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心消尽道心平——苏东坡的生死观

达亮

苏轼虽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而外放,王安石罢相后,他不但未得到丝毫重用,一场更大的灾难反而落到苏轼头上。苏轼秉性刚正,遇事敢言。作为诗文,寓物托讽,庶几流传上达,感悟“圣意”,有补于国,以致触怒“新进”派。元丰二年(1079)他刚徙知湖州不久,七月二十八日以《湖州谢上表》有讥切时事之言便被逮捕,下御史台狱。原来是新进派官僚御史舒、御史中丞李定、何正臣、王圭、李宜、张、沈括等,他们不择手段地从苏轼创作中摘取片言只语,罗织罪状,弹劾苏轼“指斥乘舆”、“包藏祸心”,恶告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谤讪讥骂,无所不为”、“阴上章疏,肆为诋诮,无所忌惮”,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于是,他们把苏轼投进监狱,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其实,“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苏辙语)殊不知,“乌台诗案”的祸端即始于沈括。在他将赴狱之前,曾给弟苏辙说,“轼早衰多病,必死于牢狱,死固分也。”?那时的苏轼第一次感到死亡的阴影,死亡将逼近自己。在乌台的监狱中苏轼曾为自己写下这样的遗言: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

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晓色兼秋色,蝉声杂鸟声。

壮怀销铄尽,回首尚心惊。?

《吴江岸》这首诗写于“乌台诗案”中,苏东坡被押赴京师的路上,他感觉到自己曾经的壮志已经消磨殆尽。渡江北上途中,萧瑟的秋风,凄厉的鸟鸣,一切叫人心惊胆战,正如他诗中所说的“月落风悲天雨泣”。?“苏东坡只怕株连亲朋好友,在途经太湖和长江时都想投水自杀,由于看守严密而未成。”?认罪后的苏东坡在狱中等死,内心悲凉之极。经过几个月的折磨,也就在这时,宋仁宗太后病死,大赦天下,又幸得曹太皇太后亲自向神宗求情,苏轼得以减罪出狱,才幸免于一死。赦无罪的他“一声恸哭犹无所,万死酬恩更有诗”?,骤然狂喜之情溢于言表。谪贬黄州,为团练副使。二月一日,到达黄州。寓居定惠院。他给宋神宗呈《到黄州谢表》,表示要“蔬食没齿,杜门思愆,深悟积年之非”;自己“贪恋圣世,不敢杀身”;望仍能被用,“庶几馀生,未为弃物”。由此可知,他毫无消极退隐之意,而是怀着对宋神宗感恩必报的心情,把贬谪之地黄州当作宋神宗赐给他的一个“杜门思愆”、改过自新的机会,以俟机而起。被贬黄州的5年中,他躬耕东坡,自号“东坡居士”。

进亦罢,退亦罢,在他的从政为官、遭贬流徙的地方,他又落地生根。苏东坡在杭州,“居杭积五岁,自意本杭人。故山归无家,欲卜西湖邻。”?在黄州,“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之焉,何必归乡哉!”?在惠州,“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在儋州,“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在常州,他最后的归宿,“出处穷达三十年,未尝一日忘吾州。”他一边感叹“此生飘蕩何时歇,家在西南,常作东南别”(《醉落魄·离京口作》),一边也在安慰兄弟说:“吾兄弟老矣,当以时自娱。世事万端,皆不足介意。所谓自娱乐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品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与子明兄书》)正因为胸中有这些“非世俗之乐”,被贬黄州的苏轼,“与田父野老相从溪山间,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因而,沦落于“空疱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困境生活之中,他亦可于月夜悠然“倚杖听江声”,并朗声吟道:“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而站在乱石穿空的江边,他更是满怀激情地唱出“大江东去”的豪放歌声。

陶渊明无粮赊酒,孔融自标风流,阮籍欲解其忧,李太白醉卧长安,欧阳修醉翁在外,苏东坡把酒问天。一代文豪苏东坡贬谪黄州时,写下了《前赤壁赋》,他幻想“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他《前赤壁赋》里所表达的“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旷达生死观有何二致?他有诗云:“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青山绿水的怀抱,消滞思,解尘烦,自得其乐,夫复何求?流水落花皆得自在,有了如此透彻的生死观,当能视死如归了。其实,苏东坡在黄州的谪居生活可以看作是陶渊明的翻版,意味着陶渊明以“自然”来对人生进行哲理性的概括,好像是说要“惜生”,因为魏晋时人很讲究养生,想来陶渊明也不能免俗。所以此处的“自然”应该是他的生死观的阐述。

“物之有成必有坏,譬如人之有生必有死”,“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陶渊明《拟挽歌辞三首》其一)“在生死缚,彼乃求解。若都无缚,其谁求解?”(《佛说维摩诘经》卷下《不二入品》)苏轼在杭州则曰“平生所乐在吴会,老死欲葬杭与苏”;在黄州则曰“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十月二日初到黄州》);在惠州则曰“日啖荔支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支二首》之二);在海南不但不觉荒蛮,反而有一种亲和之感,无论是《书上元夜游》,还是《书海南风土》,都将一颗赤子之心融进了当地的民风民俗。他也曾作过《吾谪海南,子由雷州,……》云:“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在儋州则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由此他把海南当作了第二故乡,而将海南之行作平生一大快事。只要“尘心消尽道心平。江南与塞北,何处不堪行!”(《临江仙·辛未离杭至润,别张弼秉道》)。苏轼在离开惠州赴儋时,自觉必死穷荒,家破人亡的苏轼也作好了死在海南的心理準备,寄书给广州王敏仲云:

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于海外。”

在海南他也写下“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野老已歌丰岁语,除书欲放逐臣回。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等诗句,皆是他自己对生死感悟的流露。在他的后半生流离辗转的谪贬生涯里,他真正做到了“安贫乐道”,正如他诗中所说,“芒鞋不踏名利场,一叶轻舟寄淼茫”。

在生死方面,禅宗比庄子更远走一步,慧能大师有名的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坛经·行由品》)即是生死冥界的另一种陈述。既然“本来无一物”,生死又何异哉!?这种思想,在后代参禅的诗人伤口中也屡有透露,例如苏轼和其弟子由在《和子由渑池怀旧》之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诗中寓理成趣,显示了生死聚散无由无根之理。这些都表明,禅宗不仅像庄子那样对生死问题抱达观态度,而且进一步地声称已“悟透”生死。要做到“离境无生灭”,也就是要做到“无念”。《六祖坛经注释·般若品第二》云:

何名无念?知见一切法,心不染着,是为无念。用即遍一切处,亦不着一切处;但净本心,使六识出六门,于六尘中无染无杂,来去自由,通用无滞,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

做到这一地步,在禅宗大师们看来,生死是那么的简单、随缘。

泰戈尔说:“生如夏花之绚丽,死如秋叶之静美。”寒山说:

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

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

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

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

“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种种对生与死反反复复的苦苦叩问,不由得让红尘中人迷惘的心一阵战栗。孔子答曰:“未知生,焉知死。”禅者答曰:“从来处来,往去处去。”苏东坡有诗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雪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大慧宗杲禅师也说:“现在事到面前,或逆或顺,亦不须着意,着意则扰方寸也。但一切临时随缘酬酢,自然合着这个道理。”(《大慧语录》卷二十九)遇事不回避,亦不执着,出此入彼间方寸不乱,还会有什么事情是看不开、放不下的?洞山良价禅师临死前对弟子说:“出家人,心不附物,是真修行,劳生惜死,哀悲何益!”法常禅师更是豁然:“来莫可抑,往莫可追。”简直就是素朴的真理性睿语:“人出生不可抗拒,人死亡不能追回,事事随缘,弃却形骸。”道楷禅师死前也很坦然,平静,他甚至还随意写下诗偈:

吾年七十六,世缘今已足。

生不爱天堂,死不怕地狱。

撒手横身三界外,腾腾任运何拘束!

如此潇洒,连来世如何都无一丝牵挂于心,真个是“本来无挂碍,随处任方圆。”在世界无依、山河无限的禅意里,一切都是无始无终,非生死可拘。亦禅亦道的苏东坡居士参禅最有心得,在他的《百步洪》一诗中,洞悟了人生瞬息之短,展现了“此心无住”的生死超然:

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

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磋磨。

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

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

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

山佥中得乐虽一快,何意水伯夸秋河。

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

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

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

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

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

回船上马各归去,多言讠尧讠尧师所呵。

“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之诗句中“逾新罗”之喻是《景德传灯录》中的一个典故,意指人的意念瞬间就可以想到很远的地方。“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之诗句中,苏轼在这里表达的就是“虽在念中,但不为念所束缚”的禅宗“无住”的思想。近人陈衍(1856~1937)认为“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句诗是化自于《金刚经》“六无”(即“六如偈”)思想。此诗是苏轼在元丰元年(1078)徐州任上作的。诗中的说理是由长洪涡流触发的。此诗首先用一连串比喻摹写急浪轻舟,突出险中得乐之趣。然后转写光阴似箭,人生无常,便觉得险中得乐毫无意思。与人生俯仰之间便过千劫的短暂迅疾相比,长洪涡流反显得平缓从容。最后阐发“但应此心无所住”的禅宗之旨,其中隐含着生与死、变与不变的华严法界观的影子。

苏东坡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代表中国人的生死观,人总是希望自己是长久的。就以藏北大草原的牧民来说,各家各户的帐篷里,便置有一盏由酥油点燃的长明灯。这长明灯除敬奉菩萨就是祭奠自家先人,只要帐篷里还有一个人,那长明灯就会日日夜夜点燃下去,世世代代都不熄灭。因而,在藏族的生死观里,实际上并不存在“人死如灯灭”之说法。

当苏东坡读到《维摩经》中“是身如聚沫”、“是身如泡”、“是身如焰”、“是身如芭蕉”、“是身如幻”、“是身如梦”、“是身如影”、“是身如乡”、“是身如浮云”、“是身如电”、“是身无主”、“是身无我”、“是身无寿”、“是身无人”、“是身不实”、“是身为空”、“是身无知”、“是身无作”、“是身不净”、“是身虚伪”、“是身为灾”、“是身如丘井”、“是身如定”等字句时,苏东坡并没有多大的深切体悟,后来当他看到虽“病骨磊嵬如枯龟”,但却“神完中有恃”的维摩诘时,他第一次体会到人的精神和思想强健有力,才是最重要的,而生命是如此脆弱、微不足道的。于是,苏轼后来在他的诗中不只一次感叹“乃知至人外生死”、“大士何曾有生死”,“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生死是人的最大执着,如果能看透生死,就是真正的解脱。大乘佛教里就有“无生无灭”的说法,意即没有了“生”的执着,“死”也就不存在了,并把这种境界称作是“无生法忍”,得此“无生法忍”也就真正进入了“不二法门”。并且,苏轼在很多诗文里,还直接谈到了“不二法门”这个概念。如“维摩示病吾真病,谁识东坡不二门?”“先生来年六十化,道眼已入不二门”。这就是苏轼从这种以死生为虚幻、不住于生死的思想里再次汲取到生活的力量与生存的智慧,由此他领悟了佛家的最高境界。在经历了死亡的威胁以后,在重新学习和理解庄子和佛教的基础上,摆脱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命运的困惑,从内心又一次发出了旷达豪放的笑声。

注释:

?《唐宋八大家散文总集》卷十,苏辙,《为兄轼下狱上书》,第7121页。

?《苏轼诗集》卷十九,《予以事系御史台狱,……以遗子由,二首》其一,第999页。

?同?,《吴江岸》,第998页。

??同?,《十月十二日,……故作挽词二章》,第1001~1002页。

?见《苏东坡突围》,载于《山居笔记》,余秋雨着,文汇出版社,1998年10月第2版,第117页。

?《苏轼诗集》卷三十六,《送襄阳从事李友谅归钱塘》,第1961页。

?《东坡志林·亭堂》卷四,《临皋閑题》,第205页。

?《苏轼诗集》卷三十八,《十月二日初到惠州》,第2071页。

《苏轼诗集》卷四十三,《别海南黎民表》,第2363页。

《苏轼诗集》卷四十一,《吾谪海南,子由雷州,……》,第2245页。

《梁溪漫志》费补之。

《唐宋八大家散文总集》卷八,苏轼〔三〕,第5683页。

《苏轼诗集》卷二十一,《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第1104页。

《唐宋八大家散文总集》卷六,苏轼〔一〕,《墨妙亭记》,第4722页。

《苏轼诗集》卷三十四,《喜刘景文至》,第1816页。

同,第2244页。

同,《六月二十日夜渡海》,第2367页。

《唐宋八大家散文总集》卷七,苏轼〔二〕,《与王敏仲八首》之五,第2244页。

同,《夜雨宿净行院》,第2368页。

同,《儋耳》,第2363页。

《六祖坛经注释·般若品第二》,东方佛教学院,莆田广化寺,第54~55页。

《寒山子诗集》,《欲识生死譬》,苏州寒山寺印,第52页。

《苏轼诗集》卷十七,第892页。

《维摩诘所说经·方便品第二》卷上,第18页。

《苏轼诗集》卷四十五,《答径山琳长老》,第2459页。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