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1”日本大地震后的种种景象,最令人类迫切需要省思的一个问题,在于人类现代化文明的方向和命运。

地震——海啸——沖毁城市——夺去生命——核电站爆炸——核泄漏,这根日本大地震的灾害链条,除了给人们的感官制造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视觉沖击景象,也在人们的心灵上激发出一阵阵悲伤、恐怖、忧郁的复杂感受。这场地震及海啸的电视画面,很难判断这是一幅银幕化的人类末日来临,还是一个客观发生着的事件,电影艺术家虚构的人类灾难景象,并不比这场事实上已经发生并正在发生着的地震和海啸事件更令人怵目惊心。搜索记忆中的地震和海啸给人类所造成的一幕幕景象,无法回忆起可以与这场正在发生的日本地震事件并列谈论的先例。不是因为“8.8”这个超常的震级数字,也不是因为海啸夺去了数万人生命的惨烈性本身。“3·11”日本大地震的一反常态,在于它毁灭了城市,尤其是,它毁灭了核电站,并且引发了核电站爆炸和核泄漏。

我们可以这样概括“3·11”日本大地震的三个重大特点:

其一,这场地震和海啸发生在一个世界上现代化程度最高的国家之一的日本。

其二,地震和海啸这种迄今为止表现得最为暴虐的地球性格际遇了核电站这种作为现代化最高技术之一的核电技术。

其三,地震和海啸事件第一次给人类的心灵蒙上一层阴影:无法预见这个事件作为一场灾难的最后结局和深远代价,因为城市可以重建,工厂可以恢复,但是,核爆炸是否会发生?核泄漏是否能真正彻底控制其危害?这没有答案!它已经逾越了人类的意志力。

∵或者,我们可以用一个等式描述这个事件:

“2011·3·11”

=∵地震∵+∵海啸∵+∵摧毁现代化∵+∵核泄漏∵+∵无法预见的未来

正是因为这样三个特性,决定了这场大地震和大海啸事件的非同寻常。

然如,如果仅仅只是震惊于这场危难事件的视觉效果,那么,人类便依然没有认识到真正的人类文明危机。

狂风、暴雨、地震、海啸是自然的本性。

现代文明根本上就是一种以人类摆脱自然力量的束缚并征服自然的人类文明。今天,这场文明已经发展到以科技为主导力量的现代化阶段。哲学上说,自然已经逐步成为“人化自然”或“第二自然”,这意味着已经不存在纯粹的自然了,自然已经成为人类改造过并征服了的自然。事实上,作为现代化主导力量的、工具理性本质的科技文明着实对自然进行了、并继续进行着史无前例的改造和征服。机器取代了手工,摩天大楼替代了茅屋,汽车飞机替代了骡马,森林碳化的沉积物变成了能源,电波用于通讯,卫星可以人造,原子核裂变成为武器或用于发电,医学延长了人类寿命,基因技术大幅度提高了食物的产量,纳米技术改变了物质的性能,网络构成了一个虚拟性数字化新世界,等等,甚至人本身也在基因技术的快速发展下可以成为一个自我复制的对象,对此,胚胎基因技术的研究者已经蠢蠢欲动。现代科技作为一种人类新型文明型态,既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并该人类带来了无与伦比的福祉,也逐渐让人们相信,科技文明必将成为人类征服自然的一条无比美好的道路。

其实,现代科技文明在改造自然和创造财富的同时,也已经制造了无数个人类未曾料想或无力避免和控制的负面后果。臭氧层破坏,温室效应,气候反常,污染环境,生态破坏,物种锐减,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潜在巨大危险,核泄漏,等等,这些已经造成的后果或潜在威胁着人类安全的设施,无疑也是现代科技文明的作用结果或形式。

大家都说,现代科技是一把双刃剑,这近乎已成为共识,也是一种二元论逻辑,用我们的话说,矛盾是对立统一的。然而,我们永远可以这样说下去,却永远解决不了问题。按照德国著名的风险社会理论家乌尔里希·贝克的观点,我们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就进入一个“风险社会”,也是现代化的第二阶段,它以原1986年苏联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件等一系列科技灾害事件的发生为标志,如果说第一阶段的现代化是一种财富生产逻辑,那么第二阶段的现代化则是一种财富生产和风险生产相伴而行的文明发展逻辑,这意味着,我们在进行财富生产的同时也在进行着风险生产。问题的关键在,按照乌尔里希·贝克和安东尼·吉登斯的风险社会理论,这种因为作为现代化文明之主动力的科技文明所生产者的风险,对于作为其主宰和掌控者的科学家和技术人员而言,是无法预见也经常是无力控制的。

稍有变异的是,日本大地震似乎与这种风险生产逻辑并不相干,因为福岛、仙台、宫城的城市、工厂、铁道的毁灭以及核电站的爆炸和核泄漏表面上并非为现代化文明和科技自我酿成的一种后果,而是这些现代化符号和设施因为遭遇了地震和海啸这种反常的自然力量而引发的一场灾难,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因为遭遇这场非常的地震和海啸,这些现代化的城市、工厂以及核裂变设施,它们将继续甚至永远繁荣、安宁并有序运行。

按照这种逻辑,现代化和科技文明是无辜的,自然本性的异常暴虐才是应该诅咒的对象。然而,这种逻辑显然是内在问题的,如果我们要去责备自然本性的反复无常,那么我们将滑向一种神秘的报应论思维立场,这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

我们应该省思的是由人类自己创造的这场科技文明的内在缺陷。因为按照一种假设思维我们至少可以这样下结论:8.8级地震和海啸倘若不是发生在日本这个高度现代化的国家,灾难或许不会如此严重,至少不会引发诸如核泄漏这样一类令人类心灵忧郁、对未来无法预见甚至失去信心的糟糕精神状态。

这个事件的核心,就是自然本性PK现代化文明,它制造了一个没有先例的人类灾难事件。

我们在这个以山川、平原、河流、大海、森林、沙漠等表现为身躯,以狂风、暴雨、地震、海啸展现其性格的地球,已经存在了两百万年之久,两百万年的人类进化历程,就其文明的建立而言,仅仅不足万年,相对于已经存在了五十亿年之久的地球,只是一个短暂的片段。肇始于工业革命的现代技术文明,包括期间发生的现代化运动,仅仅只是一种不足两百年的人类文明模式,对于一直遵循着自然本性而存在的地球而言,完全是一场新奇而又瞬间性的际遇。

不是现代化文明遭遇了无常的自然本性,而是恒常的自然本性际遇了现代化文明,这是事件的性质,这种性质的逻辑,可以做如下阐释。

运动、引力、能量是自然本性的表现方式和构成要素,如果认定人类的自然属性并将人本身界定为自然构成中的一种成分,那么人类的生存根本上就是要顺应自然的本性要求,中国古人称其为天人合一,现代人冠以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或环境友好型社会的美称。仅仅将人类视为自然世界的一种构成成分的论调当然内在着自然宿命论色彩,按照这种论调,人类作为一种存在,那是没有意义的,一切均无需言说、思考和评论。人类的意义当然在于对与自然关系的处理方式,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人类与自然关系的处理,到底是按照一种笛卡尔主义的主客体二元论逻辑,注重和主张人对自然的摆脱和征服,还是追求一种人与自然的游离与融入、对话和敬畏状态?

日本大地震事件在表象上现代化科技文明似乎与自然本性不存在内在关联性,仅仅因为偶然性,大地震与核泄漏才发生了关联。按照这种逻辑,人类的科技现代化文明道路将继续高歌猛进,而日本大地震的教训,也仅仅限于,在以后的科技文明路线上,需要对科技发明和设施的抗自然能力进一步科技化解决。

这是一个科技的科技化逻辑,也是一种侥幸逻辑,更是一种危险逻辑,这种逻辑主导下的人类最终命运或许只有一个:走向文明的毁灭。

日本大地震事件的根本问题在于,现代化科技文明,诸如现代化城市、工厂和核电站的建设,完全是一种游离于自然本性的文明型态,如果不是各种设施必须附着于地壳之上,地球引力和地壳运动根本不是现代科技文明的考虑因素。尤其是核电站这种高科技型态,它完全是一种摆脱自然本性所遵循的牛顿力学的新型科技符号,它遵循的是高能物理学和量子力学定律。

∵∵问题就在于此!

今天,现代化科技文明的一个根本方向就是向以不确定性为本质的新型和未知领域进军。我们可以建造大量核电站,核电站也在事实上较高比例地提供和替代了常规能源稀缺问题,并且,我们也可以肯定,我们人类的核电科技当然是尖端的、先进的。但是我们无法否认,在原子、量子、光子的世界中,不确定性、耗散结构和测不準原理是它的根本属性。我们可以将原子能用于发电,也可以将常规武器替换为核武器,但是,谁也不能承诺它的安全性和可控性,在这个领域,科学和技术的根本性质、作用与运行方式,就是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不限于原子能技术领域,在转基因技术领域、新材料领域、尖端信息技术等等,不确定性不是一个科技征战的对象,而是科技存在和发展的一种条件。这是现代化科技文明的一种最新属性,也是这种文明自我演绎和追求的必然结果。

然而,这条追求不确定的现代化科技文明进程已经自我陶醉并流连忘返,仿佛追求永远的未知和永远的不确定性就是科学和技术的永恒使命,舍此别无意义。

或许,人类命运的悲剧就由此而深深潜隐,科技的科技化,这条永无休止的不归路经常被冠以改变人类命运、追求人类福祉、揭示自然奥秘的美名,其实,这是一个幌子!一条无奈遵循着科技的科技化自我演绎逻辑的人类科技文明的不归路。其实,这条道路未必就是人类的必然选择,因为这种科技文明貌似探索未知和创造财富,事实上更多地只是在满足人类的想象力、好奇心,甚至是一种自私、贪婪和自负的人类本性作祟。问题的突出方面在于,一旦现代化科技文明更多地执着于满足人类的欲望和解决实用、功利问题的时刻,不确定性将经常突变为一种风险或现实灾难。

基于日本大地震的沉痛结局,我们或许应当反思并能够得到的一个启示,就是科学可以插上想象力的翅膀,它原则上没有禁区。但是,对于技术,尤其是对于满足人类欲望和功利目的的技术,始终存在一个边界和限制问题。倘若核电站是一种无法用科学和技术驾驭其核爆炸和核泄漏灾难的科技成果,那么,我们能够做出的选择,或许是永远让它成为一种理论上的方案,因为我们不能在一百年中快乐地享用着这种科技成果的巨大能量所带来的幸福,而在一瞬间又毁掉我们的赖以生存的环境甚至人类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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