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版本文化丛书·佛经版本》述评

白化文

徐雁同志与我旧有课业观摩之雅,交往已有二十多年。他神思善用,长于迅速及时地策划组织出版新图书,《中国版本文化丛书》即是他的又一成果。浏览一过,惊喜莫名。窃以为,这是他至今在规划出版的各种丛书中最为成功的一部。其一,面貌新。自解放以来,中国书籍史、出版史等学术作品登上大学讲坛,进而有普及之势,至今已五十余年矣。各种教科书类型的书籍不断出现,总不能摆脱早期那种高头讲章的形态,惟篇幅有大中小之别耳。这一套书可是面貌一新,表现在分册编排上,也是别具一格。其二,内容也新。表现在,一则加入了许多过去这类书籍较少提到(且不说研究到)的内容,开拓了若干新领域。如“新文学版本”、“佛经版本”、“少数民族古籍版本”等。二则编排新颖,一般是先概述后分述,宏观扫描而后微观重点解说。实属熔课本式与书影式于一炉,开未有之局。三则有市场头脑。起码是同时考虑和照顾到两方面的读者,一方面是较为“纯粹”的象牙塔内的学术界,包括大学里面学习这类课程的莘莘学子,以及非专业又有较高文化水平的文史以至理工科朋友。另一方面,则是广大书店业工作人员,还有常跑书籍拍卖与古籍自由市场的新型“藏书者”(且不称之为“家”,以别于解放前老一代可入《藏书纪事诗》的人物),这些都是他们急需的入门向导。

笔者历来好书,且读后总欲评说一二。就此巨着,仅就其中的《佛经版本》部分,略抒己见。

我与此书作者李际宁同志是忘年交。二十多年来,亲见他在中国国家图书馆善本部工作中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前进成长。他走的路子很正,挑选的主攻方向极准。他主要研究汉文佛经版本。国内外专门从事这方面研究的,据我所知,现在没有多少位。这是因为,初学极为枯燥,得耗进去大量时间———以十年为一个计算单位,两个单位许能见效。还得有相当大的文史业务基础———许多人,虽然基础差,但是干别的行当去的,几年就能出成绩了。再有,最要紧的是,得经常地,最好是天天泡在“藏经殿”中。这还不是指一般佛寺的藏经阁,那里面常常只供奉一两套大藏经。而要研究藏经,那是远远不够的。研究佛教经典版本的世界上最好的地点之一,窃以为就是中国国家图书馆善本部。那里可说什么样的佛经都拿得出来。即以全国第三大馆北京大学图书馆为例,收藏各种佛经“版本”也算是齐备的了,可是,因为《乾隆藏》原来的刷印本不拆零,所以,北大馆(包括调入的原燕大、中法等馆藏)一本没有。别的藏经也是七零八落。成套的供阅览的倒是近现代日本印刷的《大正藏》、《卍字藏》等。燕大的《佛藏子目引得》索引的就是四套日本藏经(包括一种商务印书馆影印本)。要亲眼看看“真经”,难呐!可是,国家图书馆得天独厚,不但版本齐,而且全。所谓全,指的是一整套大藏经最好基本完整,别像北大馆(许多馆均如此),各藏只存零本,只宜于展览用。这“全”字很要紧,这是因为,一则,佛经首尾的各种各样的题记、牌记、戳记极为重要,保存许多绝无仅有的重要信息。几乎每部经都能提供独有的信息。所以,最好是能够一卷一卷地前后联系看得较全。二则,秉承南北朝隋唐以来写经传统,经与律,论与疏的抄写方式不太一样,例如,敦煌遗书中所见,正规的“经”,每行十七字,常上空二字,下空一字;律、论、疏则常写成二十至二十五字一行。还有一种特别的“细字(小字)写经”,常为一行内写两行字,每行约三十至三十四字。这些,或多或少地被后来的刻经和写经所继承。笔者拙见,如《辽藏》、《金藏》,就常见某种递嬗痕迹。仅看一两种经律论发现不了问题。三则,某种藏的装帧也不是一脉相承,可能随时代与需要而有变化。李际宁书中就举出若干实例,笔者从中学到不少。四则,《大藏经》刻板后,版片常使用多年,跨越一两个朝代,其间常有补版抽换等情况,这也是研究中的常识了,例证极多,李际宁书中也有实例,不赘述。总之,研究这些,都得目验各种经本,通阅一经全藏,多见复本,才能产生真知灼见。这是需要条件、时间与学力的。话又说回来,笔者在图书馆学界混迹多年,常见领导给予许多人优厚条件与时间,可他们不上心,不钻研,结果一事无成,令人扼腕。李际宁同志却是我所见的有心人中的佼佼者,不但抱定馆内外经籍不放松,而且不断出击,甚至迈过一衣带水,到素有中国佛教活化石之称的日本去,深入他们的寺院、佛教大学、各种图书馆、博物馆,大有收获,满载而归。他不负领导培养,已成长为我国新一代佛经版本专家。而今出其绪余,先以此书行世,显见出手不凡焉。

此书实多胜解。可从下列几方面约略言之。

一点是,麻雀虽小,基本上五脏俱全。一则,凡是有关佛经版本的事情,差不多都涉及到了。诸凡装帧、刻印特点等载体形态,刻印者与时代等相关资料,寺院与图书馆等庋藏地点与藏弆方法,均有论列。这方面一看此书便明,无须多说。二则,凡是当前有关佛经版本研究中的问题,差不多都涉及到了,而且提出自己经过目验大量资料后,深思熟虑的中肯的意见。例如,胡适之先生大约对原藏松坡图书馆的杨守敬从日本买回的那套不完整的《思溪藏》没有通观,只知开头的一部《大般若经》是补配进去的《碛砂藏》原刊本,就断定“松坡图书馆所藏的‘杨惺吾之思溪’差不多全是《碛砂藏》的零本!”而据李际宁同志对现藏国家图书馆的这套书全部详细检查的结果,“事实正好相反。”

这就要谈到第二点,即此书胜义迭出。前面所引例证,已经表露出来。以下按页码先后,再略举三例以明之:

《开宝藏》存世情况,虽有《文物》1995年第4期的表格说明,但此书叙述得更为清楚。特别是对国家图书馆善本17772号卷子的细致描述,以及录出其它各卷的牌记等,读后为之击节。对《御制秘藏铨》卷十三的判断,极为矜慎,具见内行里手。

《思溪资福藏》和《思溪圆觉藏》版片的关系,是佛经版本研究中的老问题,迄未解决。李际宁同志目验旧藏与新入藏同卷,发现补版痕迹,审慎判定:“似乎可以证明,《思溪资福藏》应该是在《思溪圆觉藏》基础上补刊经版而成。”这是李际宁同志一大发现。据笔者看,老问题至此已有最终结论。

在《碛砂藏》的《大宝积经》卷二十九卷尾题跋中找到记述崔法珍刊刻《金藏》的直接资料《赵沨碑》录文并发表,是李际宁同志又一大功绩。从此,有关《金藏》的许多具体问题,就得到明确的解释。厥功甚伟。

第三点,此书中有许多提示。外行极可能一带而过,图书馆界中人可得特别注意。如,丰润所出辽刻本“封套”的装帧特点及其与日本现存唐写本封套之比较,《碛砂藏》在宋代开雕之时间,《碛砂藏》扉画之特色及其必须注意之重要性,少见的明《南藏》的方册装本,民族宫图书馆所藏未装帧的《乾隆藏》给予我们的启示,等等。提出这第三点,是请读者注意,此书处处有新资料、新思想、新认识,这不是一部可以草草读过的书,是必须涵咏深思阅读的专业书。

第四点,李际宁同志是一位温文尔雅的中青年学者,立论含蓄而有尺度。这是学养深厚的表现。他坚持自己的看法,反对不正确的提法,但说来异常委婉。我们要理解他的某些弦外之音。例如,他对《武林藏》的问题,剖析得很清楚,可不下十分确切的结语。他对元代有多部《大藏经》的事实,也仅仅就事论事,把现在已知的事实摆出来,不作进一步的分析,适可而止。他在“天龙山大藏经”那一节的结尾,提到辽宁省博物馆收藏的《佛本生集经》卷五十的扉画时,也表现出对他人的判断不轻易表态的学术道德风范(照笔者看,判为“宋代”值得探讨)。

最后一点,笔者愿意说,李际宁同志文如其人,雍容风雅,行文从容不迫,娓娓道来,逻辑性极强,又深入浅出,表面看是科普型的普及作品,实则是内容极其新颖的高水平史论结合的学术著作。能写出这样水平的作品的人不多。窃以为,此乃学力与文笔两臻成熟的显现。这可是此书的一个极大优点,必须提出来加以表扬的啊!

笔者与李际宁同志是同好,有时讨论佛经版本,颇受教益。李际宁同志见多识广,所见所知佛经版本无数。他有志于研究单行本的佛经。这可是个学术领域上的空白。历来的研究者,注意研究的多在于大藏经,连研究小部经的都少(再扩大些则可包括近现代金陵刻经处的工作等),遑论单行零本?那可是理不出个头绪的事儿啊!不过,总得有人去处理吧。我希望李际宁同志知难而上,作第一个这方面的专家。其实,他在这方面已有若干积累,可是,限于体例,在此书中反映不出来。窃以为,这也可算是此书的一个明显缺点吧。

另一个缺点则是,也因体例所限,对高丽和日本刊刻、印刷的汉文《大藏经》也难于反映,更甭提他们的单行本汉文佛经了。李际宁同志在这方面也有极多积累。能说的、要说的想必很多。

克服以上两大缺点的办法,就是接着再写,写出既十分专业化,又很普及的几本书来。李际宁同志年富力强,前程似锦,他定能不辜负学术界的期望,早日继续登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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