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儒佛思想的异同

释宽容

佛教约于东汉明帝年间传入中国,初期与神仙方术相当,只是民间信仰之一。魏、晋期间,士大夫贵玄虚、尚清谈,佛教般若言“空”恰与老庄谈“无”相应,佛学于是才登上士林,当时高僧与名士并称。南北朝时佛教界高僧大德辈出,西来有鸠摩罗什、佛陀跋多罗等,本土有道生、慧远等,无不德学优异,为一代人望所归。此时经典大量译出,义理渐趋完足,适时又各宗派兴起,佛教界生机蓬勃,朝廷又大力奖掖,所以南北朝末年,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信佛者多,不信者少,中国俨然成为一个佛教世界。此种情形经隋、唐、五代没有多大改变。

佛教传入带给中国的影响,只有近代西洋文明传入中国可以相比。印度佛教的传入以宗教信仰为先驱,佛教的塑像、经典先行输入,中国人先则好奇,继则仰慕,终则归化。佛教带来的印度文化,丰富了中国人文世界的各个领域,也加深加广了中国人的思想,满足了中国人宗教信仰的需要。

佛教自从传入中国以后,也引起过中国士人的批评,儒佛两家同是古人智慧之结晶,圣贤智慧,理应有同趣之处。然而真能平心静气比较两家差异的却极少见,所以,实有必要补此缺憾,以期相互增进,利益社会。

本文将以六大段来阐述“试论儒佛思想之异同”这一题目。第一段为总明中印文化,含两个小段,(一)中国本土文化及孔子、(二)印度佛家文化及释迦牟尼。第二段为儒佛相异点,共分七个小段,(一)中印固有文化背景的不同、(二)立论的主要层面不同、(三)核心问题不同、(四)关心的本位不同、(五)人生价值的看法不同、(六)解决方法之不同、(七)形上学理论不同。第三段为儒佛相同点,分为三个小段,(一)无神论、(二)求知方法∵、(三)利他。第四段为展望∵。

一、总明中印文化

(一)中国本土文化及孔子

每一个民族及国家,莫不有他的文化与文明。所谓文化,即是该民族或该国家人群生活的各方面。属于物质生活,如衣食住行及对抗与顺应自然界以生存种种;属于精神方面,如偏于理智的哲学科学,偏于情感的文学宗教艺术;属于社会方面,如人与人之间,家族以至社会,国家以至世界,一切社会组织、政治制度、经济关系、风俗习惯、道德伦理等等。凡此三方面,都要解决,而且要满足。解决和满足的方法,是谓文化。至于解决和满足的成绩,则是文明。每一个民族国家对于解决生活的方法各有不同,故每一民族国家的文化不同;其满足的成绩有高下,故其文明亦各异。

中国之文化如何?且看他的解决生活方法。在有五千年历史的中国,孔子是一个划时代人物。孔子继承二千五百年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道,有系统的综合整理和树立一套道德伦理,这就是儒家思想。

汉书:“儒家者流,游文于六艺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垂其言,于道最为高。”

史记:“儒者以六艺为法,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

因此,以后二千五百多年,一直受其影响。所以中国文化,以孔子的儒家为代表,而儒家的解决生活方法,就是伦理道德思想。

伦理道德,目的在如何维持人与人的关系。将群体分为五关联类:“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是谓五伦。五伦之间,彼此有遵守的道德:“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谓伦常、伦理,亦即人伦道德之范畴。在个人方面,仁义以为礼,礼乐以为用。在社会方面,又建立一套宗法制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父止于慈,为人子止于孝,与国人交止于信。“上下尊卑,各安其分。凡此解决生活方法,在使人与人相安无事,和平共处。所以,其结果是保守、安分、调和、澹泊、不计利害、顺时听天;对物质不奢欲、不强求。

孔子之“述而不作,敏而好古”,保守而已。“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安分而已∵。“毋意、毋固、毋必、毋我”、“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圣之时者也”,调和而已。

大抵解决生活问题,旨趣有三:第一、要求无限满足,故须向前向前。第二、不求解决,不加改造,只调和意欲,随遇而安,不向前而向左右看。第三、取消问题,将要求解决之问题取消之,是为彻底解决,向后向后。若谓西方人以第一旨趣,则我国人是选择第二。所以,其文化如彼,其文明又如此。

(二)印度佛家文化及释迦牟尼

说到印度,印人早已孕育一种高深哲学而又染有多少宗教气息。在释迦牟尼之前,从奥义书至六派哲学,都以研究生死问题及解脱生死为归趣,迨释迦牟尼更归纳综合之,创立佛教。佛教说理,当然比一切外道高深完备,但其解脱生死问题,则似仍然一贯。故以释迦牟尼佛家思想代表印度文化。

佛家思想如何解决生活问题?他既非同于西方人第一归趣,亦不用中国人第二个方法。他选择第三个方法,取消问题。

如上所说,生活问题必要解决与满足。但问题非一,低还有高,易还有难,简单还有复杂,愈解决愈多、愈难,未必尽能令其满足。假如将问题列分如下三类:一、可满足的,二、不一定能满足的,三、绝对不能满足的。因果势力,自然法则,皆属于第三类。人永不死,花永不谢,此类问,永难满足解决。但是佛家要解决的是永不能满足之问题,是人生之生老病死问题。

佛家既要解决此等永难满足问题,而又无法解决。因此,对此生老病死,骇怕,不愿看见,进而对此世界,不愿活下去。唯一办法,只有出世──离去此世界。有生,才有老病死;无生,则老病死可免。于是以无生为归向。怕生,不是怕死。怕生,所以不要生。

中国人有的怕死,所以肆意享乐,或求方术神仙,要求不死,是在恋世。而佛家怕生,尽力求不生,要求无生,是在出世。所以佛家小乘,趋向得阿罗汉果。大乘则不独自己入涅盘,还要将无量众生一齐度入涅盘。

大毗婆沙论云:罗汉名生,阿是无义,以无生故名阿罗汉。彼于诸界诸趣生生死法中,不复生故。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还有,佛家的禅定止观工夫,皆是引到无生法忍的方法。

二、儒佛相异点

儒佛两家思想概约如上,如其相异可知,荦荦大者,如下七点:

(一)中印固有文化背景不同

儒佛两家思想的差异,以鸟瞰式平观,可看作中印两国文化不同的展现,因为作为中国文化主流的儒家与作为印度文化巨支的佛教,势必展现各所依存母体文化的特质。

儒家之所以成为中国文化的代表,固因为孔子的伟大,但是儒家承继夏、商、周三代的文化遗产,使儒家的经典较他家丰富,也使儒家的思想遍及人类的各项问题,这决非只探讨一个小问题如名家、农家、阴阳家,或根本没自己中心思想如杂家、纵横家所能及。至于道、墨、法三家,思想体系虽然较上述各家完密,但各有所偏,如道家不知人文的可贵、墨家蔽于狭义的功利主义、法家迷信谋略权力等,要寻求一个提倡理性、重视文明、中正不偏能代表中国文化的思想,也非儒家莫属了。所以儒家不可孤悬说成孔子一人的学说,应看成孔子继承夏、商、周三代文化精华而发扬光大。当然,孔子的“仁”应为儒家思想的核心,三代文明若不由孔子“仁”心点化,不能成为儒家思想的重要内涵。

释迦所领导的沙门集团,在当时印度为东方许多新兴宗教集团之一。新兴宗教集团都具有反抗阿利安人婆罗门教的特色,那是非阿利安人在自由平等的自觉下所兴起的宗教共同具有的精神,这些共有的精神如注重现实经验、重视变化、尊重自由思考、主张种族平等、反对吠陀权威、关心自我轮回与解脱等,佛教教义一一具备﹔佛教更基于释迦的正觉,开出“诸行无常”、“诸无法我”、“涅盘寂静”的三大理性以及不苦不乐的中道之行,遂成为印度东方新兴宗教中最成功的一派。

(二)立论的主要层面不同

佛教立论主要在宗教层面上,儒家则在道德层面上。宗教本是印度文明的主要特征,佛教的核心问题为生死轮回与涅盘解脱,也是宗教上的问题。既是宗教上的事,有许多事物便不是现世或普通人经验所能及,此如基督教中的上帝、天堂、地狱等,标榜智慧解脱的佛教,虽极力强调自力解脱,不像基督教端赖神恩救赎,但像诸世之佛、诸天之神、业力、轮回等,也只有存在于信仰者的心中。此外像仪式、法器、密咒、福报等,也都依存于信仰的世界中,即使是禅定中的许多体验,也不是一般人所自然而有。所以佛教标榜正觉,强调智度。佛教的立论层面在宗教,但它也体现在人类文明的各层面如艺术、文学、音乐等方面,因而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所长吴立民,曾在九华山佛学院讲演时说:佛教是一巨大的百科全书。

中国原始宗教信仰很早已经陶融于道德意识中,敬天、法祖、祭祀山川鬼神,没有求救赎的、求解脱的,只是“慎终追远”、“崇德报功”。“天命”不在天上,而在人的性中,表达于仁德上。尽己之性、尽人之性、尽物之性,乃至于参赞天地之化育,都是自己性分上的事情。儒者的道德生活,不仅是社会伦理生活,也不仅是个人的内心修养,而是在率性尽心中,知天事天与天同德,有相当浓厚的宗教情操在内。儒家立说在道德层面上,宗教消纳在道德之中。既是道德,则以理性最受重视,所以儒家的经典,很少有超自然叙述,孔子也不语乱力怪神,一切器用、制度、礼俗、语文等,都切实用,没有不可理解的。儒家除消纳宗教于道德之中外,对于人文的其它层面,虽也有以道德加被的现象,但是大体上还能客观的尊重,此种宽平的人文世界观,使儒家虽强调道德,但不以道德扼杀一切。

(三)核心问题不同

佛教因受印度固有文明的熏染,以生死轮回与涅盘解脱为核心问题所在。释迦出家的原因是有感于生老病死之苦与人生的无常,出家学道的目标在截断生命之流,超脱生死苦海。小乘阿含经中,到处充满“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作,不受后有”之类的宣言,可以反映对这核心问题寻求解决的急切。佛教发展到大乘,畏怕生死,急来解脱的味道似乎淡了一些,但四宏愿仍要“断烦恼”、“成佛道”,仍以度一切有情出生死苦海为目标。

依此核心问题所开展出来的佛法,不论是“人乘”的五戒,是“天乘”的十善,是“声闻乘”的四圣谛与八正道,是“缘觉乘”的十二因缘,是“菩萨乘”的六度与五明,虽有大小、深浅、究竟不究竟等种种差别,但皆是度往彼岸的资具﹔一切佛法,不论小乘的因缘,大乘的真空妙有,亦无不以解脱生死为归趣。

儒家的核心问题不在生死解脱,而在人的安身立命。生死在儒者视为自然,视为平常,“生吾顺事也,殁吾宁也。”不曾把生死当作一个问题。儒家所关心的不是一个人的生前所自来及死后所归宿的问题,而是关心一个人的出生以及出生之后的养育、教育、就业、婚姻、养老、丧葬等问题,这些问题是家庭问题、是社会问题、是国家问题、是礼俗问题,所以儒家提倡伦理、主张仁政、重视教育文化,总要提供一个最适合生存发展的环境给所有的人。若从一个人的一生看,最重要的不外进德修业,成己成人。念念在“下学上达”,惟恐自己“一息或懈,不免为乡人”,立志在使“老者安之,少者怀之,朋友信之”,也总要尽自己所能提供给同时代或下一代最适合生存发展的环境。依此理念所展开的礼乐政教,本身即具意义,现世即是目标。换句话说,儒者进德修业目的在做好人并使别人好,并不是做好人想升天或到彼岸。

(四)关心的本位不同

随着核心问题的不同,我们会发现儒佛两家关怀的对象也不同,儒家以人类为本位,其它生物只是儒者仁思所及,一切礼乐政教为人而发,不为其它生物而设。佛教则不然,关怀的对象遍于一切“有情”,大乘菩萨的四大宏愿,第一便是“众生无边誓愿度”。

佛教的三世因果、六道轮回思想认为,我们现在这一阶段的生命只是无始以来无数阶段的生命之一我们此生此世之后,除非解脱,否则生命永远流转下去,每一阶段的生命都带着生前无始以来的业力,而现阶段所造的业力加入前世的业,感应成来世的生命,这便是三世因果。印度人又认为生命的形态有六大类,即天、修罗、人、畜牲、饿鬼、地狱,此便是所谓“六道”。六道依苦乐分,三世轮回便是在六道之间流转。依此思想为基础而建立的佛教解脱之道,便不能只关怀人类为足,势必一切“有情”,遍及“六道”也关怀在内,方是究竟,所以地藏王菩萨发誓度尽地狱一切众生方成佛,那是必然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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