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求“格物”本义,不仅必须遵循以同时同类文献相证的治学方法,还要了解古人心性修养的认识论特点。在众多的解释中,章太炎之说较能切合经义,曲尽本原。其失在于“诚意”下衍出独立的“慎独”义,将其提到与八目相同的地位来看待。饶宗颐之失是未能严格将以经证经的原则贯彻始终。表现有二:一是以二歧之说解经,笼统言之,不悟其矛盾之处;二是牵引他说,增添经义,未能紧扣本经。裘锡圭以所谓战国时代新的认知思潮来解释“格物”,是不符反映唯心认识论的“格物”本义的。∵

《大学》自朱子为之作章句流传以来,∵受到了学术界空前的重视,∵而争论也随之纷纭不止。其中绝大多数争论集中在对“格物”的理解上。“格物”的解释,∵据明末统计,就有72∵家之多。然而,∵对“格物”原义的理解至今仍存在着未发之覆,∵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

章太炎先生在《致知格物正义》一文中对司马光、朱子、颜元、惠栋、傅玄、王艮等以往具有代表性的解说皆有评论:

古今说格物者甚众,∵温公言格拒外物,∵则近于枯槁。徽公言穷至事物之理,∵则是集众技而有之,∵于正心、修身为断绝阡陌矣。颜易直举乡三物,∵而六艺于古为小学,∵非大学之务。惠天牧说矩,∵是乃平天下事,∵又非从入之途。盖四说无一合者。昔《仓颉篇》训格曰量度,∵魏晋或取斯义。《魏志·管宁传》引《傅子》曰:∵邴原性刚直,∵清议以格物,∵是则子贡方人之术也。孔子且不暇,∵而以教庠序鼓箧之士,∵亦大泛矣。新建之弟子王汝止曰:∵格物即物有本末,∵致知即知所先后,∵是则近拾本记,∵不以它说参之,∵据文若最安稳者。然若是遂可以诚意邪?∵本记言本末先后者,∵为下八目起本。八目有先后,∵故逆言是以引之,∵借令致知格物举不出是,∵则于文为重沓也。

太炎先生于义理、考据、辞章,∵均有深湛造诣,∵所论上述诸家观点皆深中肯綮。复谓“颜惠之义,∵或失则退,∵或失则越。温公所持,∵山林独往之道有在于是者,∵于本记则倍也。《傅子》所举,∵其去道远矣。徽公所补,∵其去道弥远矣”。明见卓识,∵足以释惑。

于古今众多的“格物”解说之中,∵章太炎高度评价郑玄的注释。郑注谓:

格,∵来也。物犹事也。其知于善深,∵则来善物。其知于恶深,∵则来恶习物。言事缘人所好来也(《礼记正义》卷第六十)∵。

章先生认为,∵郑注“其义乃至卓”,“盖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之义;在学术史上意义重大,∵“上契孔子,∵而下与新建知行合一之义适相会”。以郑注为例,∵章先生在《康成子雍为宋明心学导师说》一文中进—步发挥道,∵“汉人短名理,∵故经儒言道亦不如晚周精至。然其高义傥见,∵杂在常论中者,∵遂为宋明心学导师”。郑注与王阳明的良知说是否“义适相会”、郑玄是否因此可称为“宋明心学导师”,∵姑且不论,∵章太炎肯定郑注价值的用意是十分明显的。虽然如此,∵太炎并不认为郑注即是“格物”原义,∵明确指出,“郑王于道最卓,∵而非本记文旨”。根本原因在于,∵若遵循郑注,∵“当云知至而后物格,∵于本记之文为因果相倒,∵犹惧非作者意也。”意思是,《大学》本文的顺序是“物格而后知至”,∵郑注以为“知于善深则来善物,∵知于恶深则来恶物”,∵已先将“致知”置在“格物”之前,∵不合本记原义。章先生这一见解犀利、深刻,∵证明郑注不合经旨最为有力。后来毛子水在《“致知在格物”:一句经文说解的历史》一文中说:“郑注以为善物恶物随着而来,∵而经里则明说‘物格而后知至’郑注之不合经旨,∵极为明显”,∵即是太炎此意。

既然郑注不合本记原义,∵那么,∵本记原义究竟是什么呢?

欲得“格物”原义,∵首先要有恰当的治学方法。饶宗颐先生尝谓“研经之法,∵莫如本经证本经”③,∵又谓“以《礼记》证《礼记》,∵则《大学》格物一义,∵可了然无滞碍矣”,∵诚为解经的不刊之论。其着《“格物”论》一文引《礼记》的《乐记》篇以明“格物”本义,∵即用此方法。引文如下: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于理而穷人欲者也。……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人为之节。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

对上述引文,∵饶先生称“千古阐格物之义无如此段深切”,∵肯定了其对解释“格物”本义具有极为重要的价值,∵可谓卓识。篇末云:∵“客中无书,∵俱未尽当,∵或前人已先我而论者,∵还乞有以教之。”前辈学者严谨的治学态度让人钦敬。正如饶先生所料,∵章太炎先生在《致知格物正义》一文中,∵已先运用了以《乐记》求证《大学》“格物”原义的方法。(由此可见,∵学术乃天下公器,∵虽时代悬隔,∵学者所见之真是处,∵固无不同。)需要指出的是,∵尽管章、饶二先生同样意识到了《乐记》对解释“格物”原义的重要价值,∵二人的理解却大不相同。

章太炎认为,《乐记》中的“物至知知者”正是《大学》“所谓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也”,“物来而知诣之,∵外有所触,∵内有所受,∵此之谓致知在格物”之义。章太炎进一步结合“致知”、“诚意”、“慎独”,∵阐明“格物”原义,∵谓“格物、致知、诚意,君子小人尽有之。本记所论依心法大体,∵示凡事不可以伪为,∵犹未教学者以加功也。其教学者加功,∵则自慎独始”;“受有顺违,∵名曰好恶”,∵“本记举‘格物’、‘致知’、‘诚意’,∵皆泛论心法自然,∵不待告教,∵不督以施功,∵督施功自‘慎独’始,∵犹《乐记》言施功始于反躬”。意思是,“格物”、“致知、“诚意”,∵指的都是自然的认知外物的过程,并不涉及学者主动的修养工夫,∵主动的修养应当从“慎独”开始。

章太炎对“格物”原义的理解极为简捷、准确。《乐记》另有言曰“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礼记正义》卷第三十七)∵,∵意思是,∵人心在接触外物之前的本来状态是无所谓善恶的,∵只是在接触外物以后,才形成各种感受。这与引文中的“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是完全相同的意思,∵正是“格物致知”的确解,∵益可证明章说的不可移易。章说的问题出在对“慎独”的认识上,∵虽然不在严格的“格物”原义范围内,∵但对“格物”的理解所关非细,∵不可不辨。《大学》的“慎独”一词出现在对“诚意”的解释之中,∵太炎先生独具见地,∵指出“慎独”不是对“诚意”本义的解释,∵而是针对“诚意”的表现,∵即“有善有恶”的警惧,∵是对“诚意”本义所具后果的当然反应,∵因此,∵将二者分而言之。《中庸》对“慎独”的解释“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

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也可以证明其绝不在“诚意”本义之内。尽管如此,“慎独”毕竟是对“诚意”本义的发挥,∵将其视为继“格物、致知、诚意”后的一个阶段,∵则于经旨不合。实则,∵“慎独”不过是修养前必要的心理准备,∵本身并不属于修养之功。真正体现《大学》修养工夫的应是“正心”,∵它才是《大学》心性修养的核心所在。正如《中庸》虽也涉及“慎独”,∵核心却在“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的中庸之道一样。章文将“慎独”与《乐记》中的“反躬”并论,∵亦有未安之处。盖《乐记》所谓“反躬”,∵指的是“反诸己”,∵回到“人生而静”的本原状态,∵即“中”。由此而发,∵才能皆中节,∵达到“和”的目的,∵否则,∵“物至而人化物”,∵则“天理灭矣”。

李学勤先生认为《乐记》与《中庸》思想有共通之处,∵正是基于这—点来说的①。这样

的“反躬”之义恐非“慎独”可以比拟。

饶宗颐先生的理解则大异于章太炎先生。饶先生谓“格物者,∵谓成于物而动不失其正也”,“物来则应之以正,∵必也能化物而别物”,“是言格物而礼、乐赅其中矣,∵夫化物斯能和,∵别物斯能序。和,∵故百物不失节而合爱;序,∵故百物皆纳轨而合敬。爱自中也,∵敬由外作,∵如是则物罔不格矣”。饶文又谓“礼所以治事,∵物犹事也;∵事治则物格,物格固莫尚于礼矣,∵故曰格物必齐之以礼”。意思是,∵“格物”即所为皆符合道德规范,是礼乐完备、百物和序的理想境界的表现。饶先生又谓“格物之格之训得于物,∵以本乎天道,∵循乎德性,∵故能如此仁民爱物,∵物我一间,∵固一致也。益知郑注陈义之精”,∵饶先生进一步发挥道,“惟《易》之义具有积极性,∵为能含弘光大,∵以合格物之义,∵则成天下之者,∵于是乎在。举《大学》之道无非开物成务之事;∵格而能开,∵则立人成物,∵无所不济。必以《易》义配《大学》,∵然后可以参天地、赞化育也。”“是格物之义,非斤斤着力于一事一物之际,∵而必有合于宇宙真理之原则性”。

果如所解,∵则“格物”一语可以统摄《大学》之旨,∵而“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诸目论为赘辞,∵是其解有必不可通者。不悟郑注虽然渊源有自,∵别具精义,∵但与《乐记》解经之义绝不相类,∵饶文两是其说,∵难符经义。所论“格物必齐之以礼”于经旨尤不合。若然,∵必于“致知在格物”前再加“格物在齐之以礼”一目方可,∵则八纲目便衍成了九纲目。

以本经证本经,∵严格遵循文本,∵是前人治学的宝贵经验,∵它的价值不仅体现在文献学方面,∵也体现在认识论上。二者结合起来,∵才是理解古代经典的根本途径。然而,∵真正做到了解古人的认识特点,∵求得经典本义,∵则并非易事。

裘锡圭先生《说“格物”》一文同意前人“郑注不合经旨”的说法,∵认为郑注代表的是旧有的认知传统。裘文同意“郑玄训格物之格为来”的故训,∵谓“来物”的意思是使物来,∵正与“致物”同义。至于《大学》何以用“格物”而不用“物格”,∵裘先生推测说,《大学》作者可能由于同句有“致知”就没有用常见的“致物”,∵而用了与这同义的“格物”。裘先生从“德能致物”、“音乐致物”、“方术致物”等方面证明郑注“事缘人所好来”是同古人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格物”认识相一致的。但是,∵裘先生指出,∵在战国时代,∵出现了“强调外在事物是知识源泉的思潮”,《大学》正是写作于这种新认识论的发展背景下,∵其中的“格物”已被赋予了时代新义,∵并非传统的旧义。因此,∵裘先生赞同冯友兰先生对“格物”的解释,∵即“必须和外物接触,∵然后才知道正确和错误”,∵认为冯说是“大体可信”的,“格物”“可能有强调跟事物接触的主动积极性的意思”。

裘先生认为郑注源于远古以来的旧传统,∵不切经旨,∵甚有见地,∵但以战国新认识论思潮来证明冯友兰“格物”解“大体可信”,∵却难符《大学》本义。《大学》作者的认知思路是:“格物”,∵即外物的到来,∵是人的好恶形成的原因;形成好恶就是“致知”;各种好恶反应都是人自然的情感流露,∵即“诚意”;∵若任凭“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则“天理灭矣”,∵于是,∵需要恢复到“人生而静”的未受感应前的状态,∵即“正心”。由此状态出发,∵才能保证学者所为皆循“天理”,∵不为“人欲”所蔽,∵从而达到“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的理想境地。这就是《大学》所表达的心性修养方法,∵是和当时带有浓厚唯心色彩的认识论紧密相连的。我们只有在这一认识系统下,∵才可能获得“格物”的确解。需要指出的是,∵古人的这种认知方法一直在历史上长期存在着,∵它是一种心性修养方法,∵与“外在事物是知识源泉”的认识并不矛盾,∵二者属于两个层面的问题。

综上所论,∵我们知道,∵欲得“格物”本义,∵不仅必须遵循以同时同类文献相证的治学方法,∵还要了解古人心性修养的认识论特点。章、饶二文以《乐记》解《大学》者即是以经证经。章说尤能切合经义,∵曲尽本原。其失在于“诚意”下衍出独立的“慎独”义,∵将其提到与八目相同的地位来看待,∵未能充分注意到原文只有“正心”方可与“格物”、“致知”、“诚意”为并列关系。之所以会有这种认识,∵大概是章先生深赏阳明学的缘故。文中尝谓:“新建自云,∵慎独,∵即是致良知,∵斯论最允。”我们知道,∵“良知”为阳明学说的核心,“慎独”既然就是“致良知”,∵则“慎独”自然便受到特殊的重视,∵于是,∵不自觉间章说已违背经旨。饶文之失是未能严格将这一原则贯彻始终。表现有二:一是以二歧之说解经,∵笼统言之,∵不悟其矛盾之处。二是牵引他说,∵增添经义,∵未能紧扣本经。而裘先生谓“格物”“可能有强调跟事物接触的主动积极性的意思”,∵其不合经旨之处十分明显。所论的战国时代新的认知思潮,∵本身价值如何,∵姑置不论,∵惟以此“强调外在事物是知识源泉的思潮”的认知特点,∵阐发反映唯心认识论的“格物”本义,难免格难通。可见,∵不知古人的心性修养之学的特点,∵但以今人的哲学修养推测古学,∵是很难了解古典着述原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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