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日本军阀来到之后,的确太穷,记得有一次为了先生要我买一册书,全家上下,凑了半天,也凑不出一册书钱,我失望地哭了;全家的人,也因此流泪。又有一次,为了买习字本,知道父母没有钱,我就偷了二姐藏好多年的压岁钱,结果被二姐发现,我被母亲毒打了一顿,打完之后,母亲、二姐和我,三个人抱在一起哭了一场!”

[见“归依”第十页]

一、长江南岸,贫苦人家

中国佛教界,从事学术研究,并且接受正统的经院教育,自大陆沉沦,民国三十八年(一九四九)以来,到目前为止,除了当代佛教思想家印顺长老,以其“中国禅宗史”,获得日本大正大学博士而外,那么,圣严法师,在所有中国留学日本的学人中,是以四年时间(民国六十年二月获文学硕士后,到六十四年二月)获得文学博士学位;他的论文是“明末中国佛教的研究”。这项学位是立正大学开设佛学课程博士班十八年来,获得佛教学专攻“博士学位”之第三人。

对圣严法师之获得日本立正大学“文学博士”(非博士候选人),我们中国佛教界应该深深地反省,这是一项庄严而精致的成就;但自民国六十四年年以后,已再无人打破这项记录!

这位中国佛教界的僧宝,出生在清末最后一科状元张季直(謇)的故乡~~江苏南通县名胜狼山之阳的小娘港~~一个沿江而筑的落后渔农之村。民国十九年(公元一九三0年)农历十二月四日,这位生而注定弃俗的中国青年,便成长在这个小村的贫民张氏之家。

张氏家庭:父亲的名字是张选才。母亲姓陈,她说她的名字叫“妈妈”。这位青年的先世,则无确实纪录。他本身是家中三男三女中最小的孩子,他幼时的乳名,叫保康~~因为他的身体太弱了。到后来入学,便更名为张志德。

这位童年出家的比丘之先世居住地,据说是长江三角洲的崇明岛,由于一次水灾之故,搬开江北岸南通县境,因此,他的族人都保持着崇明岛口音。而他出生后第二年,便是民国史上空前的长江大泛滥,结果把他那江边的小村落,冲得一干二净。长江的险浪,把他们的土地,连根都挖空了。江岸塌下去,塌得最凶的时候,一天一夜可以啃掉半华里;等到民国三十二年,这个贫家孩子出家时,他的出生地,已经移到长江心脏地带了,可谓“沧海桑田”之至!

长江的浪潮,把江岸的农田向北啃噬,而江边的土地,则由南向北增殖,于是扬子江日夜向北缓慢地移动着。因此,也就在民国二十年秋后,他们这一户劫后人家,便连根移居到狼山江对岸的常熟县境的“扶海乡”,近江的一座新生村落。

江苏常熟县,是中国历史上的人文萃集之区;佛教有明代净土宗大师省庵实贤。而科举场中,当时有清一代二百九十年出了一百十四位状元,常熟县出了六个,这六人是:孙承恩、归元肃、汪绎、汪应铨、翁同龢、翁曾源。南通则出了胡衣龄、张謇。而全国出状元最多的地方,则是清朝末年名女人赛金花的丈夫~~戊辰状元洪钧的出生地~~苏州。在全国状元的生产量上,苏州是第一名,常熟名列第二。

这位比丘的幼年,搬到长江南岸之后,全家大小八人,耕种着“七亩租田”、“三亩三分新生地”。到农闲时,父亲出外做“苦力”,“妈妈”纺纱织布,哥哥们替地主挑泥筑堤,他自己喜欢生病,但稍大一点,就跟着父亲一天赶四十华里路程去做小工。农忙时,他则帮着在农田里拔草、踩水车、割稻、拾棉花、种豆。有时,会被日军徵去做苦力。

因为他生而多病,所以到六岁才能出门走动,和别家孩子玩,九岁才有幸上学,只是读国文一科,而且是新旧杂陈。像这样乱读一阵,到十二岁上,他要求父母,去正式读小学。他开始上学时,是直上三年级,上到四年级上学期,因为“年景不佳”,父母便命他停学。等到十四岁时,仍由四年级读起。可是“年景不佳”一进连续下去,在没有升入五年级以前,便从此辍学了。

这个“小孩”,在他的追忆之中,值得“回味”的往事,实在是太少了。

二、生不为侯,何如出家

“我的家毕竟太穷了!”这位比丘僧在他的“归程”中说道:“家,穷得使我不能完成小学毕业,结果,由于因缘的安排,使我走上出家的路。”

民国三十二年夏天,有一位邻居,叫戴汉清,到这户人家来,闲谈之中,问起这位贫家子将来要做什么?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母亲“妈妈”就说:“我家很穷,子女也不算少,所以我想把他‘送掉’。去年有人介绍他到无锡乡下招女婿,可惜那个女孩是哑巴;而且他是我最小的儿子,我也舍不得。~~这孩子身体很单,读书时倒很用功,祗是他错生人家,我家培养他不起。将来他长大时,我们做爹娘的老了,也无法给他娶得起媳妇,看样子,他祗有去做‘和尚’去了……”

因为“妈妈”这最后一句话,引动那位姓戴的灵感,他反应极为敏捷地追问:“你可真的舍得让他做和尚?”

“有什么舍不得!但也要他自己愿意呀。”妈妈笑道:“保康,你想做和尚吗?”

“当然想做。”这个“小孩”照直说了。妈妈也真的楞住了。

“你倒干脆。还不知那一座庙要你呢?”妈妈说。

“我有一座庙要找小和尚。”那姓戴的可真乐了,插上来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原来那姓戴的本住南通狼山脚下,他同狼山下的和尚很熟,每当他渡江回南通,总要到狼山看看和尚,而正巧,那一年山上的老和尚托他物色小和尚,他就把这个“小孩”看中了。

剩下来的是:他要走了小孩的生辰八字,送到狼山,在佛前请示一番,以定行止。

这个“小孩”的父母,到此时还以为是开玩笑的,并没认真,这个“小孩”却把它当作“喜事”来办,整天期盼着好消息。

直到秋天,那戴某人从南通回来,一到张家,便要“孩子”把衣物收拾起,马上跟他到狼山做和尚。

这个姓戴的还真会游说,把“孩子”的父母说动了,第二天清早,在泪眼迷离中,“孩子”跟着姓戴的离开了他的家乡。

南通狼山,是长江三角洲北岸“通、如、启、海”四县的名山,“孩子”上了狼山,彷佛进了大观园,姓戴的带着他上了狼山山顶~~广教禅寺,进了大殿,然后再转弯抹角,过了好几进门限,便踅进一间屋子,里面有很多“和尚”,他们一进门,大家便把目光集中过来,一位中年比丘对姓戴的说:“就是他吗?”

这是他出家生涯的第一章。

这大寺院里的出家人,都是“师祖辈”以上的人物,此时他的师父,还没上山做小和尚呢。

因此他是寄名在师祖慧法师名下以“徒孙”名份出家的;这是中国佛教“子孙庙”的法统所造成的“陋规”,他的师祖为他取个法名,叫“常进”。这是民国三十二年八月中秋节,他当年还不满十三足岁。(旧的算法是十四岁。)

他这位师祖,曾在安徽九华山江南佛学院读过书,比起狼山的土着比丘,要开放得多。

一言蔽之,中国贫苦人家的孩子,父母让他出家,多半不是为了“佛法”的理由,乡下人谁明白什么是“佛法”呢?他们祗知道和尚的寺院里,生活没有问题,孩子出了家,能躲避饥死这一关,比呆在家忍受酸风辛雨强得多了。

三、十里洋场,励志向学

接着抗战胜利了,民国三十五年春天,十七岁的青年沙弥(他还没有受比丘戒),被广教寺派下的“法聚庵”派到上海的下院~~狼山分支~~大圣寺去正式赶起经忏来了。事实上,此时他还因为没有“多馀”的钱买一袭僧衣,裉下俗装呢。他平日穿着棉袍大褂,上殿时放焰口外披“麻布七衣”,杂在师父阵中混充和尚的。虽然是天天做佛事,他的后来那套僧衣,还是由“父亲”卖掉几担麦子,为他缝制送到上海,才光耀门楣,现“沙弥相”的。

他在上海的经忏生活,由三十五年春天挨到三十六春天,这种老死座下的生活突然宣告结束了。原因是民国三十五年秋天,静安寺佛学院应运产生了。当开学时他还没有去成,过了一年,才积极地争取,经过狼山一个寺里的育枚法师(在静安佛学院做教务主任,太虚大师高足)的支持,做了该院的插班生。

静安佛学院的当时重要成员,排列如次:

创办人:密迦法师(原静安寺住持,后来是持松法师)、德悟法师(原静安寺监院)、妙然法

师(静安寺副寺)。

院长:白圣法师(静安寺当职监院)。

教务主任:育枚法师。

监学:守成法师(静安寺维那)。

讲师:南亭、道源、仁俊、育枚、妙然、圆明、本光、度环、秀奇等法师,林子青等居士。

来院演讲者:有太虚大师、法舫、能海、雪松、苇舫、天慧等法师、吕秋逸居士。

学生阵容:今天仍在自由地区的,有了中、唯慈、自立、幻生、妙峯、性如、明月、性慈、

能果、愿殊、弥赞等五十馀人。

这种阵容,在当时的佛教界,可说是钻石地带。而在学的青年比丘,也办了一份刊物~~“学僧天地”。

其实,比起一般的学生生活,静安佛学院的学生,异常艰苦,但是,年轻的佛弟子们从这里总算是获得了一份希望。虽然这种“教育”并不十分上轨道,因为还得应付日常“行持经忏”,但比起那些“经忏专家”已经进步得太多了。

当时的“常进”这位青年人,由于“死啃”,功课是很出色的;到三十七年七月,第一届同学毕业之后,经过一次甄别考试,再度进了“研究班”。同学剩下十名左右。

进了上海静安寺佛学院,做了个学僧,得其所说!到这年九月间想不到“妈妈”在此时病危,他便和他从乡下到上海来报信的二哥,一同星夜赶回去,探母亲的病,这是他出家以后第三度回家(第一次三十三年夏,第二次三十四年秋)。当他走到“妈妈”的床前,妈妈的肚腹,膨胀得像一座山,干□而焦瘦的脸上,浮着一层黄膜,彷佛秋后将要凋落的枯叶。

他在家住了半个月,“妈妈”的病没有变化,可是也不像好的兆头,等他回到上海,过了两个月,突然接到恶耗~~“妈妈”走了。因为是乱世,妈妈忌日是那一天,他到今天还不知道呢!

这在他的生命记录里,相信是一桩永生难忘的悲哀。

三十八年初,大陆形势急转直下,静安佛学院院长白圣法师远走台北,同时上海佛界的着名法师~~智光长老、南亭、道源法师先后都走了。

有一天,静安寺门口,有人在这里布置一些“***新军”的图片,与它同时进行的,也有人招收“青年到***入伍受训”。当时并没有什么人去踊跃报名。过了几天,时局吃紧了,市郊也听到炮声了,静安佛学院的学生已有几个在“新军招训处”报了名,换上军服。他们是“新军”,行动自由,施帜鲜明,公车享受***,令人很羡慕。他们彷佛“天下大事已定”,是铁准要直放***的!

四、从军入伍,梦觉繁华

这个时候,大家都动摇了。有位同参对他说:“如果你去当兵,我也去!”就这样,他们决定投笔从戎了。接着,了中法师(现任中国佛教会秘书长)也一同入伍。

民国三十八年五月十五日下午三点钟,他和几个同学向静安佛学院老师秀奇法师、本光法师、林子青居士请了假,老师都支持这次行动。

这几个“新兵”出了静安寺,和寺里未走的同学道别;在泪眼婆娑里互道珍重。

他们去报到入伍的番号是“陆军二0七师通信连”,报到者几乎清一色是聚集在上海的流亡青年。五月十九日上午十时,他们奉命到黄浦江码头上了船。四天之后,经过***海峡,到高雄港口上岸。五月二十三日,这个单位由高雄坐火车再转到新竹的乡下~~清水,于是开始“披荆莽,斩茅茷”,赤膊短裤,展开集训了。

过了不久,那一个部队的军部,要选拔知识青年深造,于是他们奉命在端午节那天,被集中送到北投,住在北投国民学校,第二天参加考试,到十月间被录取为“学生大队”学生,番号是第六军军部学生大队通信兵队。自此,这位“祗吃肉边菜,不吃菜边肉”的素食者大兵,走上“无线电报务员”这条路。

到了三十九年冬,台海已趋势安定,他已同先到台北的南亭法师取得连络;后来,逐步与僧界建立了关系。

四十一年春天,他随着通信部队,在***北部沿海,配属一个步兵营驻防;这时候,避秦台北的上海地区法师都知道他的行止了,因此,他收到了前静安寺妙然法师的通知,邀集静安佛学院同学到他的“北投中山路居士林”聚会,静安时代的师生参加者:

师方:妙然、守成、圆明法师(后来还俗侨居日本,俗名杨鸿飞)。

生方:了中、唯慈、自立、妙峯、幻生、能果、常进(圣严)、性慈(已还俗,田枫)、愿殊(已还俗、王文伯)、明月(何正中,退役后再度出家,已谢世。)等青年法师。缺席的有弥赞(还俗、吴国权,服务基隆邮局)、性如法师(因肺疾,在中坜休养)。

会后,妙然法师每人送了二十元新台币车资,那时是一笔很大的布施呢!

到民国四十二年,由于军中发起文艺写作浪潮,他开始对文学发生兴趣,便加入了李辰冬博士主办的“中国文艺函授学校小说班”;他是认真地读书了,因此,阅读面较从前远为广泛。

四十二年十二月,在宜兰的陆军通人兵学校(校长任世江,是虔诚信佛者),招孝报务军官,这位佛学者投考被录取,半年后毕业,以“准尉”官阶任用,回原部队服务。从“兵”到“官”,他熬了四年有半。

在宜兰,他也遇到创办“宜兰念佛会”的星云法师。

此后,在通信军官生涯中,加以写作的自我训练,同时在军报上,开始发表较浅近的作品。

另外,由于凤山的煮云法师在四十四年出版“佛教与基督教的比较”一书,与基督教牧师吴恩溥的“驳‘佛教与基督教比较’”,引发这位军中佛学者的灵感,因此在四十五年八月底,写成“评‘驳佛教与基督教之比较’”;这是他从事佛学著作以来的第一本书。

到民国四十六、七年间,他便开始以“醒世将军”、“张本”为笔名,分别在“人生”、“海潮音”、“今日佛教”、“佛教青年”等佛教刊物发表稿件。也因此,他决心放弃了“文学写作”,而专一于佛学着述。

五、还我家裟,退我戎装

这位青年法师,从军十年六个月十五天;在民国四十九年元月一日退役令生效,以少尉军官还其初服,重披袈裟。

在退役之前,由于罹患已久的“风湿”,在先一年五月廿七日已遵医嘱请准休养,停止军中工作。因为“风湿病”,在西方医理上查不出病源,“医院无法出具可供申请退役的证明书,为这件事使他苦恼到山穷水尽;在整个挣扎过程中,台北市华严莲社的南亭老法师,善导寺住持悟一法师,还有剃度师~~北投佛教文化馆东初上人,都给以最大的支持与协助;其中间关由郑介民上将夫妇支持助力,因而解决退役的困难,他退役后,郑氏突因心脏病逝世,使得这位矢志出家的青年法师“悲难抑止”地痛哭一场;并且在郑氏灵前虔诵“地藏菩萨本愿经”多日,以报知遇。

这一条“回头”的路,是过去十年来痛苦与折磨所付出的成果。

他在“归程”中写道:

“~~我在十四岁,曾为自己的出家而编织过一个美丽的梦;但是,那场梦的幻灭,是如此地快速。狼山的环境,像画一般地幽美,诗一样地可爱,可是,我生得太晚了,去得太迟了。当我上山的时候,那一幅画已经剥落,那一首诗已经消失了。正因为我是抱着欣赏画与诗的梦想而去狼山的,那跟‘出家与学佛’之间有一着一段距离,所以,我也毕竟没有保住那个出家人的身份。”

“不过,那个梦是做了,那条路是对的”;所以绕了一个好大的圈子,不绕也是不行。否则的话,今日的我,又是怎样的人呢?~~像留在大陆的出家人一样,那是不堪想像的。虽然,绕这个圈子,也似一场梦!……。”

“因此,我对以往的遭遇,除了感到自己的罪障深重,并无怨尤可言。……钢是炼出来的……最不容易争取的事物,便是最足珍贵的事物。”

当他把退役手续办完,有一天,他向剃度师父~~东初法师慨欢说:“这一次,我要好好地立志,做一个像样的出家人了。否则,便对不起协助我的人了。”

东初法师却说:“对不起人家是假的,对不起自己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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