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代僧诗集》序

作者:吴立民

佛教传入中国随着佛经的译播和佛教的发展,僧诗就开始产生。千百年来,缁林诗风兴隆,弦歌继响,诗家辈出,或寓教于诗,寄禅于诗,或以诗喻道,以诗谈禅,杂以说唱,配以书画,使古老艺苑绽一奇葩,为中华诗坛增一瑰宝。

在两晋南北朝时,就有高僧支遁、慧远,鸠摩罗什等作了不少示法诗、喻道诗。到唐代,我国古典诗歌进入黄金时代,古代僧诗也得到蓬勃发展。王梵志、皎然、齐己、贯休、寒山、拾得乃至包括贾岛(曾为僧后还俗)如璀灿群星闪烁在盛唐诗坛。“若有人兮坐山楹,云衮兮霞缨,秉芳兮欲寄,路漫漫兮难征。独惆怅兮狐疑,骞独立兮忠贞。”此寒山语,虽屈宋复生,不能过也。释玄贤题诗竹上曰:“欲知吾道廓,不与物情违。大海纵鱼跃,长空任鸟飞”。道情风致,世俗难匹,三四句传诵后世,已成习谚,惜乎《全唐诗》未收,不免令人兴遗珠之叹。当此时也,中国佛教特有的禅宗兴起,更为僧诗的繁荣推波助澜。禅师善于“绕路说禅”,多用偈颂诗歌来譬喻不可说不可道之禅,故工于语言锤炼,加之禅者特有的大破大立,大死大活的气象,和“纳须弥于芥子,扬宇宙于大千”的胸襟,其于诗歌创作,更是得心应手,拈来即是,漫相比兴,无非隽语,所谓“罄澄心以凝虑,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搜万物于笔端”,良有以也。“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唐·文益)世界空华,幻生幻灭,何处是止境?何处求解脱!“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空不异色,色不异空,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实在就是流变,瞬间即是永恒!这些禅僧就是面对这些水光山色,鸟语花香,觉悟到万物之真常,生命之至理,并以至精至美之形式传达给后人,千载之后诵之咏之,犹令人深长思之。

有宋一代,卓然成家之诗僧,除智圆、重显等外,就是着名的九诗僧:希尽、保暹、文兆、行肇、简长、惟风、惠崇、宇昭、怀古。其诗作超轶绝尘,萧寥有世外之致。他们在唐代僧人诗的艺术基础上又有发展,即将思想之轻灵,文辞之优美及音韵之合谐更自然地融合起来,给人以洗尽铅华归于平淡,而又于平淡中见出隽永的意味。盖如“孤泉泻空白,众木依云寒”之清奇,“诗来禅外得,愁入静中平”之合蕴,“兰芳人未采,花发蝶先知”之自然,“吴楚十年客,兼葭一夜风”之忏秾,非有正法眼藏,从第一义谛悟入者,不能发也。

唐宋以降,以禅入诗作为一种传统,一直为后代诗僧所称扬,禅理禅趣诗始终兴盛不衰。直到近代,寄禅和尚(八指头陀)、弘一法师等所做诗篇皆传诵一时,籍籍喧着,在近代诗坛独树一帜,格外引人注目。

僧诗从内容上分,大体有以下类型:示法诗、悟道诗、颂古诗、山居诗、云游诗及其它。除去一些单纯宣传佛教教义、艺术上不足论者之外,僧诗精品可分为理趣诗、禅趣诗和情趣诗三类。所谓理趣,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曾解释说:“不泛说理,而状物态以明理,不空言道,而写器用之载道,拈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使寥廓无象者托物以起兴,恍惚无聊者,着迹而如见”。不过这里的理非一般人情物理,而是指佛理。诗僧善于托物比兴,于寻常事物发现理趣或寄托情思。这种具有高度艺术性的佛理诗俯拾即是。“尘劳迥却事非常,紧抱绳头做一场。不是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唐、希运《尘劳迥却》)“四大由来造化工,有声全贵里头空。莫嫌不与凡夫说,只为宫商调不同。”(唐·从谂《鱼鼓颂》)。前者告诉人们欲修行悟道须刻苦自励,比为梅花未经严寒的磨炼,怎么可能有扑鼻的芳香?后者借咏鱼鼓揭示深刻佛理,鱼鼓之所以能发出声音,全因里面是空的。色不异空,色即是空的佛理即籍鱼鼓这一寻常事物而昭示于人。

禅与诗渊源极深。禅在“体”上即真实悟入色空不二,色空一如,在“相与用”上即真俗圆融,不沾不滞。所谓禅悟即消除身心内外的一切质碍,在根本的层面体证生命的真常,最如实地展露生命固有的圆融性与创造性,一旦悟入,则万法皆空,一切律法皆不碍我,然万法又无不是有,一切律法又成助道法门,读经参禅,皆是必修,棒喝怒斥,无非至理。禅家自性自度的思路对诗家解决习古与出新,遵守格律与独发性情的矛盾极有启发。宋代严羽首发诗禅一致之先声,所谓“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不知禅亦必不知诗”。其后清王鱼阳复云:“舍筏登岸,禅家以为悟境,诗家以为化境,诗禅一致,等无差别”。惟有妙悟,才能放笔纵恣,机趣灵活,师古而不泥于古,合法而不局于法,意与言合,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牵率排比处。唐宋以迄晚清,诗坛有格调说、性灵说,还有神韵说、气象说、境界说,不一而足,然考其所自,皆源于诗禅一致之说。天下诗僧无论禀赋厚薄,才力高下,无不以求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为极则,所假托者无非云山花木,河草鱼虫,然人人各有入处出处,故人人笔下各异其趣。同是写菩提树,神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慧能则翻过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在神秀渐修基础上单提向上,直彻真源,顿悟本来。同是写春,“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宋无名尼)写出春意的盎然,悟道的喜悦,而“卧向白云情未尽,任他黄鸟醉芳春”,则流溢着春息的芬芳,及悟后的洒脱超逸。同是咏月,寒山“月明光华不磨镜,挂在青天是我心”,以皎洁明月喻禅人空明澄彻之心,意境清新感人,可谓神韵。而宋尼妙总“云山海月都抛却,赢得庄周蝶梦长”,则又全盘放下,迳身独脱,于寻常景象中,别生一番意趣。

僧人出世非与世隔绝,遗世孤立。大乘菩萨道精神是无我为人,“众生有苦即我苦,众生有难我去度”,“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所以大乘行人必定充满慈悲情怀,决非身如槁木,心如死灭。其深蕴的情感发乎诗文,即僧诗中的情趣诗,如“松月影寒生碧落,石泉声乱啧潺湲。明朝更蹑层霄去,誓共烟霞到老闲。”(唐·皎然)有的表现高僧大义凛然,为法忘身的英雄气概,如“乾坤天地卓孤节,喜得人空法亦空,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宋·祖元)有的表现忧国忧民的爱国豪情,如“相逢休话永嘉年,痛苦金瓯缺不圆。佛眼亦因尘劫闭,禅心如在滚油煎”!“谁谓孤云意无著,国仇未报老僧羞”(清·寄禅)。还有大量表现亲情友情的诗篇,真挚感人,堪称上品。如唐金地藏《送童子下山诗》:“空门寂寞尔思家,礼别云房下九华。爱向竹栏骑竹马,懒于金地聚金沙。瓶添涧底休拈月,钵洗池中罢弄花。好去不须频下泪,老僧相伴有烟霞。”宋简长《寄浙东黄转运》:“花落前林春又残,舍深苍藓拥柴关,十年霜雪独为客,万里梦魂空到山。溪竹旧怜同性直,岭云终约伴身闲。遥思谢博多公暇,应遍留题水石间。”这些诗篇见不到清冷枯寂的意境和愁苦悲哀的情绪,而是充满清逸超俗之气,洋溢着庄严豪迈之情。

苏东坡尝以有烟霞气为僧诗上品,确为的论。然若无千山万水先罗胸中,则烟霞气又何以一齐奔走腕下?必先有一番心地工夫,才可以文字般若显实相般若,借小喻大,因物出奇,于深山古寺寒潭影水中,点化出新奇的意趣。是故无论理趣诗、禅趣诗还是情趣诗,其上品无不从性地流出,故看似等闲为之,实则意味无穷。僧诗之能启人智慧,陶冶情操,净化心灵,即在于它有至情至性在,有禅的精神在。

古代僧诗浩若烟海,灿若星河,历代诗集或诗话多有载录,《全唐诗》中僧诗有二十卷,《全宋诗》所录诗人百多家,但远未搜罗尽净。专辑僧诗者如《圣宋九僧诗》、《颂古联珠通集》、《宗鉴诗林》、《碧岩录》等亦多达数十种。然所有这些诗集多为一朝一代或一宗一派之专辑,迄未有一部网罗诸宗,综合百代之僧诗总集,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由周艾若君发起组织的《中国历代僧诗集》编委会诸专家学者深感无僧诗则难见中国古诗之全貌,无僧诗总集亦难窥中国僧诗之全豹,故发愿填补这一学术空白,搜求考订,钩沉稽疑,积数年之功而成此巨着。是书之成,不特为海内外研究者提供了丰富可行之文献,使治诗学者有以观诗海之汪洋,亦且使学人明了僧诗之为中国诗歌之大端,佛教文化融组于中国传统文化之甚深渊源也。其上下求索之艰,非亲历者不能言,其荜路蓝缕嘉惠后学之功,又岂浅哉?僧诗宝藏待发者多,兹书首发其端,后学者勇猛精进,必能增益开发而光大之矣。

一九九三年立春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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