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净人回乡记(一)

8月8日早晨起来,看见小净人陈明发躺在床上,一脸困倦却安然的神情,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也随之落地。了却了三个多月来的夙愿,他又踏上了一回生养他的土地,这也是告别,如今他已安全的回到龙泉寺,将在菩提之道上迈出坚强的步伐。

最初接触几位小净人时,这个朴实的孩子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知道他来自浙江的一个小山村,家里很穷,他的父亲死了,母亲让他来出家。我很喜欢乡下的孩子,喜欢他们直爽、单纯的天性。但当我真正开始作他们的老师,带他们学习的时候,我们都走过了一段痛苦的心路历程。这孩子从小就不怎么学习,喜欢在田野、小河里玩耍,没事的时候,他手里就会不自觉地摆弄各种各样的东西。他说他就是背不进去书,我也很能理解他的心情,告诉了他一些自己背书、集中注意力的方法。他也努力地去尝试,但不久,他放弃了。我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把心思拉回书上,从苦口婆心到急躁愤怒,他也似乎故意地和我作对。有一次他非常痛苦地对我说“老师啊,我就是业障重,我该怎么办?我小时候杀了那么多小动物,我就是背不进去书,就是散乱,我该怎么办啦!”我听后也非常的难过。那段时间我和几个小净人的关系都处不好,是我在僧团最痛苦的时间。

一年的时间飞逝而过,在他们的另一位老师,贤灯师的辛苦拉拔下,我和他们都有许多成长。我努力改掉自己的一身书生气,不再用自己的一套标准要求他们,而是努力去体会他们的感受,在生活中捕捉让他们成长的契机。我发现自己的这套习惯来自应试教育的熏习,我怎么忍心再用这些方法去对待这几个这么有灵性的孩子?也许我不能教给他们什么,我就尽我所能的多干一些,打扫寮房卫生,留饭,关心他们的身体,让离开家乡的他们能感受到一点温暖。慢慢我发现他是一个多么善良、能干、体贴而坚强的孩子,他表现出许多让我不满意的地方,只是因为他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得到足够的爱,还有智慧的引导。

今年春天,明发就跟我和贤灯师提出想回家的事,我们都觉得他来这一年多了,可以让他回去一次,但我们也不鼓励他这样做。后来他也会偶尔提出来,但不是很急,似乎是还在考虑什么时候回,回家该做些什么。僧团里不让清众随便回家探亲,对小净人管得更严。别的孩子的父母还能偶尔来寺院里看他们,但明发的母亲和哥哥都在包头打工,长年都来不了一趟。我不知道看到别的孩子的父母过来,明发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从小吃惯了苦、受惯了伤的他很少表露出他想见亲人的愿望——这也是他和其他几个城里的孩子不同的地方,小时候的苦难成为他人生的一笔财富。

为什么僧人不能随便回家探亲呢?凡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人,往往要割舍情感的缠覆,也就是“舍小家,为大家”。大禹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带弟子周游列国,十几年见不到乡亲;耶稣为弘道不认母亲和哥哥;许多革命先辈为了国家、民族奋战一生,也无法顾及自己的双亲,广义的来说,他们也都是出家人。沉湎于情感之中,人慢慢形成一种依赖心理,渴望得到别人的关怀,而不愿意去面对自己的缺点、坏习惯,心胸无法扩大,无法承担利益大众的事业。当今许多父母的一个很大的过失,就是让孩子长期生活在自己的保护之中,屏蔽了很多社会人生真实情况的信息,让孩子生活在一个非常狭小的空间里,失去了自己成长、面对世界的机会,无法应对人生的考验。佛门中更是有“辞亲割爱”的说法,出家弘法,为利众生,是作真正的大丈夫。如果割舍不下对家的眷念,就难以忍受清苦安心修道,集中精力了生脱死,也无法发起对一切众生视如父母的菩提心。佛法的“慈悲”不同于世间的“爱”,它是要给与众生究竟的快乐,让众生成长的,而不只是给人情感上的一种寄托和安慰。

明末四大高僧之一的莲池大师,刚出家的时候常回去看他从前的妻子。有一天,妻子知道他要回来,在门前挖了一个陷阱,上面盖好,看不出来。莲池大师掉进陷阱里,十分惊慌,对从前的妻子喊道:“喂,我回来看你,你挖陷阱干什么?”妻子说:“三界犹如火宅,你回来干什么?”∵莲池大师由此领悟,一生再也没有回过家,也再没有见过从前的妻子。我们师父的行谊也是如此。师父的父亲重病,圆拙老法师亲自给在中国佛学院读书的师父写信要他回去看看。师父就是不回去。圆老半夜打一个电话,要师父立刻动身回来。师父只是回到家见了父亲一面,就匆匆赶回学校上学了。师父的母亲现在就住在龙泉寺,可师父与她见面也很少,平时只有在工地、栗子园出坡的时候偶然碰到。有一次师父在栗子园出坡,和母亲一起剥栗子大概十分钟,老人家很高兴,说要感谢开这片栗子园的人,这是许多年来她与师父见面最长的一次。

七月份的时候,明发又一次提出这个要求,当时他趴在桌子上,望着我,喃喃地说:“老师啊,我想回家。”当时僧团正在加强管理,没有很必要的理由是绝对不能批准的。我就问他“你回去做什么呢?”“我已经十七岁了,该办身份证了。”简单的话,让我心里一阵颤动,十七岁了,他长大了,他想回家不只是对家乡的眷念,而是一种成长的表示。我当即也非常希望自己帮他申请下来,让他回一趟家。

像他这么大年龄的孩子只有几位,我们却很注重管理、带动的层次和架构。我先向班导贤锋法师汇报,法师很慈悲,他说:“现在回一趟是好的,以后就想得少。不过明发的母亲和哥哥都在包头,他现在回去就是一座空房子,何不等母亲和哥哥在家的时候回去一并看他们呢?”我就问陈明发,他说:“不见就不见吧。”“为什么?”“他们会问我很多问题,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心中暗暗佩服这个孩子的道心。

我又向贤锋法师汇报了,法师听到这个回答也很随喜,要我去再向当家师禅兴法师汇报。满以为申请下来没有问题了,可禅兴法师说:“他不想见母亲和哥哥很好,现在有一种异地办证的办法,可以就在北京把证办下来。能不回家尽量不要回吧。”我转告了明发,“老师,那谢谢你帮我查一查异地办证的手续吧。”他表现得很平淡的样子,但我却从他的神情和语气里嗅出一丝沮丧。“明发,异地办证的手续我查到了,只需要在北京拍一张照片,用邮件发过去,然后和你家那边的派出所联系,请一个亲戚带你的户口本去领就行。”“哦,可以是吗。”“这是一般的程序,但我不知道你家那边的派出所能不能上网,另外请谁帮你去取呢?”“老师,我想回家……”我很同情他,知道办身份证并不是他想回家的全部目的。“明发,你告诉我,为什么想回家呢?”“我就是想看看家乡的山和水,看看那片土地呀,还有一些亲戚。来之前我还不懂,不知道不能常回去的。以后剃度了,就更不能回去了。”“哦,是这样。”“老师,你能帮我申请下来吗?”“好的,我尽最大的努力帮你。”可是怎么跟禅兴法师说呢?这个境界对明发和我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考题。

向禅兴法师汇报,我说:“法师,异地办证现在有一些问题,各地的规矩是不一样的,只有一部分地区有这项服务,但现在就是联系不上明发家乡的派出所。另外需要他那边的亲戚去取,这中间就比较麻烦。”“哦,这样子,那确实比较难办。所以你认为异地办证是不太可行的,必须回去一趟,是吧?”法师很信任我,这是如果我说是,我想申请下来就没问题了。但心里有一种力量让我无法这样说,对师长应该诚实,不能有一点蒙混过关的心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必须让师长准确地明白状况啊。那要是申请不下来,明发怨我怎么办?那这次对我这么信任,要是又闹翻了,以后他不听话了怎么办?不对,不能这样想,怕明发怨我是一种得失心,名利心,关键在于我有没有真的为他好。而师长是我生命中光明和力量的来源,是无论如何不能欺诳的。

我对法师说:“不一定不可行,只是很多地方比较麻烦。”“哪些地方?你具体说一下。”“一个是和那边派出所联系,我查到一个电话,就是没人接。另一个是他的亲戚有没有能帮他去领证的。”“这样啊,是不是人家换了一个电话,你查到的是以前的?另外一个问题,你可以问一下陈明发,看看能不能解决。”法师的话非常平和,显然对陈明发不想见母亲和哥哥也是满意的,而且在想办法让陈明发也不用见其他的亲戚,引起麻烦。法师的另一个考虑,回家一趟显然要花费很多时间和金钱。寺里惜福的意识是比较强的,几粒饭掉地上都会有行堂的人员捡起来吃,浪费了一点我们都会觉得亏欠了信众的。回一趟家,一千多块钱,至少在我来看,这不是一个小数字。无功而返,我觉得愧对陈明发的信任,如果回不了家,他肯定会伤心、消沉一段时间,我也会替他难受,可另一边是寺院的规矩,怎么办呢?

在机房又碰到禅兴法师,我想起贤灯师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规则都是帮助我们成长的。我鼓起勇气走过去,对法师说:“法师,还是明发回家的事情。电话没查到,亲戚是有人可以领证的,但明发还是想回家看看,看看家乡,也看看其它的亲人。”“你和贤锋法师怎么认为?”“贤锋法师和我都觉得可以让他回去,这样以后,特别是剃度之后就想得少了,能更好地安住。”“那就行。他年龄小,要找一个人陪他,贤锋法师有安排吗?”“还没有。”“王东风正陪贤世法师在莆田,让明发先到莆田去和他汇合吧。”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申请成功。刹那间我能体会法师对我们的关怀,借着法师简单的话语中那慈悲的力量,我又更深的体会到这次回家对陈明发生命的意义,那是一种告别,告别那片土地上曾经的爱与恨,欢乐与苦难,烦恼与成长。我仿佛看见明发站在秀美的山水之间,“大地妈妈养育了我,感恩你赐予我成长中所有的爱与艰辛。而如今我长大了,如今我要远行了。我要学习佛陀的教诲。有一天,我会再回到你的怀抱,满载着信心,满载着智慧,我要让这里的孩子们都生活得幸福,在慈悲与感恩的世界里。”这不正是出家的真正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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