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修得?∵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知止是开端,知道该止于至善;得却不是终,不是已成了至善。明止于至善,是个无休止的历程。进德无疆,岂有终极?

故得不是终点,只是修道有获、有所得罢了。也因此得仍只是修道历程中之一证,在有所得时仍须再修的。犹如禅家悟后岂遂无事?悟前蕲于得悟,得悟以后便须修悟,非一悟便了也。

得后尚且如此,得前如何修得?《大学》曰:「虑而后能得」。

此语,恰好有一对反之语,那就是《中庸》讲的「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一个是思虑乃得,一个是不思而得,两者矛盾,怎么看?

没什么:不勉而中、不思而得的是圣人,天生的圣人或已到圣人境界者可以如此。我们一般人却都是要努力而为的,故皆应思而得之。所谓困知勉行、择善固执。

但儒者修行,一方面讲得郑重,教人困知勉行,不达目的誓不甘休,诚意正心,持养无懈。一方面也要学者效法圣人气象,从容中行,优柔不迫。

前者是端正志气之言,叫人走到这条正路上来,勿入邪僻。后者则是对已经上路的修行者说的:既上了路,就从容地走吧,不必慌遽。

人在能定能静能安以后,事实上就都上路了。但此时说虑说得,仍是学圣人之时节,尚不可能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只不过,虑而后「能得」时,亦不能不想象圣人「已得」气象,让自己更优游自得些。

因此程明道说:「大抵学者不言而自得者,乃自得也。有安排布置者,皆非自得也」(遗书‧卷十一)。

不言,是用《孟子》:「四体不言而喻」之意。四肢之动,均不须言语号令指挥,我们的道德实践也要做到如此自然而然的地步。

自然,一般人都以为只有道家才这么强调,其实儒家同样看重,只是道家更多的是讲自然而然,天生的自然状态;儒家更多的是讲最后的自然境界,如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那样的从容、洒落、自然。程明道此处说的自得,也就是这个意思。

朱子讲自得,亦最重此。《语类》卷九五:「道理本自广大,只是潜心积虑缓缓养将去,自然熟透。若急迫求之,则是起意去赶趁它,只是私意而已,安足以入道?」此类语,朱子常说,不多抄。其意都是把人之成长譬为稻谷粮果之成熟,不须揠苗助长,只依他缓缓成熟将养就好。人才的成就,是需要时间的;义理之精熟,也须长期涵养。儒家经常讲这个养字,学养、涵养、存养、养而勿失,养的意思可深了!

伊川见解,与此相同。《文集》卷五有答张载函,谓:「所论大概有苦心极力之象,而无宽裕温厚之气。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故意屡偏而言多窒」。考索,是智力的思索;明睿所照,才是「虑而后能得」,是我们在上一讲里讲过的「思曰睿」的那种清明之思虑。依此而有得,自不同于用智困思之所得。

这两种得,有什么不同呢?伊川说:「欲知得与不得,于心气上验之。思虑有得,中心悦豫,沛然有裕者,实得也;思虑有得,心气劳耗者,实未得也,强揣度耳。」

实有所得者,义理足以养心,故沛然悦豫。勉强思索揣量而得者,精神往往因而耗弱,西方许多哲学家心疾发狂者,即属此类。当时修道人大约也颇有此病,故伊川说:「尝有人言:比因学道,思虑心虚。曰:人之血气,固有虚实;疾病之来,圣贤不免。然未闻自古圣贤因学而致心疾者」(遗书‧卷五)。

我见现今讲修行的朋友,也辄有此叹。因为多数人是愈修愈槽。误入歧途、神鬼疯魔的就不谈了。许多诚笃之士,先是吃释迦牟尼也没吃过的素,把身体搞坏了;再则是强力用功,勇猛精进,而精神耗弱,心气虚羸。甚或把发疾视为「好转反应」;把怔忡晃神看作修行证验;人模佛样、张惶作致,更谈不上宽裕温厚气象,距「优游自得」之境远矣哉!

其实圣人境界,须是渐入自然。渐入之道,便是上面说的「养」。伊川《易传》颐卦论养最简要,曰:「动息节宣,以养生也。饮食衣服,以养形也。威仪行义,以养德也。推己及物,以养人也。」「慎言语以养其德,节饮食以养其体。」

一般人都以为道家才讲养。实则道家论养有二类:一为世俗所知所称的养生,这部分起源很早,道教功法多有偏于此者,又称为延命术。可是庄子却是反对它的,说那只是养形,虽「养生」而不知「养生主」。要能养生主,才能养性、才能逍遥。

依此区分看,儒家便兼养生与养性。你看伊川所言,从养生养形到养德养人,颐养之道,尽乎此矣!

颐养之法,关键在节。节饮食之节、动息节宣之节,都是这个节字。这个节,一般都解作节制,意思固然不差,但会令人想到克制、压抑、束缚那一面去,那可就勉强了。节不是这样的,乃是调节之节。

如四时节气,随天运化,莫不自然。凡人久立者伤骨,久坐者伤肉,久行者伤筋,久寝者伤气,一动必节之以一静,一劳必调之以一息,刻厉时节之以纡徐,懈怠时振之以激昂,言语饮食,乃至威仪行止,莫不如是。一身而具四时之气,节以养之,驯至最后皆能「发而中节」,那就成就了。

《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是先天之性,和是后天修达的境界。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所得者何?即此安和之境也。

结语

儒门修证之法,大要如此。略说既毕,附言数事:

一、本文写作之契机,是为了提供给现代有意修行者一个有益的参考,因此虽介绍的是儒家之法,但面对的,是现代一般人。

二、对现代一般人说修行,而不推荐佛教法道教法,原因已讲过:佛教是解脱法,须要出世;道教是贵生法,志在升仙,其性质均不适合现代社会一般人。凡现代社会世俗人而妄言修佛修道,都是骗人骗己的。

三、儒家法门,现代人已都不熟悉,一谈到修,就从佛道中寻。殊不知儒家之学,「自天子以至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并不如现代人以为的是重在政教社会方面。而修身,现代人一谈到儒家也以为只在伦理道德规范、人际应对进退方面,不晓得其内省自得之教,比佛道还要精密笃实。此理,近日未必还有人能讲,故我特予介绍之(近世,儒家在被打倒之列。反儒者当然对此无所知。仍能讲儒学而受清学汉学影响的,对此亦甚茫然;讲宋明理学的新儒家,其实也是理论推排而不措意修证工夫的,故此中曲折,知之者罕)。

四、所说多采宋明理学家语引申发挥,是因宋明理学本来就针对这个问题做过许多思考,此乃儒学重要面向,故借此机会予以阐述。所述于程朱与阳明间不予区分,重其同而略其异。因为相对于佛道,他们乃是同一路的。读者详予体会,便知儒者对修行问题之方方面面俱有考虑,未来可以循吾所述而更深索之,庶几乎不失儒学正脉。

五、佛道所说,与儒颇有异同。方今世俗讲论者因不娴三教义理,或私心有所偏爱,往往混说一气,东拉西扯。我这里略予甄别,各还其本来。

我不会骗人说我是客观的,没有立场,一求其是。人文学,怎能没有立场呢?本文的立场也很清楚,就是推介儒家方法给现代一般人,并认为佛道方法均不适用于他们。因此文章当然也就以申儒为主。

但我说了,当代唯我能真知三教,我亦与佛道俱有亲,故我也不会曲佛枉道以伸张儒学。若有愿出世或成仙者想修行,我另有文章及专着可供参考,可以不看此文。更不必因此起衅,大生嗔心。针对目前佛道界之鸟烟瘴气,我将来也是很乐意专写二文,介绍有益之佛道修行法的。

六、所说修行法,虽以《大学》知止、定、静、安、虑、得为纲领,但本文却不是对《大学》一书的解释。如真要解经,就应有这一段与全书文义关系的讨论、诸家注解是非得失的评析、这一段工夫与诚意正心格物致知工夫之义理考较等。此非现代一般人所能知,目前也用不上,故皆略去,只是以定静安虑得为一线索、为一阶序方法罢了。伊川云:「古之学者,优柔餍饫,有先后次序。常爱杜元凯语: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也」(遗书‧卷十五),愿读者循此次序,优柔善入。

七、我介绍的方法,实亦是我自修之法。实证有得,非造作一番文字而已。本来也想举些实例来说说我如何能定能静、如何能在事上求止、又如何能动亦静静亦安,嫌于自炫,俱皆舍去。

从前左宗棠与其兄宗植一同去长沙参加乡试,试毕在旅邸等消息。忽捷报至,说左宗棠考上了。宗棠喜甚,白足着一袜起来接报,匆遽间遍找另一袜不着,原来塞在了枕头下。宗植哂之:「什么气量?不过一科名嘛,值得失措成这样!」宗棠很难为情,讪讪睡下。待黎明,捷报又至,乃是宗植中了解元。宗植喜不自胜,爬起来接报,也是只着一袜,另一袜再怎么找都找不到。直到攘扰略定,才发现原来是一脚穿了两只袜子。宗棠亦哂之,宗植也自觉得好笑。功名之际,竟能颠倒人若此。

因此,不说修行则已,凡说修行,谁都别自夸,也别笑别人,事到临头,可能自己比别人更不堪。你也许会说:「不,我能不动心,碰上某某某事我都没动心过」。那也只是曾经不动心,未必将来不动;或只是那些事尚不足以令你动心,令你感兴趣的恐怕别有所在,人人都有个死穴,一旦遇之,丢盔弃甲而走矣!故凡所曾经,皆不足道,聊自勉于方来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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