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了知知识的性质,必先说明概念,因为概念是知识之始,在概念以前的心理作用是知觉,人必以知觉或记忆的构型为根柢才有概念。唯识学上的知觉叫“触”,指根与境二者的接触。由触产生“想”,即系二名事的概念,亦称为“意言”,因为知觉离开所依讬的对象,便不得不附在另一个东西上面,所以知觉超越了其现实对象后必变为概念。然而概念只是一个心影而已,不能久住,又必须有他种的依讬,其所依讬的就是符号与名言。

依上看来,我们知道知识的生起,是心与境互相为缘的,这点在现代的世间学术已都可以说明,但他们无法说到的,是心是与境原来都依于一个本体——阿赖耶识而起,阿赖耶识为什么会变现世间万事万法呢?这就需要说明一项佛学的根本原理,这原理叫赖耶缘起,或缘生万有法则。在佛家眼中,一切事物完全是因缘系的和合,换言之,事物现象的实现,必系各种因与缘的条件所组合。但各种事物又如何能够交遍组合呢?这是因为各种事物均藉因缘生起,凡缘生必无不变的自体,都是暂时的假相,从吾人微细的一念以至大如空间的星球,都是变动不居,前刹那不同后刹那,时时在变,不断在变,只是有些物质变的速度,不易为普通有所察觉,如我们凡眼看不到的山河大地,日月星球,似乎没有什么变动,但在佛眼看来,是如金刚经所说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万事万法即都在生住巽灭循环不息,从有变有,那么此中有什么不变的存在吗?有,有一咱普遍的共同的“理性”存在,依唯识学说,就是宇宙万法的大关系体——阿赖耶所含藏的本有或新薰的“种子”,如把它叫做“性能”更为适当,由一种性能与其他一种性能与其他一种混合,就现起一种事物的现象。

有些知见浅溥的人,听说佛教讲一切皆空,即瞎指佛门是消极的空门,这种错误非常严重,必须郑重予以纠正。原来佛家分析一事物根本是空,其意义是要阐明万象因缘假合,“无自性”故空,所谓无自性即系指其仅依因缘关系存在而没有自身的实在体性,如的实验,即事物永远不变而长存,但其实没有一样事物是不变不坏,所以佛学称之为空为假,但不是说空了以后什么都没有,而是空了以后仍有凡人看不见的空性——性能存在,这性能随着另一种适当的因缘关系,又再现起事物。所以佛家说:“教所言空,以不可得故,无自性故,是不断灭之无。”如近代相对论说的质能互变,认为质就是能的浓缩状态,可是佛教所说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已有绝好的注足。其实佛学上的空,是万象生起的根本,所以说:“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

从佛眼看来,因缘和合的“色”(物质),是由各种关系条件组合的假相,没有实体可得,所以佛说这种有为“非有”。因缘拆散以后,物质于消灭,但其性能仍此旧存在,只是凡夫的俗眼看不见,但在佛眼中这种状态并非断灭,所以说“非空”。非有非空是佛教究竟的中道正义。讲得浅一点,在佛眼中,空与有根本都是一样存在,所以说是“空有一如”。但是凡夫的眼光中,将假有执为实有,将性空执为断空,虚妄颠倒,邪见炽然,人心的惶惑,世界的祸乱,都由此形成,可怜孰甚!

佛学所说的因缘论,是阐明宇宙万有的根本法则。那位曾经说过“在各宗教中我最赞同佛教”的哲学家罗素博士,应系深研究过佛理而得到启示;在他发表的“新实在论”的名着中,即全以关系条件(因缘的英译)说明事物的性质和现象。他说:“为什么拿关系来说明事物的性质呢?就是因为宇宙间的任何事物,都不是独立的。换言之,即没有和其他事物不生关系的。所以判断一物的某种性质,便无巽于辩明其物在某种关系上的地位。”又说:“知识既不过是知者对于所知物的某一种关系,则所知与知者同为关系中的关系者。”又说:“宇宙的最后原料,不能说是物,也不能说是心,只是事。……宇宙上最真的莫过于暂时的东西。”佛学所说的万象都是因缘和合,暂时假有,在罗素的哲学理论里面,确有透辟的发挥。美哲学家怀特海(Whitrhead,A.N.)亦说:“事件(TheEvent)是实在事物的一个单元。”巴湼特(Barnet)在其“爱因斯坦与宇宙”的书中对这话的解释说:“这番话所含所含的深意,最好用诸如两个电子相遇的简单物理事件来说明,在现代物理的范围内,我们可以把这事件解释为物质的两个基本微粒的动出,或电能的两个基本单位的动出,或微粒波的汇合,或为四度空时连绩区流的混合,但理论并无说明这场遇合中的两位主角实际上是什么东西。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些电子并不是实在的,不过是理论的符号罢了。可是在另一方面说,遇合的本身是真实的——也就是说这『事体』的发生是真实的。”罗素所说的宇宙最后材料是“事”,和巴湼特所解释的“事件”是遇合发生的,也就是说都是关系条件组成的,皆不超出佛学所说的因缘和合,暂时假有。哲学家以至科学家今日所能了解的只是这个暂时的东西,即某些关系条件一时的遇合而已。

佛说:“一切法皆由因缘生,离因缘外诸法不生。”又说:“若有一法超因缘者,是外道说属缘生,佛学的唯识宗对因缘关系说得最为透彻,此方单是眼识这个概念,现代心理学及生理学,只说是身上眼球机能(根)与对象的物体(境)组成的,但在唯识家看来,这个说法实是太过幼稚,他们说眼识的生起要有九种缘(条件):1根,2境,3空,4明,5种子,6染净依(第七识之别名),7根本依(第八识),8分别依(第六识),9作意(即注意)。不论欠缺那一种条件,眼识即不能生起。亦即离此九种关系条件之外,无眼识的自性可得。其他各识欠缺那一种条件,眼缘方生,在九缘之中除去光明一样。鼻、舌、身三识,即除去空与明二缘,由余七缘生。意识则需五缘,末那三缘,赖耶四缘。如八识规矩颂云:“眼识九缘生,耳识唯从八,鼻舌身三七,后三五三四。”依据这首颂可以制成后面一个图表,以明各识关系条件:

由上表看来,可知佛学说明识(心)的功用由因缘生起是怎样的精确与圆满。而识所感受的物质对象(色),更脱不了因缘和合的关系,但佛学更进一步阐明了心与物的互依存的和谐结合,这精神物质圆融无碍的法则,可说是佛学融摄唯神唯心与唯物的学说,而导之进入最高真理的境界。试看唯识宗对物质(色)分析亦是多么细密、多么有条理,它把色分为两类:一是有对色,二是无对色;第一类中分为分二:一是五根色,二是五尘色。无对色中分为五种,实非现代物理学家所能中以想像。家甩能加以想像。兹介绍法舫法师所制表解如下:

法色(质物)无对色:极微色—原子、分子、电子、量子,不可以肉眼见。

极回色—极远之色不易见者。

定所生色—又名定果色,是定的境界。

受所生色—或称无表色,如受戒所得的戒体。

徧计执色—凡夫颠倒妄执所生的色。

有对色:五根系——净色根—五官有机能:眼、耳、鼻、舌、身。(神经)

扶尘根-(五根的器官:眼、耳、鼻、舌、身。(外形)

五尘系——色境:十二种

声境:八种

香境:四种

味境:六种

触觉:十一种

关于上表,使吾不得不惊欢佛学佛学所研究的物质范围,比现代的科学家不知大过多少倍,由经机能的细微,分剖到定果色、无表色、篇计执色,此等境界,迥非凡夫理解所及。这里必须特别指出的,是佛家将五官的神经,列为无知无觉的物质,而现代心理学家都以为神经系统是人类聪明智慧的大本营;佛家则确定五根系对五尘境(各种有形的物质境界)后,如缺乏一种精神因素——识,则起不了任何感觉,没有感觉,则人的存在等于死人,物的存在等于空无。正如黑格尔的名言“纯粹的存在等于乌有(Purebeingequalsthing)”。爱因斯坦亦说过,科学的最高结构“是牺牲了内容换来的”。试思一个理论上的概念,当与感觉的经验完全脱离时,内容亦完全没有了。因为人类真正能知道的客观世界,只是他的感觉所造成的世界,如果人类把感官所摄取的和记忆力所贮存的印象都消除掉,当然这个所谓世界就等于零。

由于佛学对于物质分析的精细,愈显出感觉所赖以依存的识——精神,于物质的存在,是占据多么重大的比重,甚至可以说,没有精神,根本谈不上所谓存在。说到这里,也许有人要问,佛学这种观点,是不是落入唯心哲学的窠臼?不,绝不。前面已经说过,唯识宗所阐明的八种识,亦都是众缘所造成的,如眼识即需要根境空明等物质条件生起的,再说明白一点,佛学的“缘”是包括精神物质等有形的条件,如果说佛学是唯什么,就只能称之为“唯因缘”,所以华严经说:“如来出世,若不出世,如是缘起,法性常住。”而这个“缘起”原理,是本来如是的,佛虽亲证亲说,但不是佛自己规定的,因为这个“理性”是无始以来常不变的。故增一阿含卷廿六说:“欲使空地,复使地为空,本缘之声,此缘不腐败。”

由此,佛学对吾人追求知识给予一种最着实的启示,即心与物是互相为缘的,不但不能绝对的分开,而且是互融互摄,混合无碍。原来所谓精神与物质、色法与心法,在唯识家看来,都是阿赖耶识所变现的见分与相分,见分是能知的心,相能是所知的物。惟普通人把心执为主观的我,这叫做“我执”,把物执为客观的世界,这叫做“法执”。而我执与法执,就是凡夫所错认的实我与实法。因为人们心中感觉的,眼前看到的,都似乎有一个我存在,有一个世界存在,所以他们固执着这种见解(唯识学叫偏计执法),无始以来,多生多世,都不原有所变易!可是有我就必定自私,有物就必自利,自私自利的人即因为不明我与法均系因缘和合幻有(唯识叫做依他起性),而不知缘生假有法则的人,则无法与宇宙人生的根本实性(圆成实性)合而为一,亦即永远无法与真理碰头,永远沉沦于愚痴迷惑中,而迷惑的人必然造作恶业,造作恶业者必自受其苦;惑、业、苦三,如影随形,佛教即系基比原理,敷演三世因果,轮回报应的大题目,除了那些不可以理喻的人,如顽固的无神论者与浅溥者流不信有过去未来世外,这是百分之百合于逻辑的推理,不由于你不倾心折服。任何的如果不是有缘“开法悟道”,尽示来世仍必是天堂地狱,六趣出没,了生脱死,无有可期!

总之,人类今日以机械分析物质,以数理说明宇宙,如借牛顿的口气形容,其成就只等于在广漠无涯的海滩上,拾得一两颗贝壳。而佛学却是使用另外一套不同的方法,以穷究一个完全不同的对象——人心,如借亚里斯多德的口气形容,是以自明的原理,去认识宇宙人生的基本真实。佛教在这方面的努力,有其登峰造极的辉煌成就;所以科学家如放弃其彻底求真的崇高任务,必以佛学为其最后归趋,才能完成其无法完成的神圣职责。

最后必须指陈的,是佛学的修习,并不仅仅参于为科学完成未竟的事功,说明宇宙的最后真实是什么;因为在佛眼中看来,这种问题早已不成问题,依据佛陀亲证和现量,我们可以知道一切的存在超不出六大——地大、水大、火大、风大、空大、识大。前五属于物质,后一属于精神,“大”字在佛学上的定义,是无所不在的种子功能,地水火风空识六字是言性的形容词,而这大与众缘所合变现的。不管物质的原素有多少种,人类的心灵有多少念,其最后的性能,都脱不了这六大。而六大并不是各自孤立的什么东西,而只是这个赖耶大关系体中的原始关系者。除“关系”外,本来无一念,本来无一念,所以本体不能叫做什么东西,佛学上所称的“真心”、“净识”或“真如”,都是勉强安立的假名。但有一项事实必须明了,即这个空无一尘的赖耶本体是同虚空般地一切处,也就是六大的性能遍一切处。由于一切处有本具的六大性能,及从其新薰的诸法种子(因),所以遇到某种关系条件(缘)济备,就出现某种事相或物象。宇宙人生,森罗万有,拆穿了都是由这种因缘关系来的。中国禅宗大德常以“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的话头给学人去用功参悟,这句话如果可以语言文字点破,我的答案是“万法归一,一归万法”,用佛学的术语说,是“随缘不变,不变随缘。”因为如果所归的是叫做“一”的话,那么这个一仍是万法的根本关系和合组成的。“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就是一归万法的明证。所以一个真正的教徒,并不是离开世间万相空谈挂在无何有之乡的真理,而是从万相的当体,就看到不变的实在。因此禅宗六祖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譬如觅兔角。”基于这一中心教理,佛教应的有处世态度,是以超然出世的襟怀,作一切入世的事功,所谓“以万行的因花,庄严无上的佛果”,这种人生观不但无丝毫的消极,而且是确确实实不自欺不欺人的积极。不过确立这种人生观并非易易,而不实践这种人生观,则无法与“真理”结缘;照佛教的宝贵启示,每个人都要证入这种真理的境界(即成佛的境界),因为人人都有这种理性(佛性)。即使你今生不愿信佛,多生多世无尽轮回以后,亦必要走这条大道,因为真理是没有代替品的,是唯一无二的,而不“证真”的则不能断妄,不断妄证真的人,则不能得到永恒的解脱与安乐。法华经云:“唯此一事实,余二则非真。”我们还有什么犹豫呢?还有什么观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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