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1959年生于四川西北部藏区,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二十世纪80年代中期转向小说创作。1996年应聘成都《科幻世界》杂志,两年后成为主编,任职期间业绩斐然。个人主要作品有诗集《棱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系列)《格萨尔王》(即将出版),长篇散文《大地的阶梯》。其长篇小说处女作《尘埃落定》曾被十余家出版社拒绝,搁置四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后震惊文坛,并斩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至今被译成16种语言全球发行。

2009年2月当选为四川省作协主席。

阿来:文学即宗教

在去见阿来的路上,我手里拿着他最新出版的《空山3》。看的时候做了很多记号,列了一些问题,其中多为叹惜和疑惑。这本书的封底上,写了这样一段话:“藏族青年拉加泽里为改变贫弱状况,放弃学业和爱情,走上伐树倒卖木材的道路。聪明的藏族青年游走在致富的玄机里,金钱使机村人陷入疯狂,在价值观混乱的年代,对与错困惑着新一代机村人。繁华小镇云雾般消散,信念,恩仇,斗争,疑惑,一如斯人远去,苍山已老,人何以堪。”

在我看来,这个内容简介不足以概括全书的精神内核。公平正义的缺失,灰黑势力的嚣张,人定胜天的狂想,自然环境的恶化,中国的乡村在文化瓦解以后的命运起伏,无一不使人产生故乡沦陷之感,主人公拉加泽里的际遇和悲喜,每个人都有可能遇到;机村发生的一切,演绎的并非传说,而是我们身边的生活。

相比成名作《尘埃落定》的传奇浪漫以及奔涌的诗情画意,阿来的《空山》系列有一种惊涛拍案的力量,呈现出一种神秘而真实的存在,让人读后生出阵阵隐痛,但是仅就阅读感受而言,后者显然不似前者那般酣畅淋漓和欲罢不能。

早春的北京乍暖还寒,我们的话题从《空山》开始,阳光跳到桌子上,阿来接二连三地抽烟,沉静而善谈。在古藏语里面,“阿来”意为刚出土的麦苗。在弥漫的烟雾中,我好奇和关注的是,如今拥有诸多头衔,在主席台和镜头前表现娴熟,西装革履春风得意的阿来,还是那个写出“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的阿来吗?

“不是所有的痛苦我们都必须承担”

吴怀尧:在中国作家群体中,你算得上是惜墨如金。十余年前写完《尘埃落定》,你说当时自己仿佛被掏空了,有一段时间没有激情,有两三年时间不能写作。我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你2005年开始着手创作长达六十万字的《空山》?当你写完这一系列时,感受和当年写完《尘埃落定》有哪些异同?

阿来:《尘埃落定》是我第一部长篇。这部小说在心中积蓄很久,所以,当写作的时候,情感非常充沛,进入写作后很恣意很畅快,但写作完成后,发现情感耗竭很大,好长时间再也没有写作的冲动了。不止是两三年,足足有五六年时间。后来想写了,但因为身陷在别的事情中,好长时间没有时间。直到2005年,开始《空山》的写作。记得是元旦假期,一个人跑到冬天的青城山,住在只有我一个人入住的宾馆,开始写作第一卷《随风飘散》。接下来,就是三年多将近四年漫长的写作。写《尘埃落定》时,当在电脑上敲完最后一个字符,还意有未尽,久久不愿离开电脑。到写《空山》,在终卷前很久,我就在盼望这个过程早点结束了。“尘”是飘逸的传奇,可以尽情挥洒,而“空”是沉重的现实,真实,并在真实中有所洞见,是我最大的追求,所以,这个题材对我自己而言太过沉重。但对一个作家来说,他不能逃避真实,也不能放弃在其中发表自己的意见,我不能因为沉重而放弃,但我确实盼望着这个过程早点结束。

吴怀尧:这和出版周期、平日的应酬抑或心里还装着其他的作品等因素有关?

阿来:想尽快结掉,是一种心情,并不是说在写作中真的急躁起来了。更没有别的因素的考虑。比如说出版周期吧,第三部交稿是去年3月,但直到今年初才正式出版。

吴怀尧:《空山》三部曲实际上是由六个独立中篇小说构成的,主人公不一样,主要人物不一样,主要事件不一样,但是合在一起之后,并不显得突兀和生硬,这种结构上的突破,在中国当下的长篇小说中并不常见。写什么和怎么写,形式及题材,是你创作中经常考虑的吗?

阿来:作为一个小说家,当然应该永远保持对形式的敏感,并对小说形式对内容的提升可能有充分的认识。但是,形式最终还是由所要表达的内容所决定的。

多年来,我一直想替一个古老的村庄写一部走向新生的历史,这是旧制度被推翻后,一个藏族人村落的当代史。在川西北高原的岷江上游,大渡河上游那些群山的皱褶里,在藏族大家庭中那个叫嘉绒的部族中,星散着许多这样的村庄。但我迟迟没有动笔。原因是,我一直没有为这样的小说想出一个合适从头到尾贯穿的写法,肯定会在呈现一些东西的同时,遗落了另外一些东西。我一直在等待天启一样,等待一种新的写法。后来我终于明白,这样一种既能保持一部小说结构(故事)完整性,又能最大限度包容这个村落值得一说的人物与事件的小说形式,可能是不存在的。所以,只好退后一步,采用拼贴的方式,小说的重要部分的几个故事相当于是几部中篇,写值得一说的人与事,都可以单独去看,看上去都可以独立成篇。但拼贴起来的时候,会构成一幅相对丰富与全面的当代藏区乡村图景。

当然,我并不想要一个所谓的拼图效果。之所以是这个形式,源自我要讲述的是一个村庄半个世纪的历程。这个故事是一个村庄的故事。但是,今天的乡村已经在城市所施加的政治与经济的双重压力下破碎了。具体来说,要讲述一个村庄的故事,你就发现已经无法再像传统的长河式小说一样,有一个人或几个,始终处于舞台的中心,不同的年代,因为来自城市的政治指令与经济影响大不相同,失去自主能力的乡村就再没有一个稳定的中心,一条自主的贯穿始终的故事线索。所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台”,构成村庄一个时期的中心事件与原来的故事并不连贯,故事也早换了别的主角。于是,对应这样一种小说中的现实,自然就出现了这么一种小说结构。六卷故事是这个拼图的六个大的部份,其实,我还写了十二个短篇,有大的碎片,应该还有小的碎片,这个拼图才算完整,但现在,包括十二个短篇在内的全本尚未出版,大家还没有看见。

吴怀尧:在你这种思考与表达的背后,是否还隐藏着某种强烈的个人情感?

阿来:其实就是希望社会成功转型,虽然历史的进步需要我们承担一些必须的代价,虽然历史的进步必定要让我们经受苦难的洗礼,但我还是强烈认为:不是所有痛苦我们都必须承担,如果我们承担了,那承担的代价至少不应该被忽略不计。

吴怀尧:《尘埃落定》刚出来的时候,有记者采访你,你说十年后人们还在读这本书,还在谈论它,它还在书店里的重要位置。事实如你所言,那么对《空山》系列,你也有这种信心吗?

阿来:写《尘埃落定》的时候,我尚且年轻气盛,现在就更不用说了。

吴怀尧:不少了不起的有作家缺乏自信,像写出《城堡》的卡夫卡,他的表现就令人惊愕,甚至临终前嘱咐好友烧掉自己的遗稿。你有过不自信的时候吗?

阿来:卡夫卡如果对自己整个写作价值都有怀疑的话,他不可能写那么多作品,而且他在世的时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的写作,他为什么会坚持下去?他有充分的自信。我当然也有不自信的时候,不自信是产生在什么时候呢,具体一本书写作过程当中,因为对自己期望比较高,对自己要求也比较高。写出来,比如某个段落,你觉得写得很一般,一个三流写手都能写出来,你就会怀疑,我还写这个东西做什么?不自信是我能不能接近自己设定的目标,而不是说我能否写完一个小说,或者这个出版后是否好卖,诸如此类的。这种不自信的过程,很多艺术家,画家,音乐家,越是天才,越容易在这个过程当中产生对自己的怀疑。产生怀疑的前提是,他觉得达不到自己设想的目标,这是一个短暂的过程。

“想得奖的作家是可耻的”

吴怀尧:你年轻时写给自己的诗中有两首,《群山,或者关于我自己的颂辞》和《三十周岁时漫游若尔盖大草原》,前者我在网上读过,记得里面有“苍天何时赐我以最精美的语言”的句子,后来我看你接受采访时说,两首诗对你很重要,差不多决定了你后来的文学走向,能具体解释一下原因吗?你认为文学在我们庸常的生活中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阿来:我想对于每个人来说,其作用是大不相同的。

文学对我来说是宗教信仰,是非常纯粹的精神世界。在我成长的年代,如果一个藏语乡村背景的年轻人,最后一次走出学校大门时,已经能够纯熟地用汉语会话或书写,那就意味着,他有可能脱离艰苦而蒙昧的农人生活。我们这一代的藏族知识分子大多是这样,可以用汉语会话与书写,但母语藏语,却像童年时代一样,依然是一种口头语言。汉语是统领着广大乡野的城镇的语言。藏语的乡野就汇聚在这些讲着官方语言的城镇的四周。每当我走出狭小的城镇,进入广大的乡野,就会感到在两种语言之间的流浪。看到两种语言笼罩下呈现出不同的心灵景观。这是一种奇异的体验,我想,世界上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种体验。正是在两种语言间的不断穿行,培养了我最初的文学敏感,使我成为一个用汉语写作的藏族作家。

佛经里有一句话,大意是说,声音去到天上就成了大声音,大声音是为了让更多的众生听见。要让自己的声音变成这样一种大声音,除了有效的借鉴,更重要的始终是,自己通过人生体验获得的历史感与命运感,让滚烫的血液与真实的情感,潜行在字里,在行间。

吴怀尧:你说自己特别感激八十年代。期间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呈现井喷状态,国外文学的各种思潮奔涌而来。你个人实现两级跳,从教师到编辑,从编辑到作家。到九十年代初,你开始写作《尘埃落定》,用你自己的话说,“投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在写的时候,你有预料到这部小说会被多家出版社拒绝吗?《尘埃落定》完稿后曾搁置四年之久,这期间你是否怀疑过自己能否将文学之路走通?后来又是什么原因,使你在创作的道路上一往无前?

阿来:我不想深谈这个事情了。但我可以说,我对自己的写作从未有过任何的动摇。一往无前,是因为我认为写作是这个世界最值得我去努力的伟大事业。

吴怀尧:最近十年来,每逢诺贝尔文学奖颁布的前几天,国内的媒体和文化界就开始躁动不安,表现得很没出息,据说有的作家私下都写好了获奖感言。有人说这是放眼世界,与国际接轨,但我觉得它暴露出深重的文化自卑。过去我们是被别人征服,现在主动向别人臣服。我知道你对世界文学和哲学多有研究,难道只有获得西方人的首肯才能证明我们文化的价值吗?你觉得中国文学未来的走向是什么?它在世界文学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阿来:文化的规则不是一个拼图游戏。如果一定要看成一个拼图,那么,无论一个文化如何古老,最终的命运还是决定其自新能力的强弱。从根本上说,得不得一个什么奖实在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作家会得奖,那代表外部世界的某种承认。但那不是文学的根本,因为奖项更多还是一种商业的或者政治的策略。我也得过奖,但我十几年前就说过,今天可以再说一遍:想得奖的作家是可耻的。至少,一心想着得奖的作家是可耻的。

吴怀尧:写作二十多年来,你自己的作品获过不少奖,同时也取得了商业上的巨大成功。但我有一个猜想,想跟你印证一下:这些外在的荣耀,可能会给你些许快感,但是无法触动你的内心。什么时候,你才会真正喜由心生?呵呵,不要告诉我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阿来:我在中国文坛是恰恰不是那种大家都宠爱的得奖无数的作家,只不过少数几个奖项给了大家这种印象。商业上算成功,但也不巨大。如果文学被你视为终身的事业,那么,什么样的收获都不应该在你的意料之外,那是题中应有之义,所以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惊喜。更重要的是,文学的目标是内在的,而不是这些外在的东西,这些东西至多表示外界对你工作的某种承认,但并不是你达成自己目标的可靠保证。我的荣耀,我对自己的肯定来自于写作过程中,想表达的东西得到了充分而完美的表达,那时,我会为自己感到骄傲。

吴怀尧:你写东西的时候,一般是先想好标题,还是写完了之后再去定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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