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念佛、持咒、读诵、忏悔与四种三昧

智顗的早期著作《释禅波罗蜜次第法门》,将禅定分作“世间禅”、“亦世间亦出世禅”、“出世间禅”、“非世间非出世间禅”等四类禅法,《摩诃止观》则与此不同,整合为“常坐三昧”、“常行三昧”、“半行半坐三昧”、“非行非坐三昧”等四种实践方式。

智顗在卷二“修大行”中,引《法华经》和《大智度论》作为提出四种三昧的根据:“法界是一处,正观能住不动,四行为缘,观心藉缘调直,故通称三昧也。”通过***止观的观心实践,能使心安住于法界而不散动。藉助四种三昧这种条件,使扭曲散乱的心理活动调整正直。

在《摩诃止观》的止观体系中,无疑是以***止观的十境和十乘观法为最重要的法门,其最高成就圆融三谛、一念三千等思想,亦集中于对上述法门的阐述中。但是,四种三昧在天台止观的实践体系中依然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它们不仅仅是修行的外在形式,还包括般若空观、法华一乘观、实相观、坐禅、念佛、忏仪等各种修行法门,适应了末法时代各类众生的机宜,从而被后世佛教各家各派广泛地应用。

常坐三昧,所依经典是《文殊说般若经》和《文殊问般若经》两部经。其行法是“应处空闲,舍诸乱意,不取相貌,系心一佛,专称名字”。在“意止观”部分,则进一步强调在坐禅和念佛基础上,达到与佛一如的境界,证得法界实相之理。这种三昧又名“一行三昧”,以一行(即“一相”,指法界一相,无有差别)为三昧的境界,即以法界为心所观照的对象。法界无所不包,平等不二,无差别相,不退不坏,故知众生与一切诸佛平等无二。常坐三昧将禅坐与般若学说、实相原理紧密结合,这使它既区别于以往的单纯坐禅,尤其是北方佛教徒的“暗证禅”,又不同于后来禅宗末流的彻底否定坐禅。

常行三昧,出自《般舟三昧经》。所谓“般舟三昧”,也就是“现在佛悉在前立三昧”。常行三昧结合观想念佛和称名念佛,以阿弥陀佛为本尊,心系念佛。智顗一方面以有相的佛配置净土,另一方面又强调“佛不用心得,不用身得。……心者佛无心,色者佛无色,故不用色心得三菩提。”“设有念亦了无所有空耳”。在述及常坐三昧时亦说:“见如来而不取如来相”。由此可知,智顗毕竟还是以绝对一元的实相为修行的根本观境,一切有相,皆属相对,最后必归结于此绝对之空。

半行半坐三昧,乃依《大方等陀罗尼经》的“方等三昧”和《法华经》的“法华三昧”而分别设立。前述常坐、常行两种三昧,均以坐禅念佛为重点,唯此方等三昧依密教经典而立念咒之法,颇具浓厚的密教色彩。其重点在“受二十四戒及陀罗尼咒”,反复旋咒思惟、行坐交替。旋咒内容即陀罗尼,思惟对象即为“摩诃怛特陀罗尼”,意为“大秘要遮恶持恶”,而“秘要,只是实相中道正空”。对此法门,智顗还着有《方等三昧行法》一卷,从具六缘、识遮障、禁法、内律要诀、修行、受戒等六个方面,详细阐述该三昧的修行方法。

“法华三昧”,出于《法华经》“妙音菩萨品”和“妙庄严王本事品”,但仅有名词,尚未曾解说其修持法。正式阐述法华三昧行法,始自慧思。慧思曾用九十天时间连续坐禅,历经观见一生善恶业相、禅障、动八触等禅修体验,终于在身体倚壁的刹那间彻证法华三昧,顿悟大小乘法门,开发圆满智慧。《续高僧传》载,智顗亦在慧思座下,苦练参究,精修普贤道场(即法华三昧):“昏晓苦到,如教研心。切柏代香,香尽继之以栗;卷帘进月,月没燎之以松。”经三七日,持诵《法华经》至“药王品”之诸佛同赞“是真精进,是名真法供养如来”句,解悟开发,心境明朗,照了法华,若高晖之临幽谷,达诸法相,如长风之游太虚。慧思印证了他的悟境,赞叹道:“非汝勿证,非我莫识。所证者,法华三昧前方便也;所发持者,初旋陀罗尼也。纵令文字之师,千群万众,寻汝之辩,不可穷矣!当于说法人中,最为第一。”所谓陀罗尼,即能总摄忆持无量佛法而不忘失之念慧力,能于大众中自由自在地说法。此即智顗的“大苏妙悟”,自证得法华三昧后,口若悬河,遂得无碍辩才,被慧思赞誉为门下弟子中“说法第一”。

智顗对于法华三昧,特别强调对读诵和忏悔的重视,其依据是《法华经》的结经《观普贤菩萨行法经》,此经“普贤劝发品”说,行者如果能成就此三昧,普贤菩萨即乘六牙白象显现于前。智顗将此二部经典所说,配合慧思的“无相行”和“有相行”两门,整理出系统的礼拜、忏悔、行道、诵经、坐禅等行仪,着成《法华三昧忏仪》一卷。智顗之后的天台教团,特别注重修持四种三昧,尤其是法华三昧。唐代湛然曾作《法华三昧行事运想补助仪》一卷。宋代知礼一生以修持法华三昧为常课,认为法华三昧是证悟实相的止观修习,为此而着《修忏要旨》,将大乘经典中所说的修忏法,尽收纳于书中。

非行非坐三昧,意为于一切时中,一切事上,念起即觉,意起即修三昧。乃不受行住坐卧、语默动静所束缚而随意进修,因此也称作随自意三昧、觉意三昧,慧思并特意为此撰《随自意三昧》一卷。这种三昧原则上比较自由,其特点是以日常的起心动念为观察思维的内容,分“约诸经观”和“约三性观”二种。依据《请观音经》而修的“约诸经观”,与前述三种三昧一样,都是根据各种经典而修禅,观察终极真理的实相,故同称作理观。实指除以上三种三昧外的一切三昧,既不限于行、住、坐、卧,也不限于时间长短。

“约三性观”,是就善、恶、无记三种行为而修习止观,称作事观,这是从伦理规范上对人性的观察。以六根对六尘的念念生起,用四运推检的方法,契入一心三观。恶也能作为止观的对象,但并非是对恶或欲望的肯定,而是对恶的活用,观察恶或欲望是如何产生,而将它引导至善。但这种方法有堕落偏邪的危险,故智顗一再告诫行者要谨慎从事。

南北朝后期,佛教徒在佛教史观上,迎来了悲凉的末法思潮,从而在教义阐释和弘化体制方面作出种种应对措施。在末法时代,因为去圣日遥,世道日浊,众生业障深重,故在依靠自力的同时,另须依靠他力接引,几乎成为慧思、智顗同时代人的共识。在北方,昙鸾将观想念佛和称名念佛结合运用,并经道绰、善导等人发展,终于形成群众基础最为广泛的净土宗。因应统治者毁佛灭法的暴行,从昙曜开始,凿窟造像,抄刻经典,成为一代代佛教徒为让“正法久住”而前赴后继的悲壮事业。

推崇智慧解脱的智顗,在理上强调***,建构了中国思想史上第一个规模宏伟的哲学体系。同时,受北魏太武帝和北周武帝两次毁佛事件的刺激,值此人根愚钝的末法浊世,在事相上则不遗余力地推行念佛、持咒、读诵、忏悔等实践行仪。这是他对佛教现状作出严肃反思后的重要举措,深知在末法时代,对治众生的深重业障,尤其需要观恶忏罪的礼仪来调伏散动之心,从而获得佛菩萨的加持。智顗根据《大智度论》的“四悉檀”方法,指出种种修持方法皆是适应不同众生而称机说法的方便法门。“譬如药师,集一切药拟一切病;一种病人,须一种药治一种病。”这些法门能为利钝各种根机者所遵行,故广泛地被后世佛教各宗派所应用。

从《续高僧传》的记载来看,当时能认真修行这些法门者,其实也为数甚少。慧思临终前曾对弟子“苦切呵责”,劝修各种三昧,竟无人应答,只好慨然入灭:“若有十人,不惜身命,常修法华、般舟、念佛三昧,方等忏悔,常坐苦行者,随有所须,吾自供给,必相利益。如无此人,吾当远去。竟无答者,即屏息敛念。”无独有偶,智顗临终前,也有一段与慧思相类似的嘱咐:“吾常说四种三昧是汝明导,教汝舍重担,教汝降三毒,教汝治六大,教汝解业缚,教汝破魔军,教汝调禅味,教汝折慢幢,教汝远邪济,教汝出无为坑,教汝离大悲难。”在一千四百年后的今天,我们仍可以感受到慧思、智顗为让正法久住而寻求传人的苦切心情,感受到那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孤寂况味。

五、关于即贪欲而修佛道

大乘佛教的“即贪欲而修佛道”这一命题,经常会遭人误解乃至滥用,简单地把贪欲等同于佛道。其实,智顗在运用这个命题时,有着非常确切的含义,即在绝对真理“实相”的高度上,消除相对意义上的善恶对立。实相本无善恶,或者说实相超越了世间的善恶。换言之,在实相观之前,无有一物可舍,是以恶也是止观的对象。在《摩诃止观》卷二“非行非坐三昧”中,有一段“历诸恶法观心”的内容,涉及天台宗重要的“性恶”思想。将此“观恶”的论述,与《摩诃止观》卷五所述“一念三千”的“性具”思想比观,再对照《观音玄义》中“如来性恶”的表述,可以比较完整地理解智顗“性恶”思想的发展脉络。

智顗在一开始即指出,善恶在不同根机的众生中只具有相对的意义,从五浊恶世中的凡夫,到努力超凡入圣的藏、通、别教中的圣者,都具有不同程度的恶。比如说修五戒十善等事度,相对于悭贪、破戒、嗔恚、懈怠、散乱、愚痴等六蔽,当然是善,但修事度所获得的人天善报享尽以后,仍然还要随业堕落三恶道,这就又是恶了。声闻、缘觉二乘依修行能出三界之苦,可名之为善。但二乘虽有出世之善,只能自度,不能兼度他人,还是不能称作真善。大乘的通教菩萨停滞于“空”、“假”二边,别教菩萨虽明中道,但“空”、“假”与“中”互相隔离而未契真理,故都不能称为纯善。“善顺实相名为道,背实相名非道。若达诸恶非恶,皆是实相,即行于非道,通达佛道。若于佛道生着,不消甘露,道成非道。如此论善恶,其义则通。”这就是说:真正的善,是对真如实相的如实体悟。而恶的根源无明,就是不知实相的“能观”和“所观”本为一体,而执着于事相的差别。如果领悟到一切善、恶与不善不恶的事物,其实都是真如实相的体现,就能从日常的邪恶现象入手修行,而通达于真实的佛道。假如对于佛道产生执着,因执相而产生过患,则甘露翻成毒药,佛道反而变成非佛道。只有如此理解善与恶的关系,才能圆融通达实相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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