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修虑?

安而后能虑。虑这个字,意同于思,但专指较深沈深刻的思考,非一般泛想浮思。故俗语说深谋远虑、未虑胜先虑败,均用这个虑字。《说文》解释道:「虑,谋思也。从思虍声」,乃是个因思而来的形声字。

但《大学》为何不说「安而后能思」呢?这就可见古人用语之精密了。

虑固然就是思,然而此字正反合义,比思字多一层转折:它既是深思熟虑之虑,也是忧恐疑乱之辞。例如《国策‧楚策》:「此谓虑贤也」,鲍彪注「虑,犹疑也」;刘琨答卢谌:「不虑其败」,刘注「虑,忧也」;《管子·轻重甲》:「天下有虑」,高注「虑,乱也」;《汉书‧沟洫志》,「虑殚为河」,颜注「虑,恐也」。大约人总是因为有了忧疑困惑才会去仔细思虑,所以慧琳《一切经音义》注说虑是「疑而思之也」。疑而思之,故虑既有思义也有疑义,深谋远虑叫做虑、犹疑纷乱之思也叫做虑(如疑虑、顾虑)。

用虑来谈修行问题,为何比只说「思」更深切呢?

《二程遗书》卷一曾举一事:「吕与叔尝言患思虑多,不能驱除。曰:此正如破屋中御寇,东面一人来未驱得,西面又一人至矣。盖其四面空疏,寇固易入,无缘做得主定。又如虚器入水,水自然入。……盖中有主则实,实则外患者不能入,自然无事」。

这一段,日本儒者贝原益轩解释道:「与叔之心,专欲除去思虑。程子之意,要中有主则不除思虑而自然无思虑纷扰。程子曰:欲除思虑则不除,亦是此意」(《近思録备考》卷四引)。

吕与叔是吕大临。他所烦恼的「思虑多」,指的就是疑惑纷扰之虑。程子说中有主则思虑自除者,则是我们从前介绍过的静安工夫。

可是静安工夫除了可让人除去纷扰之虑外,作用尚不止于此,它还可生发聪明睿智,故《遗书》卷六云:「圣人『修己以敬,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惟上下一于恭敬,则天地自位,万物自育,无气不和,四灵何有不至?此体信逹顺之道,聪明睿智皆由是出」。

「修己以敬,以安百姓」,语出《论语·宪问篇》。「笃恭而天下平」,出自《中庸》。「体信顺达」,出自《礼记·礼运》,讲的都是安。安而聪明睿智出,便是安而后能虑。

这两种虑,一是要去除的,一是去除以后才能生出的。

若用佛教术语来说,前者乃是妄心妄念,后者才是真心。工夫所在,在于止妄修观,以生正念正思惟。儒者不止而止,不除妄虑而能虑,工夫不同,分念虑为两层却颇相似。

因此,读「安而后能虑」一语,首应知此虑专指睿智深思之虑而言。

这样的虑,其实正是思的本义,而且如此看「安」与「思虑」的关系,更是早在《尚书》就有了。

《书‧尧典》说:「钦明文思安安」,郑玄注「深虑通敏谓之思」;《书‧洪范》:「思曰睿」,又「五曰思」,孔疏:「思者,心之所虑,使行得中也」,都以思为虑为睿。

而这样的思或虑,是不能如现在一般说思考、考虑时那样,仅从理性思惟看的。故「钦明文思安安」,《经典释文》引马注就说:「道德纯备谓之思」。《逸周书·謚法篇》解思也说是道德纯备或「大省兆民」。

这是因心之所虑而使行为得中,不偏不倚,自然就显现为道德纯备之象。道德纯备者,人也才会赞其能思能虑。虑而有此效能,所以又称为睿。

近世论事,每将理性思考和道德实践打为两橛,不知「思曰睿」,无思虑则亦无所谓道德实践也。

为什么无睿思就无道德实践可言?《论语‧阳货篇》不是说了吗?「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孔门重仁,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光有仁心行吗?仁者也有可能只是烂好人,或许还是个笨蛋,因为行仁是需要智慧的。

这是由仁这方面说。反过来,由学思那方面说,则子夏也讲得很清楚:「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看起来好像都属「道问学」之事,非「尊德性」范围,但子夏说:不然,能博学近思,本身就是仁了。读过《中庸》就知道: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与笃行是一个连贯的动作,笃行实践之根,正在博学慎思。若无此工夫,妄谈笃行践仁,殆即孔子所谓愚人也哉!

《遗书》卷十四载明道语说:「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何以言仁在其中矣?学者要思得之,了此便是彻上彻下之道」。说得如此郑重,正可见这里恰是关键。凡知仁而不知学者,皆非儒家也。

当然,儒家之所以如此说,是因其所谓思从来也就不是近代知识及纯粹理性含意的思,与笛卡儿以降所云「我思故我在」是两回事。故《论语·季氏》载:「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这九思,思的都不是外在物事与他人,而是就自己的伦理实践身分去想,考虑我在此间处理得恰不恰当。

儒者所谓格物致知,即指此言。反对格致的人常质疑: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事物无穷,岂格得完?推崇格致者则把它比附于近代科学,如胡适就说格物致知乃「大胆疑古,小心考证」的实证方法,是理智的态度、科学的路。他把宋明理学比拟为中国的启蒙运动,原因即在于此。

但伊川曾云:「格物穷理,非是要尽穷天下之物,但于一物上穷尽,其他可以类推。至如言孝,其所以为孝者如何」(遗书‧卷十五),又说:「致知,但止于至善。为人子止于孝、人父止于慈之类,不须外面。只务观物理,泛然正如游骑无所归也」(卷七)。格物的物,不是竹子木头等外在事物,而是孝慈等人伦实践活动。就其活动、探察其所以为天理为人理之故,而得行其当,才是格物穷理,才是致知。

程朱一派把这套工夫称为近思。朱子与吕东莱合编《近思录》,远绍子夏「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近则就表明了儒者所思宜近取诸身,程子所谓:「格物之理,不若察之于身,其得尤切」(遗书‧卷十八)。

阳明之法,其实也是如此。差别仅在对「格」「致」之解释不同,路数却是一样的。《传习录》卷上: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看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你看这一段,工夫不就是一样的吗?

不过,历来儒者由格物致知说诚意正心的争议太多。学者由此入手修行,反而葛藤滋扰,易陷于无穷争论中。故今我不主张如程朱阳明般由格致诚正入,建议仍回到《大学》所说「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来看。

能静能安,心气平和中正,思虑才能清明。这不就是程子所说天下平、百姓安则天地位万物育,聪明睿智皆由是而出吗?以此睿思,虑之深远,自然行皆得中,钦明文思安安了。安而虑、虑而安,荀子所谓「大清明」,殆即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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