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古尊宿语录》

沈鹏年

在浩如咽海的佛教典籍中,有一部书被人奉为“诸家机语,禅门至宝”;但也有人“斥”之为“闱割租旨,断送慧命”。长时期的褒贬不一,似乎给这部书蒙上了一层迷雾,不免有莫测高深、难明究竟之叹。这部书,就是书名见于明代永乐年间刻印的《大明三藏圣教目录》、《阅藏知津》和当代吕激先生编的《新编汉文大藏经目录》“撰述”烦编号“一九〇一”的《古尊宿语录》。这究竟是一部甚么样的书呢?

(一)

《古尊宿语录》是一部反映中国佛教禅宗发展到“五家七宗”阶段时禅风的至要典籍。它的产生,有其特殊的、深刻的时代背景。

作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于东汉明帝永平十年,即公元六十七年传入中国——有摩腾、竺法兰白马驮来佛像、佛经至洛阳,遂建白马寺。其后经过魏晋南北朝至隋唐年间广泛而深入的传播,与中国传统思想及社会实际相结合,开宗立派,独立发展,具有自己的特点,走上了“佛教中国化”的道路。当印度佛教日趋衰落时,中国曾成为世界佛教的中心,慧炬烛世,光耀千古。

初唐年间,中国佛教禅宗继天台、华严诸宗后兴起,自公元七一三年至八二〇年,唐玄宗李隆基、代宗李豫、德宗李适先后追封达摩门下的慧可、僧璨、道信、弘忍、慧能为禅师,于是禅宗更为兴盛。唐末会昌年间(公元八四一至八四六年)出现“灭佛”事件:武宗李炎下令废除全国寺院四万余处,强制三十万僧侣还俗二十六万余人,佛教严重摧残,宗门均告式徽。在此种险恶璟境下,惟禅宗“明心见性”、“传佛心印”,毁其外不能绝其内,伤其身不能减其心。由于各家禅师本来散居山林,同平民接近,故受难较轻,得以依旧流行。在摧残的高压下,无数佛学经典焚毁散失;而新的禅宗语录,却应运而生。

何谓“禅宗语录”?即历代名德禅师传法时法语的记录。《禅林象器笺》云:“禅祖语要,不事华藻,以常谈直说,由侍者小师随时笔录,此名语录。”它大都出于亲随左右的门人弟子之手,后世又加以搜集而成。其中集其全部者称为“广录”;撮其要旨者名为“语要”;其体裁单录一人之语者称为“别集”,搜集多人的语录者名为“通集”。禅门原以“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着称。自六祖慧能的《坛经》开语录之滥觞,仅以宋朝而论,《新编汉文大藏经目录》人收禅宗语录二十三部三百零三卷,宋、元、明以来的历代禅师语录问世,更不下数百余种。《古尊宿语录》乃其中之一也。

《语录》和《灯录》之盛行,显示了禅宗的兴旺发展。中国佛教禅宗经历了达摩禅、东山法门、南宗禅等三个阶段发展到“五家七宗三“以一心为宗,照万法为镜”。宗门发扬光大,思想更臻完善,内启宗明理学,外传朝鲜日本,丰富文化生活,开辟新的境界,从而成为中国佛教史上规模宏大、影响深远的主流。而以大监慧能(公元六三八至七一三年)为创始者的南宗禅,其教义如同整个佛学思想一样,在人类的理论思维发展史上,留下丰富的经验教训,占有重要而光辉的一页。

在历史上,禅宗思想的形成、发展和演化过程中,儒家与佛学,道教与释教,禅学与理学……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它们之间,时而对立,时而统一,时而联斥,纵横交错,相互启迪,使中国佛教的禅宗赋有鲜明特色的体系,因而对中国的佛教史、思想史、社会史、哲学史、文化史……的影响和关系,极为深刻和密切。禅宗的《语录》和《灯录》的体制,更启发了明、清等代的史学家,黄梨洲之《明儒学案》、万季野之《儒林宗派》等等,大抵借监及仿此体而作。

《晁氏读书志》论及禅学时曾云:“尝考其世,皆出唐末五代兵戈极乱之际,意者乱世聪明贤豪之士,无所施其能,故愤世疾邪,长往不返。而其名言至行,独联珠叠璧,虽山渊之高深,终不能掩覆其光彩,故人得而着之竹帛,罔有遗轶焉。”在政治混乱之时,有气节的人,做事固不易,说话亦不易,当时只可出家做和尚,此禅宗之所以盛行也。从《五灯会元》到《古尊宿语录》,正是历代高逸的言行和列传。而禅学思想中那种提倡独立思考、漠视权威,返求诸己、顺乎自然的“革新”精神,对每一时代的人心,影响深弘。在当今世界,欧洲、美国、日本和东南亚的着名学者和有识之士,都在联系人类现实生活而开展对“中国禅”多方面、多层次研究之际,认真阅读和研究一下《古尊宿语录》和《续古尊宿语录》,是非常有意义的。

(二)

《景德传灯录》谓释迦牟尼以前为七佛,犹儒家谓孔子以前有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等七圣。以摩诃迦叶至菩提达摩,为西土二十八祖。而禅学自达摩人中原,凡五传至慧能,是为东土六租。《古尊宿语录》汇编禅宗自六祖慧能以下历代着名禅师的法语,由南宋渭迹藏主集。全书四十八卷,搜罗三十六家。其内容是师徒传法时口述的记录,包括:上堂、小参、普说、垂示、垂代、心要、勘办、对机、偈颂、颂古、举古、拈古,以及行状、遗诫、遗表、奏对、请疏、塔铭、序跋、祭文等等文字,共四十五万六千余言,多为唐、宋间各种《灯录》和入“藏”典籍所失收未备的。

慧能门下,得法而公认为“第一流大师”者甚众,其高足十余,而世系主要为:荷泽神会、南岳怀让、青原行思等三个系统。在禅宗发展史上,神会一系未能赓衍。递代相承而法脉不绝的,是南岳和青原两系。南岳系是指住在湖南衡山般若寺的怀让、其法嗣马租道一、再传弟子百丈怀海的一系;青原系则是指住在吉洲青原山静居寺的行思及其法嗣石头希迁的一系。从晚唐至南宋,南岳系演化形成了鸿仰宗、临济宗,以及临济宗又繁衍分成两个支宗:黄龙宗和杨岐宗;青原系则演化形成了云门宗、曹洞宗和法眼宗。世称“五家七宗”——南宗禅发展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在门庭设备和接引后学方面,由二花五叶”而“五花八门”,这就是鸿仰宗的“方圆默契”,临济宗的“互换为机”,云门宗的“函盖截流”,曹洞宗的“敲唱为用”,法眼宗的“一切现成”,黄龙宗的“贵在息心”,杨岐宗的“大机大用”……,形成了不同的宗风;但是,以“一切万法,皆从心生”和“顿悟、自力”法门的基本思想而论,本质上则相差无几。《古尊宿语录》抉摘南宗禅的宗门幽隐,以南岳系临济宗为主线,详及杨岐、黄龙。从而对怀让、马祖、怀海、黄檗一脉的禅学宗风,在五百年间的师承渊源、思想演化等方面,显示了清晰的脉络。原编者详于南岳,但不殁青原。青原系发挥独妙、门徒遍布的是云门宗。书中以四卷篇幅集印云门宗创始人文偃语录四万五千余言,占全书十分之一。又收云门法嗣及旁出弟子四家语录,亦有四卷计三万余言。因此,综览全书,对南岳、青原两系,虽有详略之别;然以宗门而论,则云门、临济并重。历来有所谓:“《古尊宿语录》为南岳怀让以下四十余家之语录者”的说法,(如旧版重印《佛学大辞典》及大陆新版《辞海》之有关条目)殆亦似是而非,未为至当。

兹将《古尊宿语录》三十六家之宗门传承关系,溯源究委,制成简表,附载于此,以正讹传,而明渊薮。表中共列南岳、青原两系、四宗、十七代、五十家;其中十四家名号旁加空框为记,盖其人其语为《古尊宿语录》所未收。

(三)

《古尊宿语录》之主要优点,厥在抉逸辑佚,补正史乘之未逮。试举两例,以见一斑。

历来学界,无论是前支那内学院的前辈大师,抑或***的佛学硕彦,都认为:开创了采用偈颂、诗歌体裁传法这种风气的,一般推汾阳善昭为首。但据《古尊宿语录》所收以偈颂、诗歌体裁传法的禅师,有二十家之多。马租道一的再传弟子、南泉普愿的法嗣赵州从讫采用诗歌、偈颂传法,几乎早在汾阳善昭的近百年以前;其后,采用诗歌、偈颂传法的有云门宗创始人文偃,他是青原系统,辈份要比临济宗的汾阳善昭高出三代;临济宗较早采用诗歌、偈颂传法的,还有汾阳善昭的老师首山省念,相传他用诗、颂的年份要比汾阳善昭早了大约五十年左右……。看来,开创风气的,似乎应该另有其人。质诸佛学大慧,未悉以为然否?

又如:佛眼清远为北宋高僧,得杨宗躺师法,与佛果克勤、佛监慧勤同为法演高足,世称“东山三佛”之一。他“严正静重”,惟以传道为任,“其为教则简易深密”,“使人洞真源,履实际”,“于千头百面处见得根本”。因而“三领名利,所至莫不兴起”,四方学者,云集其门,至“居无所容”。但他“平居以道自任真”,“静默自晦”,“澹泊寡言”,更“不为势利屈”。因此声名反而远不及佛果、佛监。有关佛教史籍,对他着墨甚少;即《五灯会元》,详于佛果、佛监,对他也草草带过,无从体认他的博义弘旨。《古尊宿语录》收集他的“一家之言”,达八卷之多,逾七万五千余字,成为全书份量最重的一家。

南宗禅传至黄龙,花开墙外,立宗异邦。日本僧人明庵荣西为黄龙慧南的再传弟子,回国后在日本创设临济宗。在中国,黄龙宗的重要代表则为真净克文。他一生曾五坐道场,说法逾半个世纪。主持丛林,法度甚严。善于说法,深得众信。王安石在南京舍宅为寺,请他住持;苏轼、苏辙兄弟,更对他推崇备至。时人称他对禅学“集其大成,光于佛祖”。《古尊宿语录》集印了他在圣寿、洞山、金陵、庐山、宝峰等处传法的语录,四万三千余言汇为四卷,灵山一脉化为处处莲花,使人悟无言之道,契绝相之宗,青山白云,开遮自在,读之欢喜无限。

再如:《古尊宿语录》还集印了三卷法演语录,他是杨岐宗的重要代表,追求“绍先圣之遗踪,称提租令;为后学之模范,建立宗风。”世人称他“中兴临济法道”。流传民间最为有名的,是他对弟子的“四嘱”,即:“福不可受尽,福尽则必致祸殃;势不可使尽,势尽则定遭欺侮;语不可说尽,说尽则机不密;规矩不可行尽,行尽则众难住。”据《罗湖野录》所载,这是法演对弟子佛监付与“法衣”时所嘱咐的。法演说:这些“虽世俗常谈,在力行如何耳。”惟其如此,更充满了人情味。因此,法演的思想在当时很有影响。在《水游传》那个“逼上梁山”的年代,法演的“四嘱”实际上是针对蔡京、高俅之类当朝权贵显要而发的。这也是杨岐宗深受平民百姓拥戴的原因之一。

《古尊宿语录》重点汇印了他们的语录,补充了《五灯会元》和其他佛学典籍之不足,为研究南宗禅发展到了“五家七宗”新阶段的禅风,提供了极其宝贵的原始资料,是值得深入诵读的一部典籍。正如宋代大观说得好:

“过去如是如是,现在如是如是,未来如是如是;

幸自——可怜——生——无端,

黄面老汉,拈花瞬目;金色头陀,忍俊脱颐。

不觉漏泄——一人传虚,万人传实,何时而已哉!

摘自《内明》第2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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