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三十年代诗歌佛禅意蕴赏析

刘娜

摘要:废名及其诗歌长期以来游离于中国现代文学的边缘。废名行事风格特立独行,长期坚持个人写作,在群体意识强烈的20世纪初的中国文坛显得格格不入,他的作品也遭到冷遇,问津和研究者甚少,几乎如同他的名字一样被世人所淡忘。随着改革开放,以及文学审美性的回归,废名重新得到大家的关注,本文以废名最具特色30年代诗歌作为赏析对象,从佛禅背景角度予以赏析。

关键词:废名诗歌;三十年代;佛禅;赏析;

引言:30年代是废名诗歌创作的鼎盛时期,其中尤以1931年为甚,可称作是废名的“诗歌年”。陈建军认为“30年代转向现代派,诗思生涩,禅味甚浓,最难理解”∵。30年代废名写就《天马》和《镜》两本集子。从废名《天马诗集》自序中可知,1931年废名作诗约120首,其中《天马》收录80余首,《镜》收录约40首。《天马》今存约四分之一,手稿和零散发表各占一部分,其余不得而知。《镜》则得以完整保存,主要依据于存于周作人后人处的一份完整书稿。本文就废名三十年代诗歌佛禅意蕴分类进行赏析。

一、花

“花”多指莲花、荷花。《华严经》里的华藏世界,最下为风轮,风轮之上有香水海,香水海中生大莲华,此莲华中包藏着微尘数的世界,所以又称莲华藏世界。作为华藏世界的中心,莲华便具有特殊的意涵。《大日经?疏八》曰:“花者,是从慈悲生义。即是净心种子于大悲胎藏中,万行开放庄严佛菩提树,故说为花。”

《拈花》

我想我走过的山林我应该不怕,——

我不晓得我真个不怕了,

遗世而独立,

微笑以拈花。

《拈花》一诗直接引用了佛禅经典“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的公案。佛教认为一切事物都是因缘而成,其本身并不存在,称离烦恼为“寂”,绝苦患为“静”,所谓“观寂静法,灭诸痴闻”。正因为一切因缘皆无皆空,所以不畏不惧。如《拈花》开篇所说,“我想我走过的山林”应当是作者人生的道路,我应该不怕,我未走过的山林我也一定不怕,“遗世”和“独立”都是我追求的“寂静”状态,悟到这一点,就如同证得禅家妙法,不免微笑拈花了。

二、甘露

甘露是佛教用语,又名天酒,据说为天人所食用,味甘如蜜。“甘露王”、“甘露王如来”都是阿弥陀之别号。注维摩经七:“什曰:诸天以种种名药,着海中,以宝山摩之,令成甘露。食之得仙,名不死药。生曰:天食为甘露味也,食之长寿,遂号为不死药也。”∵。

《莲花》

莲花落水夜无影,

明镜如水净无身,

白日当天

余大地游行,

余有身而有影,

亦如莲花亦如镜,

神仙乞露效贫儿,

余将死而忠于人生。

神仙为我讨来度我成仙的“露”,“余”表示,死而忠于人生。这首诗表达出了废名可贵的“担当”精神。出离人间固然潇洒,但明知苦而继续寻苦,就有了儒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悲壮气概了。这首诗表现出废名对于佛禅的态度,在那个内忧外患,民不聊生的时代,废名一介书生虽然无力扭转乾坤,但他们以“出世的态度做入世的事”,在诗歌中发出自己的一声呐喊,喊出自己的“忠于人生”。

三、坟(墓)与生死

坟墓在古代诗词中的运用颇为忌惮,大都是与穷、愁、病、苦联系在一起的,废名对此不以为然。他在《天马诗集》的序中称,“惟人类有纪念之事,所以茫茫大块,生者不忘死,尚凭一抔土去想象,其平生无一面缘者直为过路之人而已,是曰坟”∵。坟墓是废名颇为喜欢使用的意象,似乎有着特别的偏爱,废名曾说“中国诗人善写景物,关于‘坟’没有什么好的诗句”∵,还说过,“我是喜欢看陈死人的坟的,青草年年绿”。

《墓》。

吁嗟乎人生,

吁嗟乎人生,

花不以夜而为影,

影不以花而为明,——

吁嗟乎人生,

吁嗟乎人生,

人生直以梦而长存,

人生其如墓何?

《五灯会元》中记载重云智晖禅师行将圆寂的场景:师将顺世,先与王公(节度使王彦超)言别,嘱护法门。王公泣曰:“师忍弃弟子乎?”师笑曰:“借千年亦一别尔”∵。心不为死扰,弥留之际的坦坦然,是佛家努力追求的境界。人生、梦和坟墓,这就是废名的生死观。禅家有云:“生死忘怀,即是本性”。《维摩诘经》中曾有“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的说法。徐志摩曾用诗化的语言这样表述:“坟与死的关系并不密切,死仿佛有附着或有实质的一个现象,坟墓只是一个美丽的虚无,在这静定的意境里,光明仿佛止息了波动,自己的思感也收敛了震悸,那时你的性灵便可感到最纯净的慰安。”在这首诗中,人生就是梦,如此这般,把人生当做是在墓中又如何?

四、灯

在中国古典诗词里,灯烛的意象常常比喻为追求探索光明。灯烛构成了一种境界,象征着禅者的佛意禅心。“心灯”就是佛家术语。“心灯,犹言心灵,静中不昧之意”∵。佛教有“一灯能破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之说,亦有无尽灯、智慧灯之说。

《灯》

……

一个人我又走了回来,

我的掌上捧了一颗光明,

我想不到这个光明又给了我一个黑暗,——

从此我才忠实于人间的光阴,

我看守着夜,

看守着夜我把我的四壁也点了一盏灯,

我越看越认它不是我的光明,

我的光明那里是这深山里一只孤影?

我却没有意思把我的灯再吹灭了,

我仿佛那一来我将害怕了。

光明与黑暗本就是并行不悖的,光明给了我黑夜,在黑夜中,我看守着夜,也看守着灯,“我却没有意思把我的灯再吹灭了”,来自于《五灯会元》德山宣鉴向龙潭崇信学禅的一则公案:一夕侍立次,潭曰:“更深何不下去?”师珍重便出。却回曰:“外面黑”。潭点纸烛度于师,师拟接,潭复吹灭。师于此大悟,便礼拜∵。这公案表明了一个道理,黑暗在于内心的无明,只要心灯长明,学佛问禅的道路也会愈加光明起来。

《十二月十九日夜》

深夜一支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这首诗表现了佛教中的“圆融三谛”和“一念三千”。三谛是指空谛(一切事物又因缘生,不实,故空),假谛(一切事物虽不实而有幻象,故假),和中道谛(空假皆不带造作而有),任何事物都既是空,又是假,因此是圆融的。

五、镜

《三藏法数》中说,镜以明净鉴照为义,谓真如本觉之性。我们在镜中看到的影像其实并不是真的我,如镜花水月,如梦幻影,不过是假象而已。“我”也不过是佛教中的色界,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因缘而聚,缘聚缘散后,不过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世间万物如同镜中幻象一样是空幻不实的。认识到这一点,就不会对人间哀苦心存执着了,当以心为镜,不将不迎,泰然处之。

《自惜》

如今我是在一个镜里偷生,

我不能道其所以然,

自惜其情,

自喜其明净。

废名所处的时代应该是中国社会最黑暗的三十年,封建社会解体,外国列强入侵,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动荡之时,“偷生”其实是一种消极避世的心态。这与传统文人的政治理想中“学而优则仕”,“达则兼济天下”是背道而驰的,废名在这样的历史大背景社会大环境下,无力改变,因此“不能道其所以然”。但传统文化中还有“穷则独善其身”之说,废名在特定的环境下走着一条不同于常人的修行道路。诗人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不安,内心的苦闷无处宣泄,只能向宗教求得心灵的平静。因此只能自惜,修心,“独善其身”。因为相信清净,进而喜爱清净,内心的苦恼和不安就会相对的减少,以至于灭。

六、梦

废名曾说,“创作的时候应该是‘反刍’,这样才能成为一个梦。是梦,所以与当初的实生活隔了模糊的界”∵,“字与字,句与句,互相生长,有如梦之不可捉摸。然而一个人只能做他自己的梦,虽然是无心,而是有因。结果,我们面着他,不免是梦梦。但仍然是真实”∵。

《喜悦是美》

梦里的光明,

我知道这是假的,

因为不是善的。

我努力睁眼,

看见太阳的光线,

我喜悦这是真的,

因为知道是假的,

喜悦是美。

这首诗初读无解,无解在于“因为知道是假的”。梦里的光明=假的=不是善的(恶的)尚易理解,但后半部分却无解,太阳的光线=真的=假的。要想理解这句话,必须从废名信奉的大乘佛教谈起。《中论》有云“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可以这样理解,世界万物都是因缘而生的,他们本身是没有永恒的实体的,万物本身就是“自性空”。再次回到《喜悦是美》这首诗当中,第二行的“知道”与第七行的“知道”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前一个“知道”是明了的意思,是动词;而后一个“知道”却是一个整体,是名词,意即我们的常识性的理解,是“空”的,是“假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指代世间万事万物,而“空”是“自性空”。这首诗的后半部分可以这样理解:梦醒之后,我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太阳的光线,我知道这是非梦境、现实中的太阳光,但我也同时知道,我的这些常识不是真实的,是假有的,是自性空的,万事万物并非以不变的实体而永恒存在,彻悟到这一切规律时,我如释重负,感到了难以言说的喜悦。

结语:废名的诗歌以晦涩着称,以至于诸多诗歌研究者在他的门外徘徊良久却不敢推门而入。对于废名诗歌的难懂,朱光潜先生说的精准,“难懂的是这背景”,这背景来自于他深厚的佛禅修养。作为大乘佛教唯识宗的信徒,废名写就《阿赖耶识论》,阐发缘起、因果、种子观等佛学理论,作为禅者,他追求清净无垢,使得其诗歌中始终呈现出宁静淡泊,超脱达观的人生态度。诗歌是废名心灵的栖息地,他在其中倾心于佛禅之道,专注于表现内在生命体验,悠然自得,乐此不疲,并从中获得无限禅悦法喜。

注释:

[1]陈建军,《废名诗集?前言》,***新视野图书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39页。

[2]丁福保,《佛学大辞典》,上海书店,1991年版。

[3]丁福保,《佛学大辞典》,文物出版社,1984年。

[4]废名,《天马诗集》,《废名集》第三章,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506页。

[5]废名,《中国文章》,《废名集》第三章,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371页。

[6][8]宋,释普济,《五灯会元》卷七,中华书局,1984年版。

参考文献:

[1]王风:《废名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

[2]张中行:《禅外说禅》,中华书局,2006年。

[3]罗振亚:《迷人而难启的黑箱—评废名的诗》,《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年第2期。

出自:∵《剑南文学·经典教苑∵》∵2010年10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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