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六人为伴,俱堕地狱中共在一釜中,各欲说本罪。汤沸涌跃不能得再语,各一语便回下。一人言沙者,世间六十亿万岁,在泥犁中为一日,何时当竟。第二人言那者,无有期,亦不知何时当得脱。……第六人言陀罗者,是事上头本不为心计,譬如御车失道入邪道,折车轴悔无所复及也。(《杂譬喻经》)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睡过去的,再醒来时,只觉得全身无力、视线模糊,在弥漫的热烘烘雾气里,隐约感觉到自己身在一间白色的房间里。是被坏人绑架至此,还是因昏厥而被送到医院的特殊诊疗室,我完全一无所知。在白茫茫一片的雾气里,我好象也蒸发成水蒸气,无法凝聚回人形。这样看也看不见,甚至连听觉、嗅觉、触觉,似乎都失去功能的状态下,我发现自己陷入一种完全无助的状态。幸好,正当我心里充满着凄惶时,听觉缓缓的恢复正常。隔着浓厚的雾气,三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男子热烈的交谈声逐渐清晰起来,还间杂着不时响起的泼水声。

这时,我放下心来,确信自己一定是身在某家温泉澡堂。难怪我在雾气里,除了白色,什么也看不到,准是雾气把我的眼镜给呵得模糊了。但因为我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方才的忧虑又生了出来,甚至动起想要开口喊救命的念头。因为我明明记得,昏睡前自己并不是在澡堂里洗温泉呀!莫非这三名来路不明的男子,真的是绑匪?可能事前还在酒里下过药,所以药力未退的我,现在身体还无法动弹。于是我决定继续假装昏睡,以免惊动他们,并伺机听听他们的计划。

「早知道会来这里,我以前就不必那么辛辛苦苦的减肥,你们瞧,这一整层的浮油都是我的脂肪。」「胖哥,我们这一洗,不只油跑出来,连渗透骨髓的坏念头,也通通都会自动浮起来,但就有人老爱自命清高,以为自己是无辜的。俊生兄,何苦死要面子呢?」「阿郎!你和胖子爱称兄道弟,那是你的事,我不想和你们攀关系。」听到这三人的对话后,不知为什么我老是联想到三粒油渍渍的贡丸,浮在青花碗里的画面,可能是太久没吃东西了吧。不过,目前为止,至少我可以确认,绑架我的一个是身材肥胖的胖哥,一个是老江湖阿郎,另一个俊生,可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卷进来的吧!

我忽然有种得救的感觉,如果俊生背叛他们,或是三人内哄,也许就有从中逃脱的机会。但是,我先得找好门窗的位子,必要时才好趁机逃走。在雾气里,我费力的张大眼睛搜寻着,却发现到澡堂里除了大家泡着的大木桶,其它都是白墙,居然没有门窗,真是奇了。「难不成他们是从木桶底把我一起带上来的?」我的疑惑像逐渐漾开的涟漪,在这密闭的空间里,会不会就是推理小说里所说的最佳的密室杀人空间?就在我感到紧张时,忽然想起,全身动弹不得的我,又犯了老毛病,总是只顾着看前方,而忘掉背后。说不定我正背靠着大门呢!现在我虽然仍全身麻痹,等到恢复知觉就可开门逃走。

另外,我的视力时好时坏,景象一直不清晰,说不定根本都看错了,真不该自己吓自己的。想到这里我又松了口气,反正不能动也无法说话,不如安下心来专注听他们交谈。「我们在这里一起洗温泉都洗了几百年了,还想装做不认识,没关系啊!不过我和胖哥过去的故事,你都听那么多遍了,应该完全了解我们的底细,但是你却从来不说你的故事,太小气了吧?」「哼!你们两个的谎言有什么好听的,胖子是活在自己梦里的过气电影明星,你则是不说话就会死的家伙,只要有人听你说话就好,至于说了些什么你自己也不记得吧?」「好,我就不和你说话,憋死你!」阿郎一赌气不说,澡堂果然立刻就安静下来。

不多久,胖哥打破僵局说:「俊生,你说的没错,我们都在说谎,但是不说谎不一定就是诚实的人。你什么都不说,其实只会苦了自己。我们只想要陪伴的感觉,没有人会真的想戳开别人的隐私。」「说吧,你到底是谁?」早憋不住说话兴头的阿郎附和说。「你们先说出自己真正的故事后,我自然就会说出来。」俊生态度虽然已较软化,依旧不肯松口。「哈哈!既然你也认为人生是故事,又何必当真呢,给我们假的也无妨。」不愿强人所难的胖哥,以开朗的态度化解尴尬场面。听到他们新的对谈后,我开始觉得不对,不是他们三个人不对,而是我自己。因为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的恐惧感,所以就认定他们是绑匪,也许,他们三个根本都不知道有我的存在。

我说不定是被坏人洗劫一空后,弃置在澡盆或是什么木箱里,只让我在黑暗里恰巧露出一双眼睛吧?装死不是办法,我应该想办法请他们救救我。但是,也实在太奇怪了,那三个人泡在木桶里,应该有一个下午又晚上了,为什么都不起身呢?「莫非他们也是受害者,被双手反绑在桶里?」一种同伴的感觉带给我安慰,但是也让我恐慌。也许睁眼睁太久,眼泪流了下来,这时,我的视线反而变得清晰了,在雾气较淡的上方,我看到时钟显示的是十二点整,只不知道是中午还是晚上。渐渐的,我清楚看到那三个男人:「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听到自己的内心在尖声狂叫,宁可自己永远笼罩在没有黎明的黑暗里,再也不想睁开眼睛。

这哪里是什么温泉旅社,眼前那三个男人不是真的在泡澡,而是在热气熏天的油锅里,像油条一样被油炸着,只是他们苦中作乐自称是洗温泉。我的嗅觉渐渐的恢复,不,应该说是记忆里的嗅觉被唤醒了。但是,我一点也不想闻,不想拥有任何知觉。在地狱活了一兆年,我从不接受自己已有一兆岁那么老,总觉自己还是三十岁的年轻人类。那热锅里的三个男人在骨头彻底炸酥后,不过五千年,就沉入锅底不见。不知从哪,总又会冒出三颗头来,继续那猜忌又猜忌的对话,然后又是五千年。虽然我知道在这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但是不看时钟,又很难打发时间。只好继续在新鬼的对话里头织网,等待话题像猎物进网。毕竟,对于一只卡在墙缝里动弹不得的蜘蛛来说,除了继续生前喜在暗处窥听别人的习惯外,我还能做什么呢?不过,活了一兆年后,我终于在接受自己成为地狱蜘蛛后了解到,自己其实是被自己所织的网给网住。地狱的出口不在外面,而是看见自己的内心地狱。现在,应该是我撤下罗网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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