上也贴满了各式各样藏獒的广告。出租车的尾箱里,摩托车的后座上,或蹲坐或捆绑着目光呆滞的獒犬。人们日常生活中谈论最多的话题也是藏獒,大家都成了这方面的专家。经济正在繁荣了,“狗老板”也越来越多了。

∵但是,据我所知,藏族古老的谚语里有一句:卖狗是家道破败的象征。

这句话是不是至理名言,我不知道。但至少,在青藏高原畜牧生态的发展历史当中,人们是经过了对自然生存一代代的艰辛体会和沧桑认读后才找到能够生死相依、荣辱与共的生命品类的。

莫说獒,就是犬也在藏族文化中有着闪光的元素。在藏族古老的传说中,是幻化成狗的阿初王子历经磨难从天庭给人间的高原带来了青稞种子。藏族人在过年的时候总要把第一碗丰盛的食物让狗吃,那时候,我的母亲总会亲切地重复祖先留下来感谢这些生灵的话:“憨厚的狗,快乐的狗,请先吃吧!你为这个家辛苦了!”

“以前藏獒是家庭中最有力的帮手,现在好象不需要了……”一位老人看着市场上那些百无聊赖的獒犬说道。

“那些人那么有钱,养一条根本不需要用的藏獒要做什么?”

他的纳闷似乎引起了一些人的共鸣。

“听说那些富人仅仅是为了坐在家里看电视时,旁边有一条藏獒可以抚摸。”

“富人整天想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看看它们,”老人继续说道,“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这一辈子它们受到我们的这般对待,恐怕下一辈子就该轮到我们了……”

商贩们说,好的藏獒最好不要一次就卖掉。

所以,他们常常赚配种钱,一次配种从几千元到几万元不等。来年小藏獒一出生就会被买家抱走。

桑周家的母獒去年生了两个小獒,听说小獒还没有断奶,就在母獒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中被买家抱走了。不久后桑周又从别人那里买了一条较小的藏獒,栓在母獒的旁边。几周后,桑周发现母獒一下子瘦了很多,这让他很担心,担心会影响到母獒的价格。于是他增加了狗食并加以悉心照料。很快,他便发现了母獒瘦下去的原由:食物总是先让给那只小獒。

不仅如此,它竟然像亲生母亲一样去照料小獒,陪它戏耍,任它撕扯,舔犊情深。

半年后,那只小獒成功地以两万元的身价找到了买主。桑周夫妇兴高采烈地给小獒戴上红脖圈拉出了家门。

当夜,他们又听到那一声声凄厉的哀嚎伴着冷漠的夜风飘荡在灯火辉煌的城镇上空。

“咱们藏族人不是有很多故事和谚语说狗是人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伙伴么?”我问一位商贩。

“有啊。”他回答道。

“那怎么会想去卖它们呢?”我笑着问他。

“有人买,就有人卖。做生意就是这样,再说,又不是去杀它们,相反,它们到了有钱人那里,过的生活比你我都好。”他的话义正严词。

或许有他的道理吧。

我没有权力指责别人的生活,但听了以后很难过。在一条条被牵来出售的獒犬身上,我丝毫看不到所谓的幸福。相反,为了卖个好价钱,我看到它们被主人拼命地揪拔着头皮,用脖圈箍起狮鬃状;为了卖个好价钱,我看到它们被主人注射雄性激素增强它们的性欲,繁衍出更多的“产品”;为了卖个好价钱,我看到它们被主人在夜里带到发廊,以一次千元的价钱为它们染色。最后,“优良产品”被塞进大巴的行李箱里背井离乡了,“不合格产品”被抛弃成为流浪狗,或被车碾死,或被病折磨死,或被用作菜狗推上卡车与故乡永远诀别了,曾经有狗试图跳车逃亡,但也在断腿后的哀号声中被重新抛回到卡车上……

老人们说,狗的下一世就是人。所以狗最通人性。那么,人一出生就哭,是否因为它们前生的悲伤还没有消失呢?是否因为它们发现又来到了这个冷漠的世界而痛哭呢?

人类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它们捧上了辉煌灿烂的天堂;人类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它们送入了牢笼重重的地狱。这些下凡的天神,高原的雪狮又曾几何时在人类面临困苦和危害时出卖过自己的良心和忠贞?

“看到这样的事情……没有难受过吗?”我认真地问桑周。

“有时,看到狗的那个样子,确实挺难过的。但是没有办法呀,大家总要挣钱生活嘛!”

∵桑周的无奈似乎就是人类依然可以继续如此的最佳理由。

藏族的另一则传说里认为,藏獒是天上一位战神因噬杀成性触犯天条而被贬到人间来的,所以其性情依然带着暴戾与残忍的杀气。因此,在藏族传统生活中有为藏獒渡魂的习俗。习俗的仪式是在小獒出生满七七四十九天时,将其与一条还在吃奶的羊羔同栏圈养。让羊平和温婉的特性感染小獒,减弱杀气。倘若四十九天后小獒依然能够与羊羔和睦相处,渡魂便成功了,它就成了集强悍与忍耐于一身的忠勇兼备的家魂犬。据说,很多藏獒都难过此关,而成为野魂犬。

但是,在这个时代里,藏獒渡魂的习俗似乎已经大可不必了。众多待售的獒犬已经全然丧失了祖传骁勇的秉性,被人豢养得活脱一只难以焕发精神的猪。至于雪狮的影子,早就被牢笼和市场的阴影吞噬了。

如今,社会生活的发展和人类物欲的膨胀,使得原有的生态结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自然的认读,对生命的尊重也已趋向漠然。

人们善于将错误归结到某一个时代,似乎总是时间在犯一些错误。那么,再过多少年后,草原在当今思潮的笼罩下将会变成什么样?将来的恶果又仅仅是时代使然?对于当下而言,我们知道人畜建立多种关系的主旨是在一定生存环境下的相互依存。既然草原上结束了畜牧生活,人畜相依的必要构建也随之坍塌了。牧人们在新环境下重建生活时,原有的一切牧场道德、法则和人文精神也将被城镇的游戏规则所筛选。

前景是否更加美好,就要看他们的现实生活了。但那些曾护佑,并陪着人类生活的“雪狮”,和它们传说中的祖先一样,已经从草原的生活中远去了,留给我们的是千年记忆中落寞的背影。

从前,撒完风马的时候,总觉得有一种祥瑞而强大的力量护佑着我的生命,而如今,看着风马旗上渐渐丧失神性的图案,我忽然有一种无限落寞的感觉。在孩提时代,牧人们曾告诉我,我们上火生病了就可以向鹏鸟求救;我们出疹生病了就可以向苍龙求救;我们的身体虚弱了就可以向猛虎求救;我们的命运出现坎坷就可以向雄狮求救……而今天,是我们将这些神灵抛弃了吗?那么失去了象征着火、象征着水、象征着木、象征着土的风马旗上,中央那匹象征着气、象征着灵魂的骏马该魂归何处?如果有一天,大地病重了,又该向谁求救呢?

不说神灵,就说这些生命吧!今天,它们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渐渐远离了我们的生活,而我们也渐渐疏远了对它们的情感。这世间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希望和苦难,今后它们的生命归宿会在哪里呢?我们的心灵归宿会在哪里呢?从车窗里看着那些擦肩而过的寂寞的山岭,和山岭上那一点孤独的翅影,心中回响起一首藏族歌谣中的结尾词:

愿世间所有的苦难,愿人间所有的不幸,都随我一同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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