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寺悟禅

谈雄

外婆家在麻巷,街对面便是天宁寺。小时候,母亲经常带我去天宁寺,似乎总在美丽的黄昏。印象里的天宁寺像座空庙,人很少,冷清,气象森森。佛殿的屋顶上长了枯草和瓦松,有不少黛色的古柏树。罗汉堂外面有两棵很大的白果树,大概已经有几百年了。大殿后面有一座很大的林园,据说是清末冶开和尚种下的一片林子。大殿里总是很昏暗,神龛佛案上透出陈年香灰和尘土的气息。每每令我心慌气短的是那些巨大的佛像,那包容一切又超越一切的神态,使我不敢仰头,不敢停留。在庙门外,有时也会看到穿着芒鞋的行脚和尚飘然而来,走到面前便躬身一揖。母亲说这是到天宁寺挂单的外地和尚。我觉得那神态就像《山门》里鲁智深唱的,“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那样潇洒放浪的和尚现在已经很少见到了。

我记忆中的斑驳老旧的天宁寺便是这样的。

记不清是从哪一年开始,我开始重复地做着一个梦,梦的背景似乎总是在一间昏暗的殿堂里,地藏菩萨戴着毗卢帽,跏趺而坐,低眉闭目,神态慈祥。菩萨面前点着一盏小油灯,灯光幽微……梦,常常就在这时醒来。我在自己的记忆里搜索,觉得就是在小时候天宁寺的地藏殿里,心里便很有些安慰。地藏菩萨是一位好心的菩萨,他救度地狱中的一切众生,是大地之神,含藏着无量的善根种子。

这是我梦里的天宁寺,仿佛整座庙宇都是空的。百丈禅师说:“丛林以无事为兴盛。”偶然也会有一两个和尚在走动,衣履敝旧,神色凄凉,不像现在的和尚,一个个都是红光满面的。

到了文化大革命,天宁寺遭到了灭顶之灾。这是天宁寺历史上的第五次,也是毁坏最彻底的一次。佛陀说,一切事物都有成、住、坏、空。《金刚经》里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陀是在用无量的慈悲心看待人性的丑恶与卑劣,也在用无量的慈悲心,等待人性的翻转。

我想,人的一生里,都会有依照真性情生活的年代,一般是在童年时代。童年天真烂漫,整个儿就是在享受生命,世俗的利害与规矩束缚不了他。在这一点上,我不同意佛教把人生说成全是苦,我以为人生至少是苦乐相依。只是到了青壮年时代,年龄增长,染世渐深,家庭牵累,俗虑愈多,没有时间去相信还有一个什么彼岸世界。遗憾的是,在滚滚红尘里,仍会有一些人由着自己的“贪嗔痴”,不惜把自己的灵魂掏空,将欲望与金钱填进去,本末倒置,头足倒立,丧失了生存的支柱——独立的人格与自由的品质。

退休了,渐入老境,到了把自己灵魂安妥下来的年龄,人便容易彻悟。所谓彻悟,就是能够把生死的问题想明白了。也许是规律,一个人到了无力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种宗教情绪。往往一个极偶然的机遇,就与佛结缘了。

我便是如此。在有缘学了一点佛理以后,我慢慢倾心于佛教。也许是佛教教义与我的文化选择比较吻合,我赞同它的“众生平等”与“命自我立”,尤其欣赏的是它那种彻底的解放观:忘我,殉道,做人间的万难之事。佛说一切皆空,就连佛法本身也被当作六尘之一而加以否定,这就把到达彼岸的希望完全寄托于自己一无挂碍的悟性。这真是一种无坚不摧的大智大勇。

因为编写《天宁寺文化丛书》,我对天宁寺的认识便从法融开始。法融是天宁寺的开山祖师,曾经在南京牛头山佛窟寺坐禅8年,“凝心宴默于空静林”。8年里,法融冥然兀坐,人入定,心入定,意识进入久久的沉潜状态,在空寂虚无中进入了不可名状的高妙境界。他有一段偈语充满哲理:“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当你恰恰要用心的时候,会发现其实真心无以为用。有心于道,道反而隐不可见;而无心于道之时,道却显而愈明。法融的徒弟,牛头宗二祖智岩禅师,曾经是唐代大将军黄国公虎贲中郎将。据说他昔日同袍知道他避居遁世,特来寻他,见他居处寒索,忍不住说:“郎将狂耶?何为住此?”智岩禅师说:“我狂欲醒,群狂正发。夫嗜色淫声,贪荣冒宠,流转生死,何由自出?”牛头宗一如既往的基本观点是:生命的绝对自由,只有向心内寻找,持节自守,内心便波纹不起。法融与智岩就是如此。

到了禅宗六祖慧能,有了顿悟之法。据说,吃茶,洗澡,桃花开,泉水流,德山一棒,临济四喝,均可使人豁然开悟,甚至“十字街头,婊子房里,皆可办道”。对于佛教徒来说,悟是大事,迷则此岸,悟则彼岸。悟了,心灵就淡定澄澈,自由无碍。很多人声称已经悟道,是否真的悟了,别人也不得而知。我想,我等愚钝之人,还是“明心见性”,渐悟渐修为好。

其实,对于佛教,一百个佛教徒会有一百种不同的解释。有人求诸外,烧香拜佛,一心想靠神佛庇佑;有人求诸己,推己及人,靠自身修养完善自己。有人重“因”,关注自己做下的是什么;有人重“果”,做了恶事想逃避恶报。很少有人会想到释迦牟尼拯救他人的悲苦之心,“以身饲虎”的殉道精神。所以自古以来参禅者多如牛毛,而得道者却是凤毛麟角。

有一次,我走进大雄宝殿,许多善男信女正忙着烧香磕头。有一位颇有气质的妇人,她先是在佛前站定,双手合十,抬头凝望一会儿再跪下,又合十,才郑重地磕出第一个头。她磕头时又将两只手心翻在上面,以手心托额,如是者三,十分虔诚。我站着,注视着释迦牟尼的金像,心里想,信奉释氏,应该学他的普渡众生的精神;肩住了闸门,将幸福的路让给别人,而牺牲自己。大概因为注视的时间长了,眼前的释迦牟尼竟有着一种凡人的目光。这目光似乎能洞察一切,理解一切,包容一切。他每天耐心地面对红尘中真真假假善善恶恶众生的心灵,无烦无恼无愤无怒。这是一种了然一切的慈祥的目光。我终于理解善男信女们的虔诚了。人活在天地之间,肉体是可以独立支撑,承受人间八苦的,但精神却是绝对需要皈依。对于一个文明人而言,能够摧毁他的,不是战争,不是自然灾害,而是心灵的无所依偎。人是需要有信仰的,没有信仰的民族是一个可悲的民族。我虽不是信士弟子,也不入四众之列,但是,当我注视着佛祖的眼睛,我竟然感到了巨大的孤单,进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归属感,甚至有了想匍匐下去的冲动。我想,这大概就是宗教的力量吧。

走出大殿,外面正下着蒙蒙细雨,冲淡了乍起的热浪,带来了一丝清凉。殿内殿外,缭绕的青烟,燃烧的香烛,信徒蜂拥,熙熙攘攘。但是,真正能修成正果的,又有几人呢?

且听听禅宗三祖僧粲的《信心铭》:“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爱憎,洞然明白。”

来源:常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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