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封寺

许多人把天台山的华顶峰看作是一朵莲花的花心,四周连绵的群山就是仰放的花瓣,而天封寺就藏在花心与花瓣的深窝之间。它背北朝南,寺前有一条溪水和一湾平畴,再就是如画屏一般的山峰。尽管峰顶上云遮雾盖,而这里却是阳光一片,轻风拂面。许多人会想,置身于莲花深窝的天封寺,理应会得到更多的呵护。可是39年前的那一场莫名的大火,却使天封寺化作了一缕烟尘,久久地消失了。

在去天封寺的途中,我脑海里不停地出现一幅春意盎然的画面。

1192年早春的一天,细雨如织,在杭州的一条深巷里,宋代大词人陆游在小阁楼上挥笔为天封寺修复书写碑记。他推开花格窗,透过雨丝,他似乎望见那天台山中的那座宏殿崇楼,也望见“慧明”法师有些苍老的面容。三年前当戴笠柱杖的慧明法师与他执手相别时,陆游就应诺寺成之时撰写碑记。与天封寺未曾谋过一面的陆游,在那个雨天开始了他对天封寺的神游。在他的心里,整修一新的天封寺,就如是早春的桃苞柳芽,生机勃勃。

驱车来到华峰村,我径直走到南面山岙里一条机耕道,向北望去,原先的天封寺,就在那一片高低错落的农家瓦舍之中,一条小溪如是柔情的绸带从村的西头绕到东头,一座挂满青藤的石拱桥,桥畔有一棵绿荫如盖的古树。

公元1692年3月的一个黄昏,也是在这条小路上,走来一个一身疲惫的书生。当他望见天封寺那一片崇阁宏殿时,心情也如是寻觅着归宿的鸟儿一般的激动。那晚,寺中梵音阵阵,书生模样的人在寺中倘佯着。在厚厚的夜色里,他感到的是一种慰藉和温馨,回到厢房里他点着蜡烛。在他的游记中写道“及五更梦中,闻明星满天,喜不成寐”。他就是我国最着名的游行家徐霞客。对于他来说,只是他漫长旅行中一个及其平常的夜晚,可对天台山来说,却是这位古代旅行家的第一个驿站,也是他游天台山的始点。

身负使命的徐霞客自然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次日一早,他便告辞寺僧踏上去华顶的羊肠小道。当他走上山岗,一阵清风将悠扬的梵呗声送到他的耳畔。他回首望着朦朦晨色里的天封寺,默默注视了一会儿。他想到了什么?他一定想到那位气宇轩昂的智者大师。

公元575年的初冬,智者大师在华顶的山巅上拜读了《楞严经》,带着弟子从山上下来。他觉得有些累,便坐在山脚的小溪边的磐石上憩息。令他感到惊奇的是,山上云雾翻滚,而这里却是风和日丽。一向相信自己刹那间迸发灵感的大师,心中有些激动,他看上了这块藏纳苞聚、酷似莲花窝的地方,他立即决定就在此创建了在天台山的又一个修禅之地,始称“灵墟道场”。大师在这里说法修禅,这里的磐石、智者岭、卓锡泉都与留有大师的身影。智者大师在这里的最大收获是注解了《涅盘经》。……

当我沿着徐霞客的足迹,踏入那座古朴的石拱桥。映入眼帘的,是路旁的草丛中歪斜着两只石鼓,沿着宽宽的石阶而上,是一块平坦地,四周是一座座相拥相挨的村舍。我极力想寻觅一丝丝古刹的踪影。大词人陆游写的碑文在那里?当年徐霞客迈入的山门在什么方位?智者大师坐过的磐石又在那里?……可是随着目光的寻觅,失望与惆怅也越来越浓地袭来。拥挤的房屋,使我没有了想象的空间。那一块块砌入墙角的雕刻成莲花纹的方石,还有铺在水坑上的刻有“天封寺”字样的石板,似乎就是当年古刹辉煌的全部。

站在天封寺的遗址上,炽烈的阳光,照得人两眼发花。前面的古桥、古树宛如是一对风烛残年的老人,互相搀扶着,天天守在村口,企盼着什么,希冀着什么。

时光流逝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天封寺大殿的四周,已经簇拥了许多的农家。寺里只有一位法名叫“唯亚”(音)的僧人。这位和颜善目的老法师,身份除了是一位虔诚修行的僧人,还是村里农业社的一名社员。他系上围裙在社里的大食堂里帮厨,干得不亦乐乎。后来,粮食没了,大食堂歇火了。他也空闲了下来。一天清晨,他如往常一样,在大殿内做完课,诵毕经,在菩萨前又插上柱香,然后带上殿门,卷着衣衲,走下台阶。他脚步有些沉重。他缓缓地走上石拱桥时,不由地回头望了一眼与这座与他依依相伴了大半生的古刹,他的眼有些潮湿了。眼前也景物也变得模糊而遥远。一阵风刮来,将他的僧袍高高的扬起。他顿觉自己的整个身子也如一片枯叶一般,飘向空中。他心里一阵的发凉,一阵的酸楚。可最使他心痛的还是六年以后的那个初冬。

许多人清晰地记起那个日子,1967年的农历11月26日。那天日头很好,村里的社员吃过中饭就徒步去县城。因为转日的一大早,在城里的南门溪滩要召开全县的“批斗大会”。村里只留下一些想晚饭过后赶去县城的人。当他们相邀着要赶路时,只见一道道火光,如是蛇信一般从一家的门窗呼呼地往外喷吐着。“起火了!”他们忙去拎桶端盆,提水浇火,可火势却越来越猛,夜空中升腾的火焰有些骇人,发出“哔哔啪啪”的热烈声响。驻守在华顶峰上的战士从漆黑的山径上飞奔着而来。火势已开始吞噬天封寺大殿,人们拎着水桶脚步不停地穿梭在小溪与大殿之间,可那一桶桶水泼过去丝毫不能减弱猛烈的火势,只听得“轰”地一声,大殿的顶坍塌了,继而从瓦砾中窜出的一股火光直冲夜空。村民们惊恐停下动作,望着夜空中那股强劲的火光,……,从火光中飞扬的片片瓦砾,纷纷扬扬。火光也映红了那块刻着陆游写文的石碑。天亮时,人们发现,天封寺大殿那两人都合抱不过的柱子,已是焦黑如炭。从那龟纹一般的裂痕里还在冒着丝丝的青烟,直到两天后才停息。

在天封寺大殿的原址前的石板条上,村民们时常坐在这里憩息。那场摄魂夺魄的大火,还有那冒着青烟燃了几天的殿柱,他们还是述说得细致入微,情绪奋然,仿佛就是昨日刚发生的一般鲜活。

39年前的那场大火,使古老的天封寺消失了。可它曾经拥有的辉煌与积聚的文化,却化作一抹永不飘散永不冥灭的岚气,在山林间久久地回旋。

护国寺

上世纪20年代的一个冬天,一位从杭州来的老先生,脖子上挎着一架在当时还为许多人没见过的照相机,他在天台的护国寺拍摄了一幅《护国寺双塔》。七十年后,他的后人将这幅照片编入了《中国名胜旧影》一书。照片上的两座方形六层砖塔迎风而立,淡定从容。冬季的山坡和田野显得有些苍凉,一位身着长袍的僧人悠然自得地站在小径上,周围的树木也都伸展着光秃秃的躯干……

如今的护国寺,早已成了一片庄稼地。绿油油的麦苗和金灿灿的油菜花,鲜艳而充满活力。

《天台山志》记载:“护国寺,在天台县西北三十里,旧名般若。周显德四年(958)年建,僧德韶第九道场。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改今额,后钱太师乞为香灯院,改广恩护国寺。旧有宋中书平章、钱惟演撰护国寺碑铭,今亡。”至于护国寺的双塔,史志中记载是德韶禅师建寺时营造的,并在塔内安放了三颗舍利子。“文革”时,村里人要建造一座大会堂,于是塔被拆倒了,塔砖就砌入了这座政治色彩最浓的乡村建筑。拆塔时,没有人注意到在塔基下沉放了千年之余的舍利子,村民只见到许多散落着的唐开元年间的铜钱。

寺址的北面是三座耸立的山峰,翠树葱郁,山峰上隐现有一条白练般的流水挂在崖上,寺址上是一块块方整的梯地,依次向南阶梯而下,或许这就是原寺的殿基、院基、或是堂基。解放初期,护国寺也是香火渐稀,许多殿基被开垦。僧人们也在土改时脱衣还俗了。

微风吹来,饱含着浓郁的草汁花香,耳边不停地回荡着水沟里发出的清脆的流淌声。在嫩黄和翠绿的庄稼丛中,护国寺的那份沧桑无声的掩去了。如果告诉你,这里曾经是一座晨钟暮鼓的古寺,真是恍然如梦的感觉。翻翻史志,护国寺除它的缔造者德韶大师外,再也没有出过高僧一类的人物,在中国的佛教史上也没留下什么惊人的痕迹,查查古代留下的天台山的诗词,只有宋代曾为护国寺写过碑铭的钱惟演写了一首《护国寺》诗。虽然明代的徐霞客、阮鄂、王士性、清代的潘耒、杨葆光等文人骚客也都曾到过护国寺,但在他们的文章里对它并没有花多少的笔墨。清代一位天台的文人齐周华在他那篇文采飞扬的《台岳天台山游记》中,也只是贫乏地写了几笔:“入护国寺,内有阮鄂游记,石勒诗文,清朗可读,又有唐碑纪宝塔放光事,嵌殿壁。出寺,前有塔,有巨碑,字被风日所蚀。”

护国寺最大的功绩,就是向世人揭开了一个传说的面纱——刘晨、阮肇遇仙的发生地。宋元∵∵年间的一天上午,一位操着福建口音的书生模样的人,撩起衫摆迈入了护国寺的山门。他就是新上任的天台知县郑至道。郑知县在处理完衙内的公事之余,揣着“刘阮遇仙的桃源到底在那里?”的疑问到乡间寻访。寺内一位名叫“介丰”的僧人将他迎入客堂,并叙述“桃源就在本寺东北二里,那里有一条钭行山谷,陷于榛莽间,人迹罕及。景祜年间,先师明照大师曾去采药,见金桥跨水,光彩眩目,有两位女子,戏于水上,如刘、阮所见一般……”云云。郑知县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忙命介丰带路去那山谷,果然有“双女峰”、“鸣玉涧”、“会仙石”、“金桥潭”,还有刘、阮与仙女相别的“惆怅溪”。刘、阮遇仙的传说,在这片如诗如画的山水间,得到最完整最细致的演绎。

转年阳春三月,桃花怒放。护国寺派寺僧一路小跑,赶到县衙禀报。郑知县领着一群文友徜徉于桃源山谷,品茗笑谈,吟诗作赋,使刘、阮桃源遇仙这一充满浪漫传说的发生地,从此名噪于天下。

在寺址的地头埂尾,时不时地见到那厚厚的的青砖和残缺的瓦片。在庄稼的围拥中也有几堵残墙、几间小屋,那也是用寺院坍塌的砖石重新垒砌的;在麦浪深处有一口寺院留下的方井;麦地前有一口水塘,人称“龙珠塘”,或许这就是寺院的放生池;沟里的水叮叮咚咚地响着,沟上铺着的石板有些字迹,仔细辨认竟然是护国寺的珍物,上面的小字是“……护国寺本名,……至今勒载碑铭其……起修成立望乃护国万一其幸也……千载如新永垂不朽”等字样。这块具有文物意味的古碑,也只能给人们充当桥板了。

桃源依旧,惆怅溪依旧,双女峰依旧,而为它们揭开面纱的护国寺却尘飞烟灭。面对这满目庄稼的寺址,脑子里只有“沧桑无语”一词。当年德韶大师在这儿建寺时,是否想过千年以后这里又是一片坦荡的沉默吗?那位名叫“介丰”的寺僧在忙着向世人揭开桃源遇仙这层面纱时,是否想过他所在的护国寺,竟然给世人留下一段酸涩而无奈的传说呢?当今天的人们在畅游桃源时,是否想过要去护国寺的遗址去凭吊一番呢?

大觉寺

起源于大盘山的始丰溪,汇集众水,浩浩荡荡,向东面去。可是到了离天台县城东面十里的地方,突然向南拐了个大弯。就在这拐弯的环抱中,有一座依山面水的古刹,叫“大觉寺”。

250多年前的一个早春,乍寒乍暧,在通往大觉寺的石径上,走来一位着长袍短褂的人。他就是在朝廷任过礼部侍郎的齐召南,百姓们称他“齐大人”。

他伫立在大殿的台阶上,从灰蒙蒙的天空中透出的有些剌眼的太阳,正照在他略带此疲惫的脸上。他望见始丰溪,如飘然的玉带一般,闪着细碎的银光,缓缓地在寺前拐弯流淌。波澜不惊的水面上,竹排竞放。忽然一道烟蓝的岚气,从溪面上冉冉而升,渐渐地,岚气梦幻一般地遮掩了对岸的山色,也弥漫了眼前这座松竹相拥的古寺。浸透在这浓厚的岚气中,齐大人顿感烦襟尽涤。而后,在他编撰的《天台山方外志要》中将“觉寺晴岚”列入了天台山十景之一。

早在元代,曾有一位名叫潘和道的才子,顶着炎炎烈日,来到这绿荫浓密的大觉寺。从始丰溪飘来的阵阵凉风,使得大殿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窗外的竹林中虫声轻呤。石径上花瓣片片,放生池中的鱼儿偶尔跃出水面,从大殿里传出若轻若重的梵呗声如是天籁一般,潘才子不禁地呤了一首诗:

避暑入禅林,萧然清客心。

半窗修竹满,一径落花深。

把酒看山色,移床就树荫。

晚来欲罢去,风雨促新呤。

据史载,大觉寺建于宋乾德三年(965),初名华严道场,距今一千余年。寺临始丰溪,左右回环,为天台县的“水口”。如今在大觉寺遗址上建起的是“大觉寺村”,也有人称“大港寺村”。

村里人见我们寻访大觉寺,热情地带我们来到村中的三间小屋,打开了小屋的门锁。村里人说,大觉寺的大殿、客堂、斋堂等,早在解放以前就已是破烂不堪,僧人也是惶恐不安地蜷缩地寮房里,过些日子,也不见了踪影。大雄宝殿的瓦顶被掀开。佛像虽然还端坐在莲花座上,可也是蓬头垢面。破“四旧”时,佛像终于倒下了。后来附近村子的人,将空荡的大殿拆了,拆下的砖瓦梁椽运去盖了集体屋。现今在寺址上住着的村民,是离寺不远的“寺下村”移居来的。他们在原来大殿的地方盖了三间小屋,作为生产队的打麦场。建小屋时发现有几块刻有字迹的石碑,就将它们移到屋内竖立起来。一块是清乾隆十八年立的确定大觉寺田产的《总断勒石碑记》;另一块是清光绪七年立的,记载妙音、妙海两位大师为大觉寺赎回田产的功德。这或许是大觉寺留下的仅有的遗物。

三间小屋前的坡下有一口水塘,村里人称之“荷花塘”,水面上飘浮着棕红的藻类,不知深浅,也许这就是大觉寺的放生池吧。

寺后的大觉山上,长着一片松树,树林中是密密的茅草夹杂些稀稀的细竹,有几株梅树开着粉白的花朵,格外的生动,也平添了几分春意。当年齐大人走过的古驿道也淹没在茅草丛中。站在大觉山上极目远眺,始丰溪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着银白而耀眼的波光。溪对岸是山峦叠翠,绿树丛中,村舍点点。

翻翻史志,大觉寺也没出过有名望的高僧大德,也没有做出什么名垂青史的功绩。从遗址上看,寺的规模也并不气势恢弘。人们还念念不忘大觉寺,究竟又是出于什么情结呢?

大觉寺的名声远扬,大都是归功于它所处的这块地方,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风水宝地。民间的那些诸如“座北朝南”、“水流环抱”、“倚山面水”等关于好风水的诠释,在这里都能得到很形象的验证。在明代传灯大师编撰的《天台山方外志》里,曾记载了大觉寺的两件事,颇有些意思。

宋政和甲午(1114)年,一位削瘦身材长须飘逸的道士,在大觉寺的周边转悠了多日,他时而凝目,时而深思。僧人们不知他要做什么,也不去打问。终于有一天,这位精通阴阳八卦的谢道士,领着几位豪绅地主,踏入了山门。他们要建造一座道观,以数百倾良田,来换取大觉寺这块地方。自然他的请求遭到大觉寺住僧的拒绝。因为大觉寺是一块宝地,即使是在大旱大涝之年,寺里的供给也是丰厚不减。寺僧们守住这里,也就是守着了一个温饱不愁的聚宝盆。

明弘治年间(1488-1505),有一位豪绅看中大觉寺的风水,意欲谋取过来作为祖坟的墓地,以庇护子孙们的万代幸福。可是想了许多计策都没有得逞,于是他暗中雇人,在一个风黑月高的深夜,潜入寺内,点着了一把火。这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大觉寺是青烟袅绕,一片残败。可是寺僧们抹去脸上的烟痕,一边在破落不堪的寮屋里挨守着,一边是绑紧裤脚管,外出化缘,重建殿宇。在历经百余年的艰辛之后,大觉寺重新复兴。

在大觉山上凝视了许久,始丰溪已没有了往日那波光涟漪,白帆远去的壮观。也没见到令齐大人激动不已的晴岚。大觉寺的远遁,难道那令人心颤的晴岚也追随而逝?或许晴岚并不钟情我们这些匆匆过客,而对于长年厮守在这里的村民来说,晴岚的升冉与飘散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惆怅之余,我竟有些羡慕起大觉寺的村民们,千百年众家纷争,而最终都未能获取的这样一块风水宝地,却给这些质朴的村民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们能在烈日炎炎的酷夏之季,体味到潘和道诗中那份幽静与清朗,去感受“把酒看山色,移床就树阴”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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