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提六月也清凉

我在常州的故文史堆里翻捡到一张清凉寺山门原貌旧照。已经无法考证是谁拍摄,又摄于何时,只在左侧边沿有一根细细长长的木质电线杆,标示着它应是近代工业文明后的面目。檐下与门楣间依稀可辨四块菱形砖雕文字:万寿无疆。之下还有一左一右各五块长方形砖雕图案,内容无法辨认。山墙门面很大,拱形门洞却一般。今天我已经无法想象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山门里那时所深隐着的一派清凉世界。

感激前人。明嘉靖年间,常州太守唐《过寺诗》,让我不但感受到了一股独特的清凉寺里的清凉风,还有浅浅淡淡、深深长长的这座古寺里的人间情怀。这里,允我恭录《过寺诗》:

招提六月也清凉,坐对槐阴午正长。

香篆不因嘉客供,村醪还许故人尝。

卜邻似我终非俗,习静于僧半是忙。

自笑衰颜逢胜会,醉来犹复少时狂。

移榻南荣纳晚凉,论交尘外意偏长。

……

这样,一座飘然尘外的寺院变得可亲可近,一位地方最高官吏变得有血有情,可交可爱。

太守成常客,乡绅是上宾。我已经难以抑制对于我知之甚少却感念日深的清凉寺寺风院俗的想象。民国间,我的太岳、乡绅黄伯棠家族,在六七月的盛夏,长衫旗袍穿过山门。从静波清海方丈的手中接过钥匙,数间云房已为他们准备好。暂时放却农事与生意、俗务和尘念,伴着素斋、香烟、暮鼓、晨钟消夏避暑,随着方丈众僧打禅诵经。“源头活水挹无极,润下心波遍十万”,一边在凉亭下把玩诗联,一边从幽井里汲取清凉凉的冰霖渊泉……这是半个多世纪前我的太岳、乡绅黄伯棠家族的生活方式,也是这座并不显凸却深邃的江南寺院的存在方式。

想象的篡位常常缘于现实的缺席。我在21世纪第二个流火的七月天里,穿过清凉寺山门,顿觉我原存的印象全是一种历史的误读。这里已经断了35年的香火,它先后接纳了塑料厂、小学校、博物馆等。当然,这35年在938年的历史长河里微不足道,一个零头而已。看看一座寺院的兴废总是与什么联系着,这应当是一件有意味的事。

清凉寺原址在常州郡城东南三里,是到了明永乐元年(1403)才移址定建于今地的。寺名最初叫“报恩感慈禅院”,为北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常州人副枢密使胡宿请额创建。后又曾称“端明寺”。胡家官运长亨,到明代又出了一位礼部尚书,名叫胡。此小子大有以权谋私之嫌,因其先人胡宿曾为端明殿学士,竟于景泰五年(1453)奏请皇上将其改名为“端明寺”,并将胡宿祠置于寺内。

北宋年间的报恩寺可谓是盛极一时,闻名遐迩的。“名么多敬礼”成为那一时代的风尚。苏东坡几乎每次寓常都要住进云房,竟将“僧堂题壁殆遍”。与维琳法师抵足而眠,赠诗长老大有戏言:“碧玉碗盛红玛瑙,井花水养石菖蒲。也知法供无穷尽,试问禅师得饱无。”一代文豪与一座名刹之交谊可窥一斑。后来东坡先生卷入1103年的党祸,到处禁令销毁他的墨迹石刻,而清凉寺寺僧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用厚纸糊壁,涂漆覆盖,以保全其字迹。乃至高宗为东坡平反,“诏求墨迹,时僧死久矣。一老头陀知之以告,郡守除去漆纸,字迹宛然。”当然,一笔一划终究挡不住历史风雨的销蚀,东坡在清凉寺的手迹与他一生大多数的题写一样都不存于世,那是另外一回事。然而在民间在寺庙,有人置生死于不顾地保护他的一笔一划,那可谓是一个真文人的真幸运了。

清凉寺在明清两代是屡有兴建作为的。到了近代光绪末年,我们不能忘记一位更有作为的静波清海方丈(1865一1939)。他励精图治,主持重建大雄宝殿、天王殿、藏经楼、法堂、禅堂及南北厢楼三百余间,假山、荷池、凉亭,至民国时大功告成,山门照壁隔街相对,占地达三十余亩,规模宏大,雄伟高深,形成了一组富有江南寺庙风格的古建筑群。寺内曾创办过华严大学,后改为清凉佛学院。现在的“博物馆”基本呈现着那时的建制与面貌。后来这位静波方丈一直享受着崇高的声望,先后担任过中华佛教总会副会长、会长,***班禅***和蒙古呼图克图***驻京代表等职。

当然,在中国这样一个国度里,佛院寺庙与尘俗凡间一样,灾难在所难免。938年的历史上,清凉寺有过三次浩劫:元、太平天国、文化大革命。在香火熄灭的最后一刻1966年,清凉寺有僧7人。

中国历史上有盛世修史一说,那是在官方,在民间则是盛世修寺。现在的清凉寺,那张山门原貌旧照有了更新的现实面目,馆院相离也有了计划。不知“招提六月也清凉,坐对槐阴午正长”的清凉古刹还需多少时日才能继上香火,让我们生活的这一块土地,多一丝馨音与钟声,多一片清静与荫凉,来过滤尘嚣,清解烦恼?(李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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