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道门修持的最高境界:由“有”返“无”,弃物入道的“养神”工夫

《玉皇心印妙经》、《太乙金华宗旨》、《悟真篇》、《周易参同契》等内丹修炼之说,虽也分性功、命功,∵但毕竟都属于“养形”之书,∵以金丹为可成,∵有果可得,∵有道可证。仍不免落于“有”中,∵不能合道家所特别强调的“无”。“有”的境界在“无”之下,∵但不能空谈“无”,∵须由“有”做根基,∵才能进而返“无”。“有”为养形,∵“无”则是养神。养神之书则有:∵《太上老君说常清静妙经》、《老子》、《文子》、《列子》、《庄子》等书。

老子弟子计然撰《文子·下德篇》说:∵“老子曰:∵治身,∵太上养神,∵其次养形。”文子以为“养神”在养“养形”之上。至于何谓养神?∵何谓养形?∵则《文子·道原篇》说:∵真人体之以虚无平易,∵清净柔弱,∵纯粹素朴,∵不与物杂,∵至德天地之道,∵故谓之真人。真人者,∵知大己而小天下……为无为,∵事无事,∵知不知也。怀天道,∵包天心,∵嘘吸阴阳,∵吐故纳新,∵与阴俱闭,∵与阳俱开,与刚柔卷舒,∵与阴阳俯仰,∵与天同心,∵与道同体……夫形伤乎寒暑燥湿之虐者,∵形究而神杜;神伤于喜怒思虑之患者,∵神尽而形有余。故真人用心复性,∵依神相扶,∵而得终始,∵是以其寝不梦,∵觉而不忧。(《正统道藏·洞神部·玉诀类·璧字号》新文丰刊本第二十八册)文中所说,∵不使“形伤乎寒暑燥湿之虐”,∵此为养形;不使“神伤于喜怒思虑之患”,∵此为养神。文子由清虚无为的真人,∵叙述到“嘘吸阴阳,∵吐故纳新,∵与阴俱闭,与阳俱开,∵与刚柔卷舒,∵与阴阳俯仰,∵与天同心,∵与道同体”;说明了“养神”之外,∵也须“养形”;两者兼顾,∵才能成为真人。《庄子》沿承《文子》之说,∵也将修炼之方分为养形、养神二者。

《庄子·刻意篇》:

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间,∵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故曰:∵夫恬淡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

《庄子·刻意篇》将修炼之境界分为二种,∵其一为“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等养形之人;其一为“恬淡寂寞,∵虚无无为”“德全而神不亏”的养神之人;庄子认为养神者的境界,∵远在养形者之上。

养神以恬淡寡欲,∵清静无为为主;但这些只是养神的初基,∵其修持步骤,∵则以《清静经》中所述者较为具体。《清静经》全名为《太上老君说常清静妙经》一卷,∵收录于《正统道藏·洞神部·本文类·伤字号》,∵***新文丰缩印本第十九册一页下至二页上。

“清静”一词,∵源自《老子》。在修持上,∵“清”是不染杂。“静”是不起念。道体虽离一切有无、是非等相对性的名相,∵道体无清浊、动静之别;但道是由“无”,动而生“有”。人之修道,则是由“有”而返“无”;道生物须“动”,人返道在“静”,所以须由清静入手。更至无为(无无亦无),方能契合于道体。《老子·十六章》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上文“致虚极,∵守静笃。”即是由“虚”、“静”入手,∵借由“万物并作”的观复方式,∵来证悟道体。“虚”、“静”与“清”、“静”字义相近;所以《老子·十六章》应为《常清静经》之思想根源。《清静经》的修持法门,∵是综汇周世老庄思想而来的。《清静经》的“内观于心,∵心无其心,∵外观于形,∵形无其形。”是在论述“我”之存在,∵是由“形”与“神(心)∵”二者组合而成;但向内观照,∵就会发现“心”由思想所组成,∵思想由“意念”而来。人之意念刹那生灭,∵人之思想亦变化不居;所以是“心无其心”。《庄子·则阳篇》说:∵“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庄子·寓言篇》:“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说明了人之思想,常随环境、时间而变化不定,并无真正不变之心念可言。又,人处于世间,易惑于外物,执着于外物;若能不着物相,即心无其心。心既无其心,∵再向外观照形体,∵便会发现形体是气之聚散所成,∵原无身形。《庄子·知北游》说:∵“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身是由气、形、质所成,∵随气之聚散而有生死;身既非吾有,∵此即“形无其形”。不仅吾人之身、心由聚散而来,∵万物亦是一气万形。《庄子·知北游》:“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人之生死,∵为“气”之聚散,∵并无真正之生死可言。而万物之生灭变化,∵亦是一气之转,∵神奇与臭腐,∵皆是一气之化,∵并非实有,∵所以《清静经》说是“远观于物,∵物无其物。”

形、神、物三者,∵涵摄“我”与“万物”间之关系。以“我”而言,∵内神而外形,∵形、神二者组合成“我”。神即心,∵心由意念所成,∵变化不定,∵无实体。形即身,∵吾身非吾有,∵是天地所成。我既不存,∵则无生灭可言。我是万物之一;万物与我,∵亦皆是一气之转,∵所以《庄子·至乐》说是:“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庄子·大宗师》说:“有旦宅而无情(实)死。”又,∵《庄子·寓言篇》说:∵“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这些都说明万物死此生彼,∵以不同形体相禅代,∵皆是由气、形、质之聚散所成,∵无真正之生死可言;而气、形、质皆出于道,∵始于“无”,∵所以《清静经》说是“唯见于空”。

上述是说明万物由道生,∵因聚散而有生灭,∵身、心、物既皆非吾有,∵便不可执着于以“无”为“有”。《清静经》因此而“观空以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此句乃是在论述修道之方。修身行道,∵在于灭损情欲以增道心,∵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的道体。其过程在于由去欲(损)而忘物,∵进而忘我、忘智。《清静经》的修持法,∵都是禀承《老》、《庄》说而来。《老子·四十八章》云:∵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清静经》“观空以空”,∵即是《老子》“为道日损”;“空无所空”即是“损之又损”,而达至“无为”之境。无为即是不着于心、不着于物,∵顺道体之自然;即是“无无亦无”,∵与道契合的境界。这种由“有(着物、受物囿)∵”进而入“无(忘物、忘身)∵”,∵直至“无无(忘智)∵”的修道过程,∵与《庄子》的心齐、坐忘相同。心齐在忘是非、忘有无,∵进而入忘我之境。坐忘在顺自然而无私智,∵由忘我而忘智(忘去有忘之和;忘忘)∵,∵进而“同于大通(大)∵”。心齐即是以空观空,∵坐忘则是空无所空,∵并进入所空既无,∵无无亦无的境界。《庄子》的心齐、坐忘,∵见于《庄子》〈齐物论〉、〈人间世〉、〈大宗师〉等篇章中。

《庄子·人间世》云:∵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

《庄子·齐物论》云: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基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庄子·大宗师》:∵

南伯子癸曰:∵“道可得学邪?∵”(女偊)曰:∵“恶!∵恶可!∵……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叁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同篇又云:∵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丘也请从而后也。”

上引《庄子·人间世》所说的心斋,∵是:“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虚者,∵心斋也”。虚,∵即是空。心斋在于空心。心斋而后能忘我,∵此即《庄子·人间世》所谓“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亦即《庄子·齐物论》所说的“吾丧我”。忘我即是“忘身”,∵即是身非吾有,∵则吾人便不能执着于身。能不执着于身,∵则心不为身役,∵不为口、耳、目之欲而追逐于声、色、美味,∵自能忘身而身存;此即《老子·十三章》所说:∵“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老子·七章》:∵“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由忘我忘身,∵使心身不染着于外物,∵则心不为形役,∵亦不为外物所役。因而《庄子·大宗师》女偊所言修道的过程有:∵先忘天下,∵进而忘物,∵进而忘生(忘我)∵,∵进而朝彻(明达道体)∵,∵然后能见独(见道)∵;能见道,∵方能不被时空囿限,∵而达不生不死。

以道家哲理而言,∵修道之方,∵在于由有天下、有外物、有身的凡夫俗子,∵进而忘天下、忘物、忘身、忘智,∵了悟道体,∵而达到至人之境。亦即是由“有”而“无”而“无无”,∵而至“无无亦无”的境界。《庄子·齐物论》说: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之成……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

文中的“有有也者”,∵乃是指有“我”有“身”。进而“有无也者”,∵则是心斋之境,即是《清静经》所说的“观空以空”。再进而“有未始有无也者”,∵则是《清静经》所说空无所空的“无无”之境,∵也是忘我之境。再进而“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则是《清

静经》的“无无亦无”,∵忘智而与道契合的境界。

由以上看来,《清静经》在“观空以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港然常寂。”∵一段的论述,除“空”字之名相与佛教相近外,其思想乃是沿袭先秦道家忘我忘智之思想而来;甚且中土佛教的说“空”,基本上也是杂取道家的道体论而来的。

四、结语

在宗教上,修持是由“凡”而“圣”所必经之路。道教的修炼法门众多,各法门有它形成的背景及时代因素。有的修持法门未必能适合于现代的社会,因而笔者试着从众多法门中,加以综汇整理,将道教的修持法门,依修持次第先后及实践之难易,区分为三个阶次。其一由培养善心,端正意念入手,以《太上感应篇》、《太微仙君功过格》、《文昌帝君阴骘文》、《觉世真经》等劝善书为主,来导正心念;借些劝善书的检验功过,凡众可以积功行善,儒士可以正心诚意。

在培养善念正心为基后,接着以养形为次,以养神为终。养形主要以内丹之法来炼“形(身)∵”,并辅以外丹之草木药饵以养生。养形之书以《玉皇心印妙经》、《太乙金华宗旨》、《悟真篇》、《周易参同契》等书为主,炼化精、气、神三者,强化自力的精神力量。修善积功,以及修炼精气神的养形工夫,都仍属于“有”;再进一层则是以《太上老君说常清静妙经》(《清静经》)及《老子》、《庄子》书为主的养神修持法门,由清心寡欲、清静无为做起,进而心斋坐忘,与道相契。

易言之,可以将道教的修炼法门,归结为“有”与“无”两种不同修炼方式,或称之为“有为”与“无为”。而这些道教的修炼法门中,笔者以为可以始于《太上感应篇》,中于《玉皇心印妙经》,而终于《清静经》。《太上感应篇》以兴善,《玉皇心印妙经》以养形,而《清静经》以养神,还归大道。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