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思想的进步,最大的推动力量在于人类自身发现了良好的思维方法,而在思维方法上从形而上学到辩证法的过渡,则是人类思想文化上的一次飞跃,人类文化因此呈现出全新的气象,东、西方的两大集成哲学——佛教哲学与黑格尔哲学更是光彩夺目、气象万千,将它们推向辉煌的根本动力正是它们各自独具的辨证思维方法。人类只有一个地球,地球上的一切存在很自然地成为人类思维的共同对象,因而在思维的方法和结果上也就不乏相似、相通之处,而地理位置、社会背景的不同又使得东、西两半球在文化传统和思维结构上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本文试图通过对两种辩证法的分析和比较,揭示两大辩证法之间的异同以及各自的侧重和归向,以期进一步加深我们对东西方文化之间客观存在着的相同和差异之处的理解和认识。

一、∵佛家辩证法

佛教哲学的发展经历了从小乘到大乘、从大乘空宗到大乘有宗的逐步前进的轨迹,而辨证思维在这一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一直贯彻始终,正如吕澂先生所说:“佛家的思想方法一开头就带着辨证色彩,并且后来还逐渐发达,而始终就很远地走在西洋人思想的前面,这是稍微留意佛家学说的人,都会那样感觉的。”吕先生认为:“原始的佛学里含有辨证意味,为后来的思想向这一方面开展的根据就有三点:其一是分别说,这反对一向的即片面的看法,而和现象的随时变化相应,其次是中道说,这反对偏执一端的看法,而和现象的相对性相应。最后是缘起说,这反对孤立的看法,而和现象的互相依待、增上相应。这些都具备辨证的意味,到了发达以后,就成功为佛学的完全辩证法。”吕先生的分析是从佛教史发展的角度循序渐进的,这样的叙述清晰明了,便于稽考。而本文却只想从佛教哲学的总体理论上对佛家辩证法有所把握。

我认为,佛家辩证法实际上就是“空”的辩证法,佛家辨证史乃至整个佛教哲学史可以说就是“空观”∵思维的发展史,三藏十二部所有的论述都是围绕着“空”进行和展开的。

“空”的异名很多,包括真如、佛性、般若、涅槃、中道、不二法门、圆融无碍、自性清净心、圆成实自性等等,“空”的内涵也很广泛,据黄心川先生分析,在阐述“诸法皆空”的专着《般若经》中,“空”的涵义大致有下列六种:“(1)对实体的否定(‘无自性’);(2)对固定观念的否认(‘离有无边见’);(3)表示缘起相接的世界(‘融通自在宇宙实相’);(4)表示中道实相的境界(‘非有非无之中道’);(5)一心的本质(‘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自性清净心’);(6)在宗教解脱中的亲证原理(‘无所得’)”我理解黄先生概括的这六个方面,其实就是“空”在本体论(目的论)、认识论和实践论上的不同表现,这三个方面是有联系的,对本体论(目的论)的追求,同时是认识过程,也是实践过程,认识和实践的共同参与,促成了目标的实现。

对于“空”的理解,在佛教内部是经历了一个发展和完善过程的。最初,小乘人针对现实世界“一切无常,皆假非真,乐少苦多”,提出“空”的内涵就是“寂灭为乐”,也就是《杂阿含经》卷十八所说的:“贪欲永尽,瞋恚永尽,愚痴永尽,一切烦恼永尽,是名涅槃”。发展至大乘,“空”的内涵才不断丰富和完满起来。大乘认为,“空”的任务在于否定并纠正客观现存的一切价值判断,而不是离开现实世界而另外去建立一个脱离现实世界而存在的新的世外桃源,“空”就是主观与客观的泯灭,它没有任何性质或规定的内容,是世俗的理智或科学思维所不能及的存在。华严宗指出,在这个“空”的世界里,“一多相摄,重重无尽”,有着无限的空间、无尽无穷的广阔天地。融通自在的宇宙实相、非有非无的中道理体、无所执着所生之自性清净心,构成了“空”的丰满内涵。

在认识“空”的过程中,佛家提出“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的论断。这就是说,宇宙间森罗万象,一切事物的生灭变化,都是在普遍联系中相互为因(主要条件)相互为缘(辅助条件),“此有则彼有,此无则彼无;此生则彼生,此灭则彼灭”,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离开这种普遍联系而独立存在的事物,所以一切存在都应归于∵“空”。作为一种认知方法,“空”主要是“遮遣”,即否定的。“空”是一个对“有”(存在)的否定性概念,它的同义词有“八不”的“不”、“非有”的“非”等。“八不”说是中观的主要论证方法,所谓八不就是不生、不灭(从实体方面说),不常、不断(从时间方面说),不一、不异(从空间方面说),不来、不去(从运动方面说)。在龙树看来,生灭、常断、一异、来去这四对范畴,是一切存在的基本范畴,也是我们认识之所以成立的根据,因为我们主观上的一切认识及整个客观世界都是一种相对的实在,所以必须对它们进行彻底的否定(“不”),才能显示出绝对的实在或空性的真理,但是人们在破除了对存在的执着之后,切不可妄执这个作为方便手段的否定为事物的真实本质,护法在《广百论释论》卷六中明确指出“又此空言,是遮非表,非唯空有,亦复空空”,《金刚经》所谓“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目的正是要阐明佛法的根本旨趣在于去除众生心理上存在的执着。“空”的这一否定原则,在唯识宗表现为“三自性”之间的关系,“三自性说”认为,世界上的一切存在是依他而起的、非实在的,但是众生遍计妄执为绝对的实在,因而只有通过否定这种遍计妄执,才能认识到“圆成实自性”,从而将依他起的一切现象统一于圆成实的本质世界之中。

认识不是目的,它只是达到目的一个环节,空的意义只有在实践过程中才能真正实现和体现。佛教重实践、重主体生命升进的宗教性格,注定了它所说的“空”必然是行于实践而成于实践的。“空”在实践过程中所面临的主要是本质与现象、一般与个别、同一与差异、相对与绝对、整体与部分、原因与结果等若干对立范畴之间的关系问题。在解决这些矛盾范畴的关系问题上,大乘各宗采取的大多是圆融、统一对立范畴的办法。中观派主张“

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世间与涅槃,亦无少分别。涅槃之实际,及与世间际,如是二际者,无毫厘差别。”在他们看来,涅槃与世间原是一纸表里的东西,它们之所以有差别,主要是由于人们无明的结果,如果消除了无明,否定了虚妄不实的相对世界,也就进入了涅槃(“空”的世界)。禅宗提倡“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把迷悟的根本归于一心而非所居住的外部环境,表明了禅宗的宗旨和性格。在诸多宗派中,华严宗是揭示诸多范畴之间内在的关联最圆满、最全面的宗派,通过对有关范畴的意义和内容的剖析,指出:本体是真,现象是假,同时本体和现象相即相入,现象和现象又圆融无碍。同时,华严宗人还愈来愈强调本体就是“真心”,而真心就存在于众生心中,现象与本体的关系、现象与现象的的关系都在众生心中解决,一切随心所变。法藏在《华严金师子章》中概括出“十玄”、“六相”说作为他对华严辩证法的理解。

十玄说从十个方面讲述了法界缘起的内容,从各个角度强调了圆融的意义。十玄的侧重点是现象与现象的绝对等同。“十”具有无量之义,在十玄门中随取一门,即具十门。十十互具,而成百门;百百互具,则成万门。如此重重无尽,正可显示法界缘起的无穷无尽。正如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所说的那样:“当我们深思熟虑地考察自然界或人类历史或我们自己的精神活动的时候,首先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由种种联系和相互作用无穷无尽地交织起来的画面。”此语与华严的十玄思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有着不可否定的审美感悟价值。

十玄说的确立,经历了一个逐步发展和完善的过程。智俨在《华严一乘十玄门》中,首先提出“十玄”理论,法藏继承并发展了智俨的十玄说,在《华严经探玄记》中,对智俨的十玄思想作了改进,把“诸藏纯杂具德门”改为“广狭自在无碍门”,把“唯心回转善成门”改为“主伴圆明具德门”。后人将智俨的十玄思想称为“古十玄”,将法藏的十玄思想称为“新十玄”。

“新十玄”的涵义是:

(1)同时具足相应门:是说所有迷悟染净有情非情等十方三世一切诸法,没有前后始终等差别,同时互具圆满,彼此照应,顺逆无碍,参而不杂,无前无后,无欠无阙,互为缘起,所以叫作同时具足相应。该门是十玄的总说,也就是事事无碍法界的总相。

(2)广狭自在无碍门:是说一切诸法广大、狭小,自在无碍。宇宙至大,置毛端而不窄,狭不碍广;微尘极小,含太虚而有余,广不碍狭。毛端现刹,不坏毛相,即狭而广;刹入毛端,不坏刹相,即广而狭。任运俱现,彼此各不妨碍。

(3)一多相容不同门:是说一法与多法互为缘起,力用交彻,递相涉入,如一遍于多时多能容一,多遍于一时一能容多。一多虽递互相容,而彼此差别历然可见。

(4)诸法相即自在门:是说一切诸法不但就作用而言相入无碍,即便就体性而言也是空有相即。一法即一切法,一切法即一法,互融互即,不相障碍。彼此二体和融一如,就象水和波浪相即相收一样。

(5)隐密显了俱成门:是说一切诸法,互摄无碍。此全摄彼,则此显而彼隐;彼全摄此,则彼显而此隐。一法摄一切法,则一法显而一切法隐;一切法摄一法,则一切法显而一法隐。显与显不俱时,隐与隐不相并,然而隐显同时,并存无碍。

(6)微细相容安立门:诸法相即相入,重重无尽,然而千差万别的诸法,各住自位,于一法中,同时显现,就象一只玻璃瓶可以盛装无量无数的芥子,芥子之间互不相碍,相容安立。

(7)因陀罗网法界门:是说一切诸法的相入相即,体相自在,隐显互现,重重无尽,就象帝释天宫殿装饰的珠网,缀着无数宝珠,每颗宝珠都映现出其他珠影,并且能映现出其他宝珠内所含摄的无数珠影。珠光交相辉映,彼此互摄,重叠无穷。

(8)托事显法生解门:一切事法互为缘起,如因陀罗网,影现重重,不须遍观诸法,只要随托一事而观,便可显发一切无尽之法,产生事事无碍的胜解,一花一果一枝一叶都是甚深微妙的法门,并非现前的事相之外另有所显。

(9)十世隔法异成门:第二至第八门是从空间横说诸法相即相入、圆融无碍的道理。第九门则是从时间竖说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又各有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合称九世,九世迭相即入,摄为一念,九世为别,一念为总,合称十世。诸法遍在十世中,前后相隔而相即相入,自它互具显现,相即相入而不失前后长短等差别事相。

(10)主伴圆明具德门:诸法相即相入,随举一法即可为主,其余一切法悉为其伴,周匝围绕。诸法虽互有主伴之别,而不坏差别之相,相依相成,一体无碍。彼此隐显,主伴交辉;一多摄入,连带缘起。

如此,一切诸法无不具足十玄,相即相入,无碍自在,而差别之相历然;虽历然差别,而重重无尽,成一大缘起。所以举一法即法界全收,事事无碍,玄妙不可思议。这就是十玄缘起无碍法门,也叫无尽缘起法门。

如果说十玄说从各种角度说明了诸法相即相入的圆融性,那么六相说则从总别、同异、成坏三组相对范畴,论述了现象的构成及现象与现象的关系,从而阐明全体与部分、同一与差异、生成与坏灭的无尽缘起。华严宗自唐代智俨始说六相圆融,而后由法藏、澄观集其大成。

六相,指总、别、同、异、成、坏。事物的全体是总相,事物的各部分是别相。事物及其各部分都由原因和条件和合而起是同相,各部分各自独立是异相。各部分和合成此事物是成相,各部分若不和合而只是各部分,则此事物为坏相。华严宗认为一切万物都具足这六相。法藏曾经给武则天讲解这一道理,可是武则天却怎么也弄不明白,于是法藏灵机一动,指着金銮宝殿前的金狮子作了一番比喻(后被辑为《华严金狮子章》流行):“师子是总相,五根差别是别相;共从一缘起是同相,眼、耳等不相滥是异相;诸根会合是成相,诸根各住自位是坏相。”金狮子是总相,譬喻一种缘起的事物中具足了各种成分,如金狮子具有眼、耳、鼻、舌、身五根。金狮子的眼、耳、鼻、舌、身五根是别相,各不相同。“总相”和“别相”是整体与部分的关系。没有部分,就没有整体,这叫做“以别成总”;而部分只有在整体存在的前提下才可称为部分,没有了整体也就无所谓部分,这叫做“以总成别”。“以别成总”与“以总成别”明确地指出了事物的整体与部分之间相互联系、相互制约和相互依存的关系。眼、耳等各部分相依相待,合成一个总体狮子而互不相违背,这是事物各部分之间的“同相”。眼、耳等各部分各不相同,是“异相”。“同相”与“异相”说明的是事物各部分的同一性与差异性。眼耳等诸根缘起而成为狮子,是“成相”。眼耳等各部分在整体中保持自身独立,是“坏相”。“成相”与“坏相”说明了对立面之间是可以相互转化的。

六相圆融说指出,无差别与差别、整体与部分是自在相即、圆融无碍的。法藏认为,分析宇宙万物,首先必须肯定它们是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再从部分上把握它们的共同性与差异性,进而从差异上把握它们的相互和合与保持自身特性的关系。“六相圆融”说要求人们从总别、同异、成坏三方面看待一切事物,认识到每一事物都处于总别相即、同异相即、成坏相即的圆融状态。一切诸法,无不具足此六相。此三对六相中,总、同、成三相,属于无差别的圆融门;别、异、坏三相,属于有差别的行布门。圆融与行布、平等与差别,相即相入,圆融无碍。离开总相,则无别相;离开同相,则无异相;离开成相,则无坏相。总相即别相,别相即总相;同相即异相,异相即同相;成相即坏相,坏相即成相。如此圆融不离行布,行布不离圆融;行布即圆融,圆融即行布,六相相即无碍,就是“六相圆融”。

综上可见,华严宗的所谓六相、十玄,目的在于说明重重无尽、事事无碍的境界乃佛之性德本具,认为一切众生“此心”本来具足一切功德,随缘而显现“十玄无尽”的境界,并不必假于修成,佛与众生的差别只在于对十玄无尽缘起的迷悟上。因此,华严宗对六相十玄等诸多哲学范畴的分析和论证,其实都是在为实现佛教的终极真实——“空”作理论铺垫,同时也是在告诉学佛之人,那些处于“空”的境界中的解脱者在处理现象与本体、现象与现象、现象与心的相互关系问题上的态度和方法,这就是:

(一)现象与本体的关系。法藏认为,一切现象都是本体的体现,因而本体和现象也是相融无碍的,它们体现了“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含义。纷纭繁杂的现象包含有同一本体,差别中有同一,同一又表现为差别,同一与差别、本体与现象由此得到统一。

(二)现象与现象的关系。法藏在这个问题上,从事物在空间上的个别与个别、部分与整体,数量上的多与一,形体上的大与小,性质上的异与同,形相上的显与隐以及时间上的长与短、先与后的关系,展开了广泛的论证和说明,最后得出整个宇宙中的万事万物是一个彼此和谐、相互融溶、等同的错综复杂、重重无尽的关系网的结论。

(三)现象与心的关系。法藏认为,本体与现象,或隐或显、或一或多,都没有自身质的规定性,都是心的作用,他在《华严义海百门》卷五中说:“离心之外,更无一法,纵见内外,但是自心所现,无别内外”。指出宇宙万物都归于众生的自心,事物的千差万别只是众生自心的不同作用。

二、∵黑格尔辩证法

黑格尔在关于辩证法的诸多论述中,反复说明了他的辩证法就是概念的自身运动,就是关于全面发展的学说,他联系当时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发展成果,揭示了自然社会和思维运动的发展成果,揭示了自然社会和思维运动发展的内在联系,总结出辩证法的三条基本的普遍规律——揭示发展的过程:量转化为质和质转化为量的规律(质量互变规律);揭示发展的动力:对立面相互渗透的规律(对立统一规律);揭示发展的道理:否定之否定规律,从而把他的辩证法理论推向了新的高度。

(一)质量互变规律。该规律是黑格尔逻辑学“存在论”的精华。黑格尔认为,发展不仅是量变,而且是质变。他说,质和量是有区别的,“质是与存在同一的直接的规定性……某物之所以是某物,乃由于其质,如失掉其质,便会停止其为某物。”“量”虽然是存在的规定性,但这种规定性是外在的、间接的,量的变化并不一定改变某物的存在。他认为,一切事物都有质与量的规定,它们是不可分割的——量是有质的量,质是有量的质,质和量的统一是“度”。黑格尔同时又指出:质和量不仅相互联系,而且相互转化,即质变可以引起量变,量变也可以引起质变,量变是“渐进性过程”,质变是一种飞跃,是“他物的生成,即渐进性过程的中断”。比如一个农夫,在一定限度内加重他的驴子的负担,不会影响驴子的行走,但是一旦增加量超出了一定限度,驴子就会因负担不起而倒下。黑格尔认为,任何事物的变化,总是一个量变引起质变,质变又引起新的量变的无限进展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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