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六祖坛经》真伪问题
蔡念生
现代佛教学术丛刊第1册
(原刊《菩提树》17:8,1969.7)
大乘文化基金会出版
1980年10月初版
页253~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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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佛教里新发生的事,是杨鸿飞先生根据胡适博士的
考据更进一步,认为六祖坛经是荷泽大师神会的伪造。这一
件事,已引起广泛讨论,见仁见智,各有不同。杨先生的意
思,是要推翻禅宗的家谱里重要的一段。中国佛教以禅宗流
传最广,而禅宗至六祖才昌大起来,这是周知的史实。这项
史实若可推翻,关系就太大了。杨先生自命忠于学术,我们
只有佩服,但是我们也应该忠于学术,有不同的看法,应该
提出。我与杨先生素昧生平,现在只是就本问题的证据方面
加以讨论。
在中央日报上读了杨先生两篇大作,虽然文辞浩瀚,而
对于六祖坛经伪造问题,提出的证据只有两项,第一是“楞
伽师资记”未写六祖及其弟子的事,第二是唐独孤及所作“
镜智禅师(三祖)碑铭”里一句话,是:“能公退而老曹溪,
后嗣无闻焉。”由此证明六祖既未说坛经,也无法嗣,而推
论都是荷泽伪造。现代讲学术的人,以证据为第一,就凭这
两项证据,能证明坛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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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伪造吗?多日以来,参加讨论这个问题的人,各项理由,
发挥尽致。只是未对这两项证据,掂掂分量。好像认为这两
项证据,巳有其证据力,只是采取不采取的问题。而我的看
法,是这两项证据,根本不适用于证明这个问题。换言之,
根本没有证据力。现在由我开始,对于这两项证据,提出不
能成立的理由,请关于这个问题的人,加以考虑。
首先要说的,禅宗到了六祖,分为南北两个派系。我们
不必用“势同水火”那样形容词,而两宗的见地不同,不能
合作,是教内所共认的。那末北宗的文字,不能证明南宗的
事,当然无可怀疑。楞伽师资记及独孤及的镜智禅师碑铭,
都是北宗的文字。因为这个原因,这项证据,不能适用于南
宗。兹再分说如下:
先说《楞伽师资记》。这是北宗秀和尚的弟子净觉所作
,不但是北宗的书,而且专记初祖以后,用楞伽经印心的传
承。首列译经的求那拔陀罗大师,而将一向公认传授禅法的
初祖达磨列为第二,以后递加一数,五祖弘忍列为第六,南
宗的惠能,只在弘忍传里一提,神秀列为第七,接着又举秀
公四位弟子普寂、敬贤、义福、惠福,而称他们为“德冥性
海,行茂禅枝”,就楞伽师资的意义而言,由达摩至弘忍、
神秀一系,都是以楞伽印心,六祖惠能改用金刚印心,在楞
伽系统,只是资而不是师,以及他的弟子,若作金刚师资记
或可列入,是不应该列入“楞伽师资记”的。就北宗传承而
言,以北宗的人,记北宗的事,岂能列入南宗师徒。杨先生
因为这书内对于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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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只是便笔一提,且未提及神会、怀让、行思、慧忠等,便
认为六祖只是一个绝无嗣法,默默无闻(钱先生的话)的人,
而神会则是一个大妄语者,这是难以同意的。杨先生推定那
时没有南宗,殊不知那时有了南宗,楞伽帅资记里也不该写
。若是把不用楞伽印心而改用金刚印心的六祖也写入楞伽师
资记,而把他的弟子也都列入“德冥性海,行茂禅枝”,那
还成为北宗自记传承的书吗?
其次再说独孤及的“镜智大师碑铭”。杨先生只摘取了
这篇文字内“能公退而老曹溪,其嗣无闻焉”一句,为六祖
无有法嗣之证。若是只看这一句,这项证据,显然是成立的
。可是若读了全文,则知这篇文章,也是北宗自叙传承,与
南宗并无关系。全文太长,我只钞这一句的上下文一段。上
文也是由初祖叙起,叙到四祖道信,接着写:
“其后信公以教传弘忍;忍公传惠能、神秀;能公退
而老曹溪,其嗣无闻焉。秀公传普寂;寂公之门徒万
人,升堂者六十有三,得自在慧者一,曰宏正。正公
之廊庑,龙象又倍焉,或化嵩洛,或之荆吴,自是心
教之被于世也,与六籍侔盛。”
我们读了这一篇文字,觉着好像“楞伽师资记”的缩小
,都是要强调北宗之盛。放于南宗六祖,只是便笔一提,乃
行文的轻重剪裁使然。看了前举秀公传普寂以后的话,可以
断定独孤及若非北宗信徒,必是受了北宗长老的委托,才肯
这样赞扬。而对于南宗只用“其嗣无闻焉”一语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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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推开。这句话可以解释为他的嗣法的人,都没有什么名誉
,也可解释为没听说他的嗣法的人是谁,而不是没有嗣法的
人。我再假定一个现代的例:民国以来,法相宗公认南欧北
韩,若是欧阳渐一方面的人,记其宏法之盛,写了传此学者
,北方为韩清净居土,曾在北平立三时学会,其嗣无闻焉,
我们就能据此断定北韩无嗣法的人吗?近代禅德,公推虚云
、来果。若是虚公一方面的人,自述传承,写着来果禅师曾
主高旻,其嗣无闻焉,我们也不能据此断定来公没有嗣法之
人。再按事实来说,今天在壹湾的佛教徒,学相宗的,不无
欧阳系统;尊禅宗的,不无虚公系统。若问他们韩清净嗣法
人是谁?来公的嗣法人是谁?因平时非所注意,当然说不出
来。韩公、来公方面,亦复如是。以现代交通之便,书籍之
多,尚且如此。何况唐代交通不便,书写困难,为北宗写家
谱的独孤及,要他知道南宗的传承,似乎不容易的。杨先生
说“用后世的眼光看去,那时的南禅正是如日中天”。所谓
如日中天,只是南宗圈里的事。若比起“二帝钦承,两京开
化”(“楞伽师资记”称神秀的话),自然是不如的。独孤及
在北宗圈里,替北宗作文字,就是知道,也是无庸叙述的。
以上说明“楞伽师资记”及独孤及的文字,都是北宗圈
里的着作,专记北宗的烜赫传承,就如今日天主基督新旧两
教,新教的书籍,对于罗马教廷的事,是不甚记载的。我们
对于旧教书内所载罗马教廷的事,能因为新教的书内未载,
就认为都是伪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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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先生要证明六祖坛经出于伪造,只举了上述两条证据
,我都不敢深信。此外杨先生还举出“景德传灯录”一段,
证明南阳慧忠不是南宗,也不是六祖的徒弟,并引高丽普照
国师的坛经跋文,以证传灯录之误。这与坛经是否伪造无关
,但也可附带一谈。杨先生所举忠国师的一段话,是对南方
来的禅客而发。我们姑照杨先生的认定普照跋文所举是忠国
师的原意,“把他坛经,云是南方宗旨,添揉鄙谈,削除圣
意,惑乱后徒……。”杨先生认为这几句话是否认坛经,我
认为是指斥南方徒众擅改坛经添揉鄙谈,削除圣意。如杨先
生所说,坛经既是全部伪造,有何添揉、削除之可言?这个
问题只有由善读书的人去拣择。尤其最后“吾宗丧矣”一语
,更证明忠国师是南宗。杨先生则解释“吾宗”二字为我佛
教的宗旨。好像在习惯上泛言我佛教的宗旨,多称吾教、吾
道,很少称为吾宗的。这个问题,更须由善读书的人去拣择
。
此外杨先生未举出其他证据。至于推测之辞,当然每人
不同。若由我的推测来说,六祖坛经,当然不是六祖写的,
而是门人弟子记录编纂的。神会既是六祖的弟子,很可能参
加了记录编纂的工作而不是伪造。杨先生也提到这个问题,
而他的理由是:“要是真的先就有了六祖坛经的文字,那在
神会偌大的着作和语录里万无不提到它的理由。就是问神会
问题的人,也应该是本着六祖坛经问神会,都不该当作自己
的意思问神会。不但如此,又若先有了六祖坛经,经里已有
了西天二十八祖的明文。那在神会的语录里为什么被山东崇
远法师问到他这个问题,弄得神会牵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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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会,拖出禅经序里的八祖来搪塞呢?”以下便是杨先生的
推测,而我的推测不同。我认为这一部六祖坛经,应该是六
祖示寂后,由弟子们包括神会在内,各举平日所闻师说,汇
纂成书。历代禅师语录,都是这个办法,都写着参学门人小
师侍者某人记录或编纂。就是亲笔作成的书,也是这个写法,
而又不止禅宗语录为然。隋朝智者大师的着作,都写着门人
灌顶记,已开其先。坛经既是由弟子集成,究竟是坛经脱稿
在前,或神会说法在前。如坛经脱稿在后,神会的着作及语
录,不提坛经,他人问法亦不提坛经与神会不知二十八祖,
那就不成问题。即或坛经脱稿在前,那时不像现在,一经脱
稿,立刻付印。至多只有几份抄本,不是人人可见。神会阐
明师说与他人提出问题,都不需要或不可能处处提及。只有
二十八祖之说,如神会已闻六祖说过或先见坛经,不会答不
出来。那也只可解释为六祖说此语时,神会未闻,而由闻到
的人将此语加入坛经,其时间在神会答复崇远以后。尤其二
十八祖问题,诸书歧出甚多,是否六祖如此说过,不无可疑
。因此认为全部坛经,都是神会伪造,未免太那个了。固然
神会的着作及语录有许多同于坛经,以他们的师徒关系,授
受相承,即或覆述坛经的某一段,作为己有,本无不可。后
代的禅师,由弟子编纂语录的,不计其数,岂能说他们都是
伪造呢?
除此之外,我还在坛经本身上,举出一点证据:初期的
禅宗祖师多反对净土宗,其反对的理由,如楞伽师资记所载
四祖道信禅师说:“若知心本来不灭,究竟清清,即是净佛
国土,不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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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佛为钝根众生,令向西方,不为利根人说也。”这
是通途说法,而六祖坛经对于这一问题,则有不同。敦煌本
写着六祖说:“世尊在舍卫国说西方引化,经文分明,去此
不远。”这几句话,应该解释为世尊在舍卫国说弥陀接引之
法,但是也可能是误会为舍卫国即是西方,所以下文有十万
八千的话。俗传天竺佛国,去此十万八千里,不是佛经所说
过十万亿佛土的西方。下文又说“西方心不净有愆”,“在
寺不修,如西方心恶之人”。宗宝本大致相同,并有“东方
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的
话,这都与净宗经典,大相违背。因六祖不识字,未曾遍阅
诸经,以意说之。若是神会伪造,必不如此。神会一定知道
净土宗所谓西方,没有恶人,也不是去此十万八千。纵无新
义,也可能与四祖所说一样,不会作此违经之语。可是编纂
坛经时,当然有不少深通教典的人,包括神会在内,为什么
不删除或改写妮?那就因为是六祖所说,以存其真,也可见
他们的严肃态度。
最后我要说的,是一段题外的事,杨先生为了要驳钱先
生由六祖扩大僧众之数量一语,举出从南岳、马祖、百丈、
青原、石头、药山,直至宋末的诸大禅师,都没有私收徙众
,度人出家。这话骤然观之,似乎有理。若仔细推敲一下,
又有未然。我国佛教的规定,出家是一回事,受戒是一回事
,传法是一回事,并不是由一位师傅包办。在习惯上称为剃
度恩师,得戒本师,传法尊师。禅师重在传法,得法的人,
称为法子。当然在家也可得法,是少数的。出家得法的,多
是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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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别的师父剃度、受戒。只有六祖是特例,他是先得法,后
经印宗法师剃度,智光律师受戒,随即登坛说法∵(见“宋高
僧传”八)。∵若不剃度受戒,不能说法度人,历代大悟的在
家人皆是如此,虽六祖亦不能例外,专就六祖本身来说,因
为追求禅法,已多了一位僧众。至于其他各禅师,虽以传法
为主,很少收剃度徒弟。就是剃度,在未得法以前,仍不能
与法子并论。而且剃度多在子孙庙,称为小庙。禅师住持的
多是十方丛林,照章不许剃度。可是在禅宗鼎盛“临济儿孙
半天下”的情形下,想入各庙禅堂内参学的人,必须经过出
家、受戒的阶段。在讨单(报名)的时节,知客师父第一句就
问何处出家,何处受戒。若以在家人的身分,入堂参禅,乃
是特殊人,也是特例。因为这样,一般人有志参学,必须先
找个小庙出了家,再到戒场里转一下,就成为大僧,“天下
丛林饭似山”,任凭自择名师,安心办道。换言之,历代禅
师,虽是不自收剃度徒弟,而实际促成有志参学的人出家,
钱先生的话是不错的。若说“中国南禅,为了殷鉴前代的夷
夏论及僧尼寺院过剩的讥议,才一扫其以前印度传承的习惯
,而成为纯中国文化精神表现。”那末我再问一句,为什么
在家人有志参学,不许住入禅堂,大悟之后,也不许开堂说
法呢?
我近年极力避免与人争论是非,只是这个问题,要推翻
佛教的基本教典与祖师的基本人格,关系太重要了,我不得
不说几句。专就学术范围,讨论证据,决不涉及宗教感情,
仍望十方大德教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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