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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经学”及其中心议题
曹振明
20世纪初,经过梁启超、蒋维乔、黄忏华、欧阳竟无、胡适、吕溦、熊十力、汤用彤、陈寅恪、陈垣、太虚、弘一等人的系统研究,南北朝佛教发展的基本框架已被勾勒出来。但任继愈先生认为,此前学界习惯的看法,往往认为魏晋南北朝思想主要就是玄学,对儒家经学、道教的思想,尤其是佛教思想阐述不够(《中国哲学发展史·魏晋南北朝卷绪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3页)任先生认为,南北朝时期佛学已经成为社会思潮的主流,并形成了反映时代思潮的“佛教经学”,“心性论”成为中心议题。
他明确指出:魏晋南北朝近400年的思想史,可分为三个发展阶段,一是玄学时期,二是玄学与佛教般若时期,三是“佛教经学”形成时期。魏晋玄学流行、鼎盛时期约几十年,以后还有一些影响,那已是玄学的余波了。其馀的300年的时间,佛学逐渐占了主流。东晋以后,直到南北朝结束,都是佛教经学的形成时期(同上第2页)。这是任先生对魏晋南北朝思想文化发展的整体把握。当然,南北朝的佛教是整个中国思想发展史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深刻地影响了中国思想发展的内容和价值。
努力把佛教纳入中国思想史的整个流程中进行考察,发掘佛教思想对中国固有文化的影响,成为任先生不同于一般佛教研究者的显着特色与贡献。
一、社会思潮由玄学向佛学的转移
魏晋时期,玄学成为社会思潮,佛教是依附于玄学而得以发展的。汉魏之际,“神学经学”受到破坏。魏晋时期,玄学“清谈之风”开始流行,从正始年间到永嘉之世,已经历了七十馀年的发展。西晋时期郭象的独化论后来居上,超过了以前的王弼、阮籍、嵇康、裴頠等思想,把玄学推向了顶峰;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郭象的独化论也意味着玄学的终结。此后,玄学的内容已无所创新,《文心雕龙·论说篇》言“虽有日新,而多抽前绪矣”,无论内容还是水平都没有超出西晋。除了张湛《列子注》所提出的贵虚论以外,没有出现什么足以引人注目的玄学体系(其实张湛的理论也是借助于佛教思想才得以完成的)。东晋南北朝时期,玄学的影响仅是一种馀波而已。至于魏晋时期的佛教,虽有流传但流传不广,在思想界里并未有所反映,如王弼、何晏以及向秀、郭象的着作中并没有发现佛教思想的影响。此时的佛教主要是依附于玄学而得以发展的(《中国哲学发展史·魏晋南北朝卷》,第454页)。
至东晋时期,佛教终于在非佛教徒的着作如《列子》等中得到反映,开始以宗教哲学形态影响中国思想,并在社会思潮中所占的比重日益增大,逐渐赶超玄学而成为社会思潮的主流。因佛教般若思想和玄学超言绝象的思维方式及哲学概念较为接近,但其宇宙论之宏廓,物性论之玄妙,人生论之超脱,又比玄学高出一筹,故东晋时期般若学的引入,给清谈补充了新的材料,丰富了清谈的内容,推动了清谈的新发展,而佛学在清谈中所占的比重却日益增加,受到思想界的重视,形成“佛玄”思潮“六家七宗”就是东晋时期玄学思想在佛教思想中的反映,且此时亦出现了名僧与名士以佛教般若为内容的清谈,这在《世说新语》、《高僧传》等均有记载(同上,第657页)。后来僧肇的《肇论》对佛玄思潮进行了总结,这一总结虽然在命意遣词上还保留了一些玄学家的词汇,但事实上则使般若学脱离了玄学的桎梏而真正纳入到佛教的范围。从作为思想体系的角度来说,《肇论》则已经成为佛教思想的总结,而不是玄学思想的反映了。东晋后期,佛学已经赶超玄学占据了社会思潮的主流,“形成了魏晋玄学发展的新阶段”(同上,第455页)。
二、南北朝反映时代思潮的“佛教经学”
如果说东晋时期的佛学终于赶超玄学而成社会思潮的主流,那么南北朝时期的佛学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并在佛教思潮下形成了反映时代思潮的“佛教经学”。首先,南北朝时期佛教译经事业取得了巨大的成绩,基本完成了佛教经典介绍的使命。经当时全国的几大译经集团,如凉州、昙无谶、菩提流支、佛驼跋陀罗、求那跋陀罗、真谛等的译经努力,无论从参与译经的人数,译出经籍的数量、质量,译经涉及的西方佛教流派,“其规模之大,均属空前”(《中国佛教史》第3卷《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5页)。其次,随着译经事业的进步,佛教研究者也日益增多,解释佛教经典的着作,即所谓“论”“疏”的数量,也与日俱增。再次,新的佛教学派,如三论学派、成实学派、涅盘学派、摄论学派、地论学派、毗昙学派等理论思辨更为深入的佛学流派广泛流行。又次,佛教发展迅速,佛教思想活跃,信奉者也日渐众多,僧俗两界均参与进来,当时诸多士族也通晓佛学并以清谈的方式讲论佛经,如杜弼、崔光、王肃、萧子良、梁武帝等,甚至北方大儒刘献之,“注《涅盘经》未就而卒”(《魏书》卷八四《刘献之传》)。最后,由于佛教盛行,又出现了大量的佛教史传、佛教典籍的目录学等,影响所及不止于佛教界。任先生指出,南北朝时期的佛教,由于佛经多出,学派众多,着作丰富,思想活跃,在中国思想发展史上形成了“反映时代思潮”的“佛教经学”(中国佛教史)第3卷《序》,第4,7页)。任先生所指的“佛教经学”,即是指佛教在以上各方面如佛经翻译及其注疏,发挥个人见解的论着,对佛经进行整理的译着纂集以及佛教史传的编辑等大量出现、广泛研习和普遍流行。
任先生指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经学可分为两大支系,一是儒家经学,一是“佛教经学”。尽管“只要中国处在封建制度下,儒家思想是不会退出历史舞台的”,仍“是维护中国封建制度的正统思想”(同上,第4,5页),但儒家经学在汉魏以来的思想潮流中即已失去***的权威,而南北朝时期形成的“佛教经学”,“就其社会覆盖面看,还远远超出儒家经学的影响”(《汉唐佛教思想论集》,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34页),且“就其理论的深刻程度看,佛教经学的抽象思辨水平远在儒家经学之上”(《皓首学术随笔·任继愈卷》,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56页)。至于道教,尽管在魏晋之际有了新的发展,到南北朝时期甚至成为具有全国影响的宗教力量,但是,此时的道教往往还不得不借助、吸收佛教思想以充实、发展自己,如南北朝晚期集以往各道教派系之大成的《无上秘要》,在构建道教宇宙观时,也不得不借助于“三界”“劫运”“缘起”等佛教思想,道教“信徒为数较少,远不能与佛教徒相比。道教的社会影响在三教之中也是最弱的”(《中国哲学发展史·魏晋南北朝卷》,第370页)。而玄学则继续发挥着馀波的影响。南北朝的“佛教经学”不论在社会覆盖面上还是在理论思辨水平上,超过了当时的儒家经学和道教以及玄学。
三、“佛教经学”的中心议题——“心性论”及其思想史意义
南北朝佛教学派众多,争相流行,但总结南北朝“佛教经学”及其思想,任先生指出,其中心议题则是“心性论”。在《任继愈自选集》∵中,任先生明确将“南北朝佛教经学的中心议题——‘心性论’”作为佛教章节下的一个标题。在《中国哲学发展史·魏晋南北朝卷》中亦是如此。在《中国佛教史》第三卷《序》中也明确指出“这一时期(南北朝),佛教传播的中心题目是佛性问题”(《任继愈自选集》,重庆出版社2000年版,第315页)。其实,“佛教经学”以佛教的语言“佛性”来阐论“心性论”,但“佛性”问题,说到底还是“人性”问题,是人性论的折光反射。任先生认为,南北朝主要流行的“四部经”、“三部论”即《维摩经》《涅盘经》《法华经》《华严经》及《十地经论》《摄大乘论》《大乘起信论》等,都是以此为中心议题的。
任先生指出,南北朝“佛教经学”兴启的“心性论”,是中国思想发展的深化和内在趋势,深刻地影响了中国思想发展的内容和内在价值。魏晋玄学和东晋般若学探讨的哲学主题是“本体论”,东晋僧肇以前所未有的理论水平对此进行了总结,但同时也宣告了一个思想时代的结束;东晋与南北朝之际的道生,则在佛玄思想基础上把“佛性”问题推到了学术前沿,开启了一个新的思想时代,随着《涅盘经》等经典的传译和研究及社会需求,“佛性论”逐渐成为南北朝众多佛学流派关注的中心题目。“本体论”所涉及的本末、有无、体用关系,超越了汉代的宇宙论而探究天地万物之“所以然”。南北朝“佛教经学”的“心性论”,则从天人关系中,透过人的心理、生理现象,进而探究人性本质的“所以然”;它所管辖的范围不仅限于个人的精神修养、宗教实践,还要通过心性论去说明宇宙万物;不满足于人性善恶的划分,而进一步推究人性之所以善、所以恶,更进一步推究其如何弃恶从善、舍恶返善、抑恶扬善的心性修养;论证了人类认识的极限,指出干扰人类正常认识的生理因素、心理因素、社会因素等,这许多方面,恰恰是中国哲学思想认识论所没有接触或被忽略,但又不应忽略的方面,加强了中国哲学思想上一向比较薄弱的认识论环节。提高了中国哲学思想的理论思维水平,为中国哲学思想发展提供了有益的借鉴。就像“本体论”超越“宇宙论”一样,从“本体论”到“心性论”,是中国哲学思想发展的一次深化,它们所接触、涉及的问题与中国哲学思想是遥相呼应的,“盖自外言则为本体论,自内言则为心性论,乃系同一问题之两方面。……佛性问题即上承本体论而转向内心之研究与探讨”(《任继愈自选集》,第273页),是中国哲学思想本体论逻辑发展的内在趋势。此不仅意味着中国哲学思想发展的新阶段,还为中国哲学思想提出了新的课题,深刻地影响了中国思想发展的内容和内在价值。任先生指出,南北朝佛教的“心性论”已经引起儒学、道教的共鸣,比如梁武帝已经把讲求心性的《中庸》与《般若》、《涅盘》等并重,并成为注疏,在《净业赋》等中已结合“佛性论”提出以净业“修身”(这是儒家的东西),改造道教的陶弘景在《真诰》中也开始思考“道”与“性”的关系等。而且,心性论还“一直持续到隋唐初期,成了’中国佛教理论界的中心议题”(《皓首学术随笔·任继愈卷》,第157页)。但更值得关注的则是,朱熹的“儒教经学”,已“经过魏晋南北朝佛教经学的补充”(《任继愈自选集》,第232页),“儒教”之形成,与此亦有着莫大的因缘,南北朝“佛教经学”的“心性论”深刻地影响了以后千馀年的中国固有的文化传统。由此可见,南北朝的佛教成为整个中国思想发展史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对中国思想的发展发生了深远的影响。
出自:∵《华夏文化∵》∵2010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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