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字复生。号壮飞。湖南浏阳人,生於清同治五年(一八六六年)。父名继洵,字敬甫,咸丰九年已未科进士,在京师任郎曹十馀年,故嗣同幼年在北京出生成长。母徐太夫人,讳五缘,浏阳国子监生韶春之女。嗣同述《先妣徐夫人逸事状》中称∶

先夫人性慧而肃,训不肖等谆谆然。自一步一趋至植身接物,无不委曲详尽。又喜道往时贫苦事,使知衣食之不易。居平正襟危坐,略不倾倚,或终日不一言笑;不肖等过失,折(苔+木)操笞不少假贷,故嗣同诵书,窃疑师说,以为父慈而母严也···光禄公起家寒,先夫人佐以勤慎作苦,鸡鸣兴,泛扫浣涤,纫绩至夜分不得息。

读此,可知嗣同之成为近代重要人物,得之母教者深远。嗣同有二兄、二姊,友爱甚笃。光绪二年(一九一三年),北京发生大瘟疫,嗣同时年十二,死三日而复苏,因此他父亲字他曰「复生」。而他的母亲和伯兄嗣贻、仲姊嗣淑,先後五天内在这次瘟疫中丧命,这是他幼年受刺激最重要的一件事。

母亲死後,他「为父妾所虐,备极孤孽之苦,故操心危,虑患深,而德慧术智日增焉。」(见梁任公《谭嗣同传》)。後来他在《仁学》一书中,对中国伦常观念有不少过激的想法,可能与童年的生活环境有关。

嗣同五岁启蒙,聪颖异於常儿,十岁从名师欧阳中鹄读(中鹄同治十二年癸酉科举人,官至广西按察使),学业大进。十二岁後博览群书,鄙视八股文。从武师大刀王五(名王正谊、字子彬)、通臂猿胡七(名胡致廷)学击技剑术,他之喜言任侠自此始。

十三岁时,他的父亲继洵公外放甘肃巩秦阶道(後来升甘肃布政使),他随父返乡修墓,留乡数月,结识了同年岁的唐才常,两人志趣相投,结为「刎颈交」。

光绪四年,嗣同十四岁,随父赴甘肃任所。此後十数年,他不时往来於湖南与西北各省之间。光绪十六年,继洵公升任湖北巡抚,他更漫游长江各省,考察各地风土人情。在致友人沈小沂书中,谈到他的漫游生活。

嗣同弱娴技击,身手尚便;长弄弧矢,尤乐驰骋,往客河西,尝於隆冬朔雪,挟一骑兵,间道疾驰,凡七昼夜,行千六百里,岩谷深阻,都无人迹,载饥载渴,斧冰作糜。比达,髀肉狼藉,濡染裆。此同辈所目骇神战,而嗣同殊不觉。

由此看来,他并不是一个文弱书生,他後来能成仁取义,与这种任侠性格当也有关。

他曾赴过乡试,但不曾中举——当然与他鄙视八股文有关。但他的诗和古文辞却造诣甚深。光绪十二、三年间,曾到***游历,谒***巡抚刘锦棠,刘一见惊为奇才,便把他留在幕中一段时间。

嗣同十九岁结婚,夫人李闰,是长沙李篁仙之女。二十五岁时,他的二兄嗣襄在***病故。两兄先後早死,使他十分伤心。

光绪二十年,中国败於甲午之战,对嗣同刺激颇深。这时他正在湖南,因愤於中国的积弱不振,非变法无以图存。他忧国如焚的心情,在他致他老师欧阳中鹄的信中可以看出来∶

然事已糜烂至此,岂补苴所能了?平日於中外事虽稍稍究心,终不能得其要领。经此痛钜痛深,乃始摒弃一切,专精致思,当馈而忘食,既寝而累兴,绕室彷徨,未知所出。既忧性分中之民物,复念灾患来於切肤。虽躁心久定,而幽怀转结。详考数十年来之世变,而切究其事理,远验之故籍,近咨之深远之士。不敢专己而非人,不敢讳短而疾长,不敢徇一孔之见而对於旧说,不敢不舍己从人。取於人以为善,设身处境,机牙百出。因有见於大化之所趋,风气之所溺,非守文因旧所能挽回者。不恤首发大难,画此尽变西洋之策。

这段时间,他与唐才常等志同道合之士,在浏阳组织学会,以联络同志;创办「算艺学堂」、「算学馆」以培养人才。这时北京改革的风气更加热烈。光绪二十一年,康有为、梁启超发动「公车上书」。康、梁和文廷式等又组织了「强学会」。嗣同乃於是年秋间前往北京,想去和康有为见面。嗣同抵京,康有为因「强学会」遭受压迫,受了沈增植的劝告,先一月到上海去了。

嗣同在北京会见了梁启超。启超小嗣同五岁,二人由此订交。他和启超多次晤谈,对於康有为的思想和主张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并由启超的介绍,更认识了佛学家吴雁舟、史学家夏曾佑。夏亦研究佛学。因此嗣同与梁、吴、夏常在一起讨论佛学。并且在京中也认识了文廷式、陈炽、熊希龄、张元济、黄遵宪、严复等一班人,这些人多半是强学会的成员。

光绪二十二年,嗣同二次入京,这次是和他父亲一同去的。他父子由武汉乘轮东下,经南京、上海,抵达天津。他写给欧阳中鹄的信中,报告他在天津参观了李鸿章所创办的事业∶

到天津,见机厂、轮船、船坞、铁路、火车、铁桥、电线、炮台等。他如唐山之煤矿、漠河之金矿,无一不规模弘远,至精至当。此在他人,能举其一功即不细,合肥兼综其长,夫亦人杰,惜晚节不终,弥增悼叹。

其中「晚节不终」四字,是指李签订马关条约。

在京中,嗣同奉父命捐了一个知府,要到江苏去候补。他觉得到了南京,可以在长江下游一带活动。於是在是年六月,动身南下。离京之前,他去见父执翁同和,谈当时的热门话题——「洋务」。同和在是日日记中记以∶

谭嗣同,号复生,江苏府班,敬甫同年继洵子。通洋务,高视阔步,世家子中桀傲者也。

次年三月,谭继洵去看他的老同年翁同和,翁的日记中却写着∶

谭敬甫中丞来,此人拘谨,盖礼法之士,从前不知,而有此子何也?

其实,翁同和也是礼法之士,所以他把「高视阔步」、生龙活虎般的谭嗣同,看作是「桀傲」。

嗣同到南京,他本志不在做官,尤其是当时官场上黑暗的情形,与他的性格自然是格格不入。但他不能不姑从俗例,偶而到衙门参谒,除此之外,他多半是闭户读书,少与官场人士往还。

到南京不久,他认识了佛学大师杨文会。杨文会早年曾佐曾国藩幕,後来在杭州为曾公办军粮。同治三年,曾国荃破太平天国军,攻克金陵,次年李鸿章署理两江总督,檄调杨文会到南京督办江宁工程局事务。光绪初年,曾以随员身分随曾国藩长子曾纪泽出使欧洲。他由欧回国时,曾购买了一批自然科学仪器,带回国内进行实验。

杨文会二十六岁开始信佛,三十四岁在南京创设了金陵刻经处,刻印佛经,弘传佛法。嗣同到南京时,文会已五十岁。嗣同性任侠,好剑术,涉猎群书,且倾心於西方自然科学,新近在研究佛学;而文会青年时也是好读奇书,善驰射击技,有自然科学知识,又是佛学大师。二人习性相近,一见如故,成为忘年之交。嗣同在南京候补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住在南京花牌楼杨文会寓中。

嗣同在花牌楼杨寓从杨仁山学佛,主要是学唯识宗和华严宗的教义。尤其是对於华严宗更有深入的研究。欧阳竟无尝谓∶「谭嗣同善华严。」梁启超说他∶「治佛教之唯识宗、华严宗,用以为思想之基础,而通之以科学。」均可谓评价精当。嗣同在南京期间,还常到上海参加社会活动。当时,梁启超在上海办「时务报」,二人交往密切,互相研究学问,梁启超撰〈仁学序〉称∶

余之识烈士虽仅三年,然此三年之中,学问、言论、行事无所不共。其於学也,无所不言,无所不契。每共居,则促膝对坐一榻中,往复上下,穷天人之奥。或彻数日夜,废寝食,论不休。每十日不相见,则论事、论学之书盈一箧。

《仁学》是嗣同在杨文会寓所撰写的,梁启超〈三十自述〉一文称∶

时,谭复生官隐金陵,间月至上海相过从,连舆接席。复生着《仁学》,每成一篇,迭相商榷。

嗣同住在杨文会家中,想像中此书受到杨文会的影响,也是极其自然的事。他由於从杨文会学佛,故而在上海也与一些学佛的人士相往还。如夏曾佑、汪康年、吴雁舟、胡中选等。光绪二十三年四月,他还与梁启超、汪康年、张通典、康广仁等,在上海发起「不缠足会」。他名义上是在候补做官,实际上仍在做他社会改革的事业。

是时,陈宝箴任湖南巡抚,其子伯俨(三立)与地方人士熊希龄、皮锡瑞、欧阳中鹄、唐才常等都协助他推行新政,使湖南新事业次第出现。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嗣同应陈宝箴之约,回湖南协助赞画改革事业。同时,梁启超也到了湖南,任「时务学务」总教习。於是他们创办了「南学会」,目的是「联合南方诸省志士,相与讲爱国之理,求救亡之法。」主张「废料举以育人才,开议院以达下情。」同时他们又创办了《湘报》,以讨论时局为主,希望以《湘报》作为南学社的喉舌,以传播南学社的改革主张。

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嗣同三十四岁,康有为等在京师推行维新变法运动,嗣同在徐致靖的奏保下,九月七日抵北京,晋见光绪帝,特授四品衔的军机章京,参与新政。未几,变法失败,九月二十五日被捕,二十八日成仁。梁启超撰〈戊戌政变记〉记嗣同被捕之经过云∶

时,余(启超自称)方访君(指嗣同)寓,对坐榻上,有所擘画,而抄捕南海馆之报忽至,旋闻垂帘谕。君从容语余曰∶昔欲救皇上,既无可救,吾已无事可办,惟待死期耳!虽然,天下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足下试入日本使馆谒伊藤氏,请致电上海而救先生焉(指康有为)。余是夕宿於日本使馆,君竟日不出以待捕者。捕者既不至,则於其明日入日本使馆,余与相见,劝东游,且携所着书及诗文词稿本数册,家书一箧托焉。曰∶「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今南海(康有为)之生死未卜,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遂相与一抱而别。

与嗣同同死者,有林旭、杨锐、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史称「戊戌六君子」。

嗣同学佛,为时甚暂,始於光绪二十二年在京师结识吴雁舟时,雁舟并以畅演佛教宗风相嘱托。梁启超着《谭嗣同传》称∶

当君之与余初相见也,极推崇耶氏兼爱之教,而不知有佛,不知有孔子。既而闻南海先生所发明《易》、《春秋》之义,穷大同太平之条理,体乾元统天之精义,则大服。又闻华严性海之说,而悟世界无量,现身无量,无人无我,无去无住,无垢无净,舍救人外,更无他事之理;闻相宗识浪之说,而悟众生根器无量,故说法无量,种种差别,与圆性无碍之理,则益大服。

及至他到南京,从杨仁山学佛,则「因得遍窥三藏,所得日益精深」。(〈见金陵听说法诗序〉)

他的佛学思想,表达在他所着《仁学》一书中。《仁学》意在融合儒、释、老及西洋哲学於一炉。其《仁学·自序》曰∶

墨有两派∶一曰任侠,吾所谓仁也。一曰格致,吾所谓学也。仁而学,学而仁,今之士其勿为高远哉。盖即墨两派,以近合孔、耶,远探佛法,亦云大矣。

梁启超序《仁学》曰∶「《仁学》何为而作也?将以会通世界圣哲之心法,以救全世界之众生也。」又谓∶「《仁学》之作,欲将科学、哲学、宗教冶为一炉,而更使适於人生之用。」

《仁学》凡五十篇,分上、下两卷,约五万馀言。因书中有许多讥刺清廷的话,因题曰「***人所着书」。盖以清廷马关条约割让***於日本,因借台人以抒其慨愤也。「书成(嗣同)自藏其稿,而写一副本畀其友梁启超,启超在日本印布之,始传於世。」(见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

《仁学》思想,受康有为《大同书》之影响实多,《大同书》欲破除九界∶即破除国界、破除级界、破除种界、破除形界、破除家界、破除业界;以至於破除乱界、类界、苦界。而《仁学》自述谓「初当冲决利禄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学之网罗,次冲决俗学者,若考据,若词章之网罗,次冲决君子之网罗,次冲决伦常之网罗,次冲决天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教之网罗,终将冲决佛法之网罗。」也就是说,冲决一切名闻利养、伦常、君臣、一切学说、一切宗教、乃至佛法。这种冲决,要以佛经中说得最为彻底。经云∶「若有佛可成,即为谤佛。」

嗣同之佛学,得自杨仁山居士实多。他的遗诗中有〈金陵听说法〉一章,诗曰∶

尔为上首普观察,承佛威神说偈言,

一任法田卖人子,独从性海救灵魂。

纲伦惨以喀私德,法会感於巴力门,

大地山河今领取,庵摩罗果掌中论。

按∶喀私德。指印度古代之阶级种性;巴利门,指英国议会,均取其音译。

戊戌年,嗣同北上京师时,有〈留别内子〉诗一首,诗曰∶

婆娑世界善贤劫,净土生生此谛缘,

十五年来同学道,养亲抚侄赖君贤。

诗後还题了几句话∶「视荣华如够幻,视死辱为常事,无喜无悲,听其自然。惟必须节俭,免得人说嫌话耳。」这似乎有点遗书的味道,果然他此次出门,有去无回,真是一语成谶了。

嗣同成仁後,他幼年的生死刎颈之交唐才常得到消息,恸哭辞家,欲北上京师为嗣同收葬。抵上海,嗣同遗骸已南下,因不果往,才常有联挽嗣同曰∶

我与公别几许时,忽警电飞来,忍不携二十年刎颈交,同赴泉台,漫赢将去楚孤臣,箫声咽呜;

近至尊刚十馀日,被群阴构死,甘永抛四百兆为奴种,长埋地狱,只留得扶桑三剑,剑气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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