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南怀瑾《原本大学微言》论「静而后能安」时,批评:「它的实际情形,曾子在《大学》本文中并无进一步的说明,即如宋儒理学家们也轻轻易易饶过这个安字不说」,因此他借用佛家义理来说明。先讲修行通过止观可达到身心轻安,再以禅宗达摩要神光拿心来替他安的故事讲「无处将心为汝安」。

二、达到轻安,确是佛家所追求的,例如《菩提道次第略论》云:「止者,即于如是善思惟法。作意思惟令此作意内心相续,如是正行多安住故,起身轻安及心轻安,是名为止」。所用乃止观中的止法,靠观想佛像来令心坚住。但这类方法正是程子所批评的:「寻个善来存着,如此岂有入善之理」,用以解释儒家之说「安」显然不当。

何况儒家对安并非未谈。《大学》中说一个人如果能不自欺,内心自然就无愧,这样自然也就「富润屋,德润身,心宽体胖」了。这,讲的就是静而后能安的状况,故程子说:「不愧屋漏,则心安而体舒」(遗书·卷六)。

理学家们对安同样也未轻易放过,阐述颇详,底下我略举一二例:

《二程遗书》卷二:「今学者敬而不见得,只是心生。亦是太以敬来做事得重。此恭而无礼则劳也。……只恭而不为自然的道理,故不自在也。须是恭而安。」程子之学,重在主敬,但执着于敬,便易拘谨,不得安舒。因此这里程子说恭敬只应是自然而然,例如对父母时自然就恭敬,对事时自然就敬慎,这恭与敬都不是遵守一种外在的规条或另生一心来做的,如此才能恭而安。

恭而安,见《论语‧述而》,形容孔子:「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安指安和安舒的状态,自在。程子之言,即由孔子的气象体会出来。

同卷还有一段说:「今志于义理而心不安乐者何也?此则正是剩一个助之长。虽则心『操之则存,舍之则亡』,然而持之太甚,便是必有事而正之正也。……到德盛后,自无窒碍,左右逢其源也」。此乃程明道之语,重点同上,都是说儒者存养本心固然不可懈怠,却不能持之太过,揠苗助长或不自然,反成弊病。

伊川亦有此说。《遗书》卷六:「孔子言仁,只说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看其气象,便须『心宽体胖』『动容周旋中礼』,自然」。圣人生知安行,所表现的仁者气象,乃是自然流露的。我们修行的人,也要有此自然动容周旋中礼的状态,有此心安体舒、心宽体胖的表现才好。因为这种圣人气象可以化解我们的道德紧张感,让我们也逐渐获得安定,故朱子说:「见得敬之气象功效恁地,若见不得,即黑淬淬地守一个敬,也不济事」(语类‧卷四二)。许多理学因主敬而拘谨迂腐,为人所笑,正是由于不明此理。

∵∵三、安的另一义,是伊川说的:「君子之需时也,安静自守,志虽有须而恬然若将终身焉,乃能用常也。虽不进而志动者,不能安其常也」(《易传》释需卦初九象传)。

同书释履卦初九爻辞与象传也说:「履之初九曰:「素履往,无咎」,传曰:「夫人不能自安于贫贱之素,则其进也,乃贪躁而动,求去乎贫贱耳,非欲有为也。既得其进,骄溢必矣,故往则有咎。贤者则安履其素,其虑也乐,其进也将有为也。故得其进,则有为而无不善。若欲贵之心与行道之心交战于中,岂能安履其素乎?」

这讲的是一个人能不能安静自守的问题,十有切要。平时修行人静居自处,恬然自安,看起来也很有工夫,但那是没经试炼的工夫。富贵傥来,还能静能安,处之泰然,才是真正的安。而这一点,据我耳目所及,几乎就没有谁做得到。名僧大德,遭此时会,亦无不贪躁而动。连欲贵之心与行道之心交战于胸中的境地,恐怕也还未必能达到呢!

但安静自守又与道家之安于恬退不同,诸看下面两则文献:

一、《遗书》卷十六:「子罕言利。……不独财利之利,凡有利心便不可。如作一事,须寻自家稳便处,皆利心也。圣人以义为利,义安处便为利。」

二、同书卷十五:「人茍有『朝闻道夕死可矣』之志,则不肯一日安于所不安也。何止一日?须臾不能。如曾子易篑,须要如此乃安。人不能若此者,只为不见实理。……若见得,必不肯安于所不安。如执卷者,莫不知说礼义,又如王公大人,皆能言轩冕外物。及至临利害,则不知就义理,却就富贵。如此者,只能说得,不实见。……古人有捐躯殒命者,若不实见得,则焉能如此?须是实见得。生不重于义,生不安于死也,故有杀身成仁,只是成就一个是而已」。

两则都谈义的问题。义安处便为利,如不心安,虽利己亦不肯为;如心安,虽杀身也可安然就义。所以安不只是自保自安,可以兴利,也可以勇为,因为君子不能安于其所不安。修安之法则在慎独,不自欺,真实面对自己的良心。良心上过得去,才能真正得安。

孔子说君子应「修己以安人」孟子说「王一怒而安天下」就由此出。天下人都不能安居乐业,都在水火中,你能安吗?

这是儒家的安,义理闳深,非佛家身轻安心轻安云云所能及,因佛家无此治国平天下的面向(佛教之治世安人,正如南怀瑾所说,是不治之治不安之安,故曰:无处将心为汝安)。

∵四、修行人一般皆不甚重视平不平天下的问题,只关心个人的身心安宁。因此我们暂不谈安人、安天下的事,仍回来说安己。

《大学》说人若能诚意正心,就可「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反之,就会「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不知其味」,讲的正是个人之安。

心广体胖的胖,本是祭祀时牲体的一半,假借为肥胖之胖,此处读为盘,朱注:「安舒也」。形容人心中敞朗,没啥过不去,自然吃也吃得,睡也睡得。

这是能定能静之后自然之效,不须再去做什么别的工夫,另行求安。

不过,凡人之所以会想要修行,往往是因为已经发病不安了:已然「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不知其味」,或怔忡、或失眠、或心绪不宁、或神经衰弱、或食不甘味、或瘠癯体弱。这时,跟他谈此正法,他是听不进去的。故而这时就要因病用药,渐入于安。

这种辅助的救济法很多,如苏东坡说:「已饑方食,未饱先止;散步逍遥,务令腹空;当腹空时,即便入室;不拘昼夜,坐卧自便;惟在摄身,使如木偶。……又用佛语,及老聃语,视鼻端白,数出入息,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数至数百,此心寂然,此身兀然,与虚空等。不烦禁制,自然不动,数至数千。或不能数,则有一法,其名曰随。与息俱出,复与俱入。或觉此息,从毛窍中,八万四千,云蒸雾散。无始以来,诸病自除」(东坡志林,卷一)。

朱子也有调息箴说:「鼻端有白,我其观之;随时随处,容与猗移。静极而嘘,如春沼鱼;动极而翕,如百虫蛰。氤氲阖辟,其妙无穷。谁其尸之,不宰之功」(朱子全集,八十五卷)。

阳明亦云:「日间工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传习录,上)。

其他方法还很多,就是社会上流行的易筋经八段锦、《因是子静坐法》等也不妨采用,对治疗失眠、神经衰耗、心绪不宁、体弱瘠癯等多少都会有些帮助。

此类「因病而药」之法,往往兼资于佛道。如视鼻端白、数息、静坐,是借用佛家法;随息、调气,是用道家法。但儒者用之,与佛道辄不尽相同。如东坡是先数息,后不数。所谓随息出入,就是随其自然,不再去数。朱子是先观息,后不观。所谓不宰之功,就是顺其自然,不再去观。阳明的静坐,重在正心,更与佛道参差,所以他说:「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传习录,下)。

因病而药,对人当然都是有用的,故儒者亦不废此类功法。但须知其法均不究竟,会有流弊,因此治病之道最终仍应回归正途。《传习录》卷下有两则记录很可参考:

一、「一友静坐有见,驰问先生。答曰: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亲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或务为玄解妙觉,动人听闻。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练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

二、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曰:「当自有无念时否?」先生曰:「实无无念时。」曰:「如此却如何言静?」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而主静?」曰:「无欲故静」。

无欲故静,心正则安,修静修安,大要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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