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大师佚失三论典之义理推测

金易明

【内容提要】《会宗论》与《制恶见论》、《三身论》,系玄奘大师佚失之三部论典。这三论系玄奘大师在其印度求法晚期所作的具有总结性意义的著作,虽然其写作的因缘各异,但三论却具有内在逻辑联系性,《会宗论》解决了大乘佛法内部之相互抵牾的矛盾,融通了中观、瑜伽行两大系的佛学思想、义理宗旨;《制恶见论》解决了关于大乘是否佛法的疑惑,特别是针对正量部学者般若鞠多的辩论,对印度佛教声闻乘及外道哲学派别予以厘清,将佛法建立于佛陀的本怀之上;而《三身论》阐述了信仰大乘的功德成效。对《会宗论》等三论义理的推测和发微,于正确、准确、全面理解玄奘大师佛学思想,将有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玄奘大师∵∵会宗论∵∵制恶见论∵∵三身论

众所周知,玄奘大师系我国难得的译经高僧,也是一位重要的中印文化交流的使者,其在印度文化界所赢得的荣誉和留下的思想瑰宝,至今始终为印度文化界所津津乐道,并在民间得到了广泛的传颂。作为中国一代高僧,玄奘大师中年后毅然渡流沙、越葱岭,涉险滩,万里跋涉赴印度取经学法,归国后又留下七十五部总计高达一千三百三十五卷所译经论,及撰述的地理学专着《大唐西域记》,实为中国文化史,特别是中国佛教历史上彪炳千古的奇观。玄奘大师同时代的高僧道宣律师在其着名的《续高僧传》卷四玄奘传的末尾,以自身对玄奘大师的了解,以及与玄奘大师相互砥砺、对晤合作的经历,由衷赞叹到:“余以闇昧滥沾斯席,与之对晤屡展炎凉。听言观行名实相守,精厉晨昏计时分业,虔虔不懈专思法务,言无名利行绝虚浮,曲识机缘善通物性,不倨不谄行藏适时,吐味幽深辩开疑议。寔季代之英贤,乃佛宗之法将矣”[1]。虽然道宣律师颇为谦逊,但对玄奘大师的人格和佛格的精辟归纳,令后人为之动容、感动。对于玄奘大师一生的行迹,道宣大师有其精炼的概括。以笔者之见,这种概括使后人的任何关于玄奘大师一生行迹的详尽叙述,只能是道宣大师叙述的诠释而已。在《续高僧传》中读到道宣大师的原文,使我们不能不感慨,毕竟这两位高僧是盛唐时代的缁素同行、相互砥砺的高谊道友,彪炳史册的佛门法将:“且其发蒙入法,特异常伦,听览经论用为恒任。既周行东夏挹酌诸师,披露肝胆尽其精义,莫不倾倒林薮。更新学府,遂能不远数万,咨求胜法;誓舍形命,必会为期。发趾张掖,途次龙沙;中途艰险,身心仅绝。既达高昌,倍光来价,传国祖送备阅灵仪。路出铁门石门,躬乘沙岭雪岭,历天险而志逾慷慨;遭凶贼而神弥厉勇。兼以归禀正教,师承戒贤,理遂言扬义非再授,广开异论,包藏胸亿,致使梵侣倾心不匮其法。又以起信一论文出,马鸣彼土诸僧思承其本,奘乃译唐为梵,通布五天。斯则法化之缘,东西互举。又西华余论,深尚声明,奘乃卑心请决,随授随晓,致有七变其势动发异踪,三循广论恢张怀抱。故得施无厌寺三千学僧。皆号智囊。护持城堑,及睹其唇吻,听其词义,皆弹指赞叹:何斯人也?随其游历塞外海东百三十国,道俗邪正,承其名者,莫不仰德归依,更崇开信可以家国增荣,光宅惟远。献奉岁至。咸奘之功,若非天挺英灵生知圣授,何能振斯鸿绪导达遗踪。前后僧传往天竺者,首自法显法勇,终于道邃道生,相继中途一十七返,取其通言华梵、妙达文筌、扬导国风、开悟邪正,莫高于奘矣。恨其经部不翻犹涉过半,年未迟暮,足得出之,无常奄及。惜哉!”[2]那娓娓的陈述,蕴含着对一代求法高僧的深深崇仰,那声声的赞叹,深藏着对天竺大法深入华夏的耿耿期盼;那缕缕的惋惜,凝聚着对旷世译经英才的切切呼唤。是的,玄奘大师在留给我们太多的精神遗产和文化馈赠之余,也留给民族太多的遗憾了。这并非他本人之过失,而是他身上承载着华夏文化太多的期许,太多的奢望了。

史载玄奘大师在印度修学期间,曾经以梵文撰写过三部重要的论文,即《会宗论》、《制恶见论》、《三身论》,却在其归国后不仅未成译成汉语,而且连原典都未见踪影。由此,留给后人无限的遐想推测的余地。正如玄奘大师在归国时带回的印度梵文经卷,史载有六千余卷,但是玄奘大师所译出的经卷仅占四分之一弱,而六千余卷梵文经典,却始终未见其在世上出现过。这巨大的文化馈赠品的不知去向,以及为玄奘大师在印度赢得巨大声誉的重要著作,如雾中看花般忽隐忽现,确实是玄奘大师留给华夏民族和汉语语境中的佛教无法弥补的遗憾。

由于大乘中观学与瑜伽学派在印度佛教史上的巨大影响力,以及两派之间曾经有过的相互间的抵牾,直接影响了深受中观学和瑜伽学两派大乘佛学熏染的汉语系、藏语系佛教界的信仰立场,形成了信仰观念上的狭隘性和义理融通上的滞碍性。由此,推测作为那烂陀寺戒贤***嫡传弟子的玄奘大师《会宗论》的观点,将有助于我们准确把握大乘佛教的义理和旨趣。而且,在印度的历史上,有一不为汉传佛教所深刻体会的事实是,历史上的声闻乘佛教确实曾经认为,大乘佛教并非佛法,佛法仅限于声闻乘三次结集经律论的成果,后出的大乘经典在他们那里得不到应有的认可,更无从谈及重视和学修了。由此,针对般若鞠多《破大乘论》所坚持的事实厘清,不仅对于维护大乘佛法在佛陀法脉传承中的地位而言是重要的,而且对于佛法的传播、佛陀深邃旨意的发扬光大,以及大乘佛法自身的完善和圆融,都具有重要的信仰意义和重大的思想学术价值。对《制恶见论》主要内容和其方法的推测,对我们切实把握佛陀旨意,理解大乘佛法的深邃义理,及准确理解和运用佛法认识论之精细意趣,是必要和重要的。而对大乘佛法信仰的博大精深、修学的功德成效,必树立起坚定的、不退的信心和精进心,对玄奘大师一生唯一正面阐述佛教信仰之功德及佛陀果德的著作《三身论》的内容推测,有助于完整理解玄奘大师作为集一代文化传人、佛教学术大师与虔诚信仰者于一身的僧格,更好地笃实践行于信解行证之佛法修学必由之路,具有示范熏导意义。

一、历史典籍中关于《会宗论》等三论的记载和论述

对于玄奘大师之佚失的《会宗论》、《制恶见论》、《三身论》的历史记载,主要见之于道宣法师的《续高僧传·卷四·译经篇》中的“京大慈恩寺释玄奘传”,及慧立、彦悰法师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四·起瞻波国终迦摩缕波国王请》中。道宣法师的记载是:

“初那烂陀寺大德师子光等,立中百论宗,破瑜伽等义。奘曰:圣人作论,终不相违,但学者有向背耳。因造会宗论三千颂,以呈戒贤诸师,咸称善。先有南印度王灌顶师,名般若鞠多,明正量部,造破大乘论七百颂。时戒日王讨伐至乌荼国。诸小乘师保重此论,以用上王,请与大乘师决胜。王作书与那烂陀寺,可差四僧善大小内外者诣行宫在所,拟有论义。戒贤乃差海慧、智光、师子光、及奘,为四应命,将往未发间。有顺世外道来求论难。书四十条义悬于寺门,若有屈者,斩首相谢。彼计四大为人物因,旨理沉密最难征核。如此阴阳,谁穷其数。此道执计必求捔决,彼土常法,论有负者先令乘驴,屎瓶浇顶,公于众中。形心折伏,然后依投永为皂隶。诸僧同疑,恐有殿负,默不陈对。奘停既久,究达论道,告众请对,何得同耻;各立旁证,往复数番通解无路。神理俱丧,溘然潜伏。预是释门一时腾踊。彼既屈已请依先约。奘曰:我法弘恕不在刑科。禀受我法如奴事主。因将向房遵正法要。彼乌荼论又别访得。寻择其中便有谬滥。谓所伏外道曰:汝闻乌荼所立义不。曰:彼义曾闻。特解其趣,即令说之。备通其要。便指纤芥。申大乘义破之。名制恶见论,千六百颂。以呈戒贤等师。咸曰:斯论穷天下之勍寇也,何敌当之。……奘意欲流通教本,乃放任开正法,遂往东印度境迦摩缕多国。以彼风俗并信异道,故其部众乃有数万。佛法虽弘未至其土,王事天神爱重教义,但闻智人,不问邪正,皆一奉敬其人。创染佛法,将事弘阐故往开化,既达于彼王。叹奘胜度,神思清远。童子王闻欣得面款。遣使来请再三乃往。既至,相见宛若旧游。言议接对又经晦朔,于时异术云聚,请王决论。言辩才交邪徒草靡,王加崇重初开信门。请问诸佛何所功德,奘赞如来三身利物。因造三身论三百颂,以赠之。王曰:未曾有也。顶戴归依”[3]。

慧立、彦悰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四中,对这段历史的记载是:

“时大德师子光,先为众讲中百,论述其旨,破瑜伽义。法师妙闲中百,又善瑜伽。以为圣人立教各随一意,不相违妨。惑者不能会通,谓为乖反。此乃失在传人,岂关于法也。愍其局狭,数往征诘,复不能酬答。由是学徒渐散而宗附法师。法师又以中百论旨,唯破遍计所执,不言依他起性及圆成实性。师子光不能善悟,见论称一切无所得,谓瑜伽所立圆成实等亦皆须遣,所以每形于言。法师为和会二宗言不相违背,乃着会宗论三千颂。论成呈戒贤及大众,无不称善,并共宣行,师子光惭赧,遂出往菩提寺。[4]……时法师欲往乌茶。乃访得小乘所制破大乘义七百颂者。法师寻省有数处疑,谓所伏婆罗门曰:汝曾听此义不?答曰:曾听五遍。法师欲令其讲,彼曰:我今为奴,岂合为尊讲。法师曰:此是他宗,我未曾见。汝但说无苦。彼曰:若然请至夜中,恐外人闻从奴学法,污尊名称。于是至夜,屏去诸人,令讲一遍。备得其旨,遂寻其谬节,申大乘义而破之,为一千六百颂。名破恶见论,将呈戒贤法师,及宣示徒众,无不嗟赏。曰:以此穷核,何敌不亡[5]。

对《三身论》,慧立、彦悰法师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未见记载,而在唐冥祥法师所作的《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师行状》中记载道:

“赴拘摩罗王所。其国先来,末行佛法,多信外道婆罗门教法师至止。异党云□,请王击论,验其胜负。法师妙辨既开,邪徒草靡。王加崇重,卑词请问:诸佛功德,愿示所由。法师为王,述赞如来三身利物,因即为造三身论三百偈,王乃欢未曾有顶戴受持”。[6]

稍后,由靖迈所着的《古今译经图记》卷四中,也对《会宗论》和《制恶见论》有所记载:

“然彼小乘爰洎外道,各构异论诽毁大乘。法师遂造制恶见论,制十八部小乘,破九十五种外道。并造会中论,融会瑜伽中论之微旨,以静大乘之纠纷,于时中印度国戒日大王总统五印诸国,内外博综、才艺俊越。观于斯论,叹而言曰:虽有显大摧邪之殊益,然彰我大夏之蔑人,吾方九旬大施,可因此会定其臧否?遂散驰众传告万里,以来所属诸国敕能论者毕萃。大众佥集,法师以所造二论六千余颂,书于大施场门云。其有能破一偈当截舌而谢之。日日桴鼓命于论人,凡一十八日,莫敢当者。于时戒日等王大小乘师内外诸道。咸用骇忸法师讨论”。[7]

而智升所着的《开元释教录》中,有段综述性记载:

“初,那烂陀寺大德师子光等,立中、百论,宗破瑜伽等义。奘曰:圣人作论终不相违,但学者有向背耳。因造会宗论三千颂,融会瑜伽中、百之旨。先有南印度王灌顶师,名般若鞠多,明正量部,造破大乘论七百颂,奘申大乘义破之,名制恶见论千六百颂。诸师咸曰:斯论穷天下之勍寇也,何敌当之。又东印度拘摩罗王因奘通化,初开信门,请问诸佛何所功德?奘赞如来三身利物,因造三身论三百颂以赠之。王曰:未曾有也,顶戴归依。斯之三论,义府幽奥,五印度境盛传流布。是知,道风昭着、德行高明;学蕴三冬,声驰万里。印度学人咸仰盛德,既曰经笥,亦称法将。小乘学徒号奘为木叉提婆,唐言解脱天;大乘法众号摩诃耶那提婆,唐言大乘天。斯乃高其德而传徽号,敬其人而议嘉名”。[8]

上述记载,是《会宗论》、《制恶见论》、《三身论》存在、并流传于印度的基本证据,其中每一论典的写作,都源自当时印度佛教相应的背景情况。由此历史典籍的记载,可归纳如下:

首先,《会宗论》、《制恶见论》、《三身论》三部论典,虽然后人都未曾见过,但玄奘大师在印度期间确实以梵文写过此三篇论着。《续高僧传》的作者道宣法师,比玄奘大师年长四岁,又比玄奘大师晚圆寂二年,,他一生与玄奘大师相始终,属于同时代人。且作为高僧和学问僧,一代南山宗创始者,在玄奘大师归国后,于西明寺建立后的公元567年,道宣法师迎请玄奘大师到西明寺从事译经事业,道宣法师也亲自参与玄奘大师译场的译经事业。故对玄奘大师,道宣法师应该说是十分了解的,其记载当较为可信。而《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作者慧立法师,根据《宋高僧传》第十七卷记载,由于∵“(慧)立识敏才俊,神道清迈;习林远之高风,有肇融之识量;声誉闻彻,敕召充大慈恩寺翻经大德,次补西明寺都维那”[9]。慧立法师是紧随玄奘大师从事翻译的译场中人,故对玄奘大师是了解的,也是常随其左右耳提面命者。由其主笔所书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虽然最终由于其圆寂而未成,后由广福寺沙门彦悰续而成之。但其详尽完备的叙述,成为后人研究玄奘大师的重要史料。而《古今译经图记》和《开元释教录》作者的阐述,应该说是继承和归纳了道宣大师与慧立法师之论述,比较精炼而有条理性。

其二,就道宣、慧立法师的玄奘大师传记的记载而言,正如窥基法师系列《述记》,当系玄奘大师的演讲所译经论之基本内容的记录一样,玄奘大师的同代人记载的内容,当是对玄奘大师自身经历追忆的记录。因此,其记载的可信度很高,只是在细节上有所差异而已。而上述诸家论述的出处当是玄奘大师归国之后,在译经的十九年中,向其弟子们谈及过自己在印度的经历,以及上述三部论典的主要思想。而如此重要的著作之所以未能翻译成中文的原委,系基于精力和健康状况的现实。玄奘大师归国后译经事业任务繁重,艰苦卓绝;玄奘大师的译经事业由历史记载看,并未如有些传记所描绘的那样受到上至皇家贵胄、下至教界同仁的一致的全力支持,其中的酸甜苦辣从其译经道场的长期受到监视、译经事业长期受到来自各方的干扰,真正实际参与译经的仅有三十名左右的人员,当时的主要教界巨臂都未真正给予帮助的窘境中,可见一斑。至于玄奘大师圆寂之后所受到的一致推崇,则是随着其本人的离世,再也不会使诸多人士感到声望上的现实压力,故而有相对客观、实际的评价所致。但其弟子们弘扬慈恩宗的举步维艰,与该系学说在玄奘大师之后传三代而式微的事实,也说明玄奘大师在自己祖国传法的苦楚。更何况玄奘大师身受因长途跋涉而形成诸多疾病的折磨,如严重的“流火”——脚气病。这一切都不允许面对六千卷经典翻译量的玄奘大师,再分散精力翻译自己著作了。

其三,基于大唐时代的教界现状和现实义理争议的考量,对玄奘大师三部论典的义理发微了解,十分重要。玄奘大师离开中国之际的唐初,正值成实宗、摄论宗、地论师、俱舍宗、涅盘宗等五宗之间,以及与罗什大师所传之关河学派之间的“有无”之争,已使隋唐时期的佛教界纷争四起、硝烟弥漫。随着玄奘大师译经事业的开展,中国佛教进入瑜伽行派系统流传的年代。由其所译的经典,与隋唐时期所兴起的天台、华严等宗派之间关于“有无”之争,特别是其学生窥基大师时代以后愈演愈烈的“佛性”问题争论等,成为当时汉语语境下佛教界的现实。中观与瑜伽行之间争论和纠纷的白热化,当在玄奘大师弟子的时代。随着玄奘大师所译的《瑜伽师地论》、《成唯识论》、《显扬圣教论》等著作在教界的传播,才使中国佛教界如印度佛教界一样,去严肃思索中观、瑜伽行两大体系的联系性、融贯性。所以,从当时教界的实际出发,对玄奘大师未曾翻译的三部论典的义理、内容的推测探讨,有其现实性和必要性。唐代以后历代佛教界对此三论的义理推测,如延寿禅师《宗镜录》等,其依据主要是由玄奘大师自己翻译的经典,以及由窥基大师记录叙述的诸《述记》;因为,玄奘大师将自己三部梵文论典的思想,融贯于所译的经典之中,故可由其所翻译的《辩中边论》、《大乘广百论释论》、《成唯识论》、《佛地经》及《佛地经论》,及玄奘大师早年师承波颇法师翻译的《大乘庄严经论》等,获得其论典之意趣的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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