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鸠摩罗什,稍为熟悉中国佛教史的人,都知道他是中华佛教史上最伟大的翻译家。快炙人口、现今流传最广的《金刚经》就是他翻译的。然而人们也许不知道,成就一代高僧弘法事业的大施主,中国佛教史上最早的佛教居士之一——东晋时代的后秦国主姚兴。

东晋太元九年(384),原前秦将领羌人姚苌在渭北自称大将军、大单于、大秦天王。十一年,即皇帝位于长安,建立后秦。姚苌在位时,闻罗什之高名而“虚心要请”。十九年(394),姚苌病卒,其子姚兴继位,先后灭前秦,降西秦,亡后凉,使后秦成为北方十六国后期势力较强的割据政权。

姚兴(366-416)是十六国中为数不多的有为之主。他在尚书仆射尹纬的辅佐下,改善政治,安定民心,又“立律学于长安”。为巩固政治,姚兴还积极兴复儒学,提倡佛教。其时,耆儒硕德如姜龛、淳于岐、郭高等,无不经明行修,于长安教授儒学,各有门徒数百,远来就学者万数千人。姚兴“每于听政之暇,引龛等于东堂,讲论道艺,错综名理”(《晋书》卷一一七《姚兴载记》)。于是学者踊跃,儒风遂盛。姚兴对佛教的扶植和提倡,以支持鸠摩罗什的译经事业为中心展开。姚兴“少崇三宝,锐志讲集”。

罗什少时聪慧过人,悟性超群,是世所罕见的佛学天才。中年时,他因高度的佛学造诣而“道流西域,名被东川”(《鸠摩罗什传》)。但在为吕光挟持至凉州期间,未能发挥其特长,使其平生积学不得宣化。正如牟钟鉴先生《鸠摩罗什与姚兴》文中所指出的:“罗什的贡献与后秦主姚兴的赞助是分不开的,也可以说姚兴成全了罗什。若无姚兴,也就不会有罗什后期在长安的译经事业,则罗什无缘弘法东土,始终不过是西域一位名僧,不可能有后来在中国佛教史上的崇高位置。”从西域名僧到中华佛学大师,罗什佛教事业的成就集中体现在长安十年左右时间的译经活动中,而他的辉煌成就,端赖姚兴的促进。罗什之于中华佛学,功不可没;姚兴对罗什译业,亦留芳后世。

姚兴对罗什译经事业的支持,是全面和空前的。首先,姚兴作为后秦国主,主动为罗什提供一流的国家译场长安逍遥园和大寺。逍遥园在长安城北,渭水之滨;大寺乃草堂寺的前身。此外,罗什也曾住过由姚兴提供的西明阁及其他场所。西明阁或以为即逍遥园,或以为在逍遥园内,但根据《鸠摩罗什传》将两者并列相提,可知并非如此。罗什在长安的译经活动,前期多在逍遥园,后期则多在大寺。《鸠摩罗什传》关于罗什在大寺的活动,有如下记载:“大将军常山公显,左将军安成侯嵩并笃信缘业,屡请什于长安大寺讲说新经。”《历代三宝记》卷八也有类似记载:“兴既虚襟崇仰佛法,恒于大寺草堂之中供三千僧,与什参定新旧诸经,莫不精究,洞其深旨。”至于澄玄堂,则是姚兴专为罗什讲经说法而在逍遥园另置的讲堂。

其次,为表示对罗什学识的尊重和蔼促成其译经大业,姚兴在全国范围内选派一流佛教学者,担任罗什的助手,义学沙门一时群集长安。当此之时,名僧大德辈出,领南北中国佛学之先。译《大品》时,僧睿序称有“诸宿旧义业沙门”五百人同在;译《法华》时,慧观谓有“四方义学沙门”二千余人俱会(《出三藏记集》卷八)。僧佑又记载说,“于时,四方义学沙门,不远万里”,前来长安求教于罗什,所谓“三千余僧,禀访精研,务穷幽旨”(《出三藏记集》卷一四)。其法筵之盛,古今罕见,以致僧肇在见此地盛况后,时有“自不睹祗洹之集,余复何恨”的感叹。罗什时代的长安佛教,呈现空前繁荣的景象,为此后中原佛教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在中国文化思想史上写上了重要的一页。但是,罗什的译业是在姚兴直接支持和关心下展开的;“四方义学沙门”齐集长安,是在姚兴佛教政策的鼓舞下实现的。《历代三宝记》卷一八指出:“三千德僧同止一处,共受姚秦天王供养。”这是问题的本质。若无姚兴作为国主的佛教扶植政策,这一切都是难以设想的。

由于姚兴对佛教所作的实质性支持,不仅繁荣了长安佛教,而且也有力地促进了整个北方地区佛教的迅速成长。《晋书.姚兴载记》云:兴既托意于佛道,公卿已下莫不钦附,沙门自远而至者五千余人。起浮图于永贵里,立波若台于中宫。沙门坐禅者恒有千数。州郡化之,事佛者十室而九矣。不难看出,由于姚兴的倡佛护法,后秦以长安为中心的北方佛教,在前秦已有的基础上又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姚兴贵为王者,却能“卑万乘之心,尊三宝之教”(《大唐内典录》卷三),优礼罗什,推崇佛法,反映出他所具备的较高文化素养和政治见识。不仅如此,他还鼓励百官乃至王室尊奉佛教。受其影响,王室人员如姚嵩、姚显、姚泓(太子)等都崇信佛法。上行下效,后秦境内便出现“析实谈空,靡然成俗”的局面(《晋书》卷一一九《姚泓载记》)。

难能可贵的是,姚兴虽系羌族军事贵族出身,但他不仅无意对抗传统汉文化,反而积极奖掖提倡吸收汉文化,从而体现出他进步的文化意识。

姚兴除了亲自组织并参与译经,还能讲论经籍,撰述佛学论文。《鸠摩罗什传》说:“兴以佛道冲邃,其行唯善,信为出苦之良津,御世之洪则。故托意九经,游心十二,乃着《通三世论》,以勖示因果。王公以下,并钦赞厥风。”所谓“托意九经,游心十二”,是指姚兴对佛教大小乘经典的研习;在这个基础上,他着述《通三世论》及其他论文多篇。《通三世论》肯定三世(过去世即前生,现在世即今生,未来世即来生)的存在,并由此而确证因果报应之不虚。论中说:“余以为三世一统,循环为用。过去虽灭,其理常在。……当来如火之在木,木中欲言有火耶?视之不可见,欲言无耶?缘合火出。”过去世、未来世虽眼不能见,但其理常在,这好比木中有火。《通三世论》又说:“众生历涉三世,其犹循环。过去、未来,虽无眼对,其理常在。是以圣人寻往以知往,逆数以知来。”所谓“其理常在”,是指业识之不灭,这实际上是受了小乘说一切有部“三世实有,法体恒有”主张的影响。所以《通三世论》的结论是:“明过去、未来,虽无眼对,理恒相因。苟因理不绝,圣见三世,无所疑矣。”(《广弘明集》卷二一)“理恒相因”即相当于识神不灭,故而有三世之回。在姚兴《与安成侯姚嵩义述佛书》中,自称以上所述即为“摩诃衍义”(大乘教义),表明他对大、小乘教义的理解尚未成熟。所以罗什在《答后秦主姚兴书》中,从中观学角度予以适当纠正。罗什说:“若无过去、未来,则非通理,经法所不许。又十二因缘,是佛法之深者,若是有过去、未来,则与此法相违。……是故不得定有,不得定无。有无之说,唯时所宜耳。”(《广弘明集》卷二一)意思是说,过去世、未来世是存在的,但如果把它们说成“定有”或“定无”,则是不完整的,因为有无只是相对的。此后,姚兴即以罗什所示大乘中观学的真、俗二谛义阐述有、无,其《答安成侯姚嵩书》说:“若不空则无二谛,若不有亦无二谛,此定明有无不相离。何者?若定言有,则无以拔高士;若定明无,则无以济常流。是以圣人有无兼抱而不舍者,此之谓也。”(《广弘明集》卷二一)这种认识,显然受了江左玄学“有无”论辩的影响。事实上,在姚兴的其他文论中,也确曾把大乘佛学视之为玄学之同类。其《通圣人放大光明普照十方》文云:“圣人之教,玄通无涯,致感多方,不可作一途求,不可以一理推。故应粗以粗,应细以细。”其《通一切诸法空》文又云:“大道者,以无为为宗。若其无为,复何所有耶?”意思是说,佛教所说与玄学相通,以无为为宗,故玄通无碍。其《通不住法住般若》文又说:众生之所以不阶道者,有着故也。是以圣人之教,恒以去着为事,故言以不住般若。虽复大圣玄鉴,应照无际,亦不可着,着亦成患,欲使行人忘彼我,遗所寄,泛若不系之舟,无所倚薄,则当于理矣。(《广弘明集》卷二一—)佛教般若之学教人无所执着,相当于玄学所示“忘彼我,遗所寄”,这是姚兴融合佛玄的理论阐述。在《重答安成侯姚嵩》书中,他更直称佛学为“玄法”。

根据这一理路,姚兴的奉佛有其显着的特点。他并不着意于兴建庙塔、庄严佛事,也不提倡灵异辅政,而是注重佛教义理,并把它作为招揽贤能之士、赞助“政化风俗”的“玄教”来发扬,具有较多理性的因素。在他的带动下,王公贵族及大臣们也纷纷把佛理当作“参玄”的内容,从而冲淡了北方固有的强烈宗教感情和迷信色彩。

姚兴的佛学素养,总的来说算不上高明,理解也尚未成熟。但因他重视大乘般若之学,并与玄学结合考察,故能一反此前灵异神通、巫咒方术之法。与同时代北方其他少数民族首领相比,姚兴通过提倡佛教,重视文化建设,注意吸收汉文化传统的举功,是一种历史性的进步。他对罗什译经事业的支持,具有促进国内文化理论重心逐渐向佛教义学转移的意义。罗什译场成为佛教理论建设的策源地,它不仅为后人留下了大量宝贵佛教经论,而且培养了大批一流的佛学人才,此后,南北贵族、官僚和文学士子竞以知识僧侣为师,形成文化思想和理论思维研讨、传授的新格局,这对于后世中国佛学乃至传统思想影响之深,实在难以估量。

姚兴之于佛教,尚有一重要事件须予说明,这就是他首次设立比较完整的僧官管理机构。北方佛教经前秦苻坚、后秦姚兴两代国主的提倡,以及佛图澄、鸠摩罗什两大师的号召,获得迅速发展,僧徒之数大增,给管理带来困难。于是,姚兴下书命罗什弟子僧契任僧正(“国内僧主”,相当于此前数年北魏法果所任“道人统”,为管理僧尼的最高僧官),又命僧迁悦众(即“都维那”,纲纪统摄僧众,为副职),又命法钦、慧斌共掌僧录(掌握僧尼簿籍和其他事务)。他们成为国家统一管理僧尼的正式宫吏,均受朝廷所给车舆吏力,僧契秩同侍中,待遇优厚。自此开始,北方佛教由国家委任的僧官予以管理,形成制度。这一制度,实际上是对汉民族传统政治制度的认同。在南方,自东晋起也有由国家设置的专门机构和僧官,以管理日趋繁杂的僧籍和僧务。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