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养鸭业者把几十万枚正要孵化的鸭蛋,从桥上倾倒入河,有许多鸭蛋倒到半空中时,小鸭孵出来了,那些初面人世的鸭子还来不及叫一声、探一眼这个世界,就摔死的摔死、淹死的淹死了。

这数十万尚未经验丝毫生命的鸭子,是因为一位医生说了一句话:吃鸭肉可能得癌症。

今年四月,由于鸡肉与鸡蛋跌价,养鸡的人用冷水泼在八十万个孵化的鸡蛋上,使蛋内的小鸡全冻死。

这一百多万只小鸡的惨死,仍无法挽救鸡,鸡肉与鸡蛋的价钱,养鸡业者正在开会协调,不久将要再焚毁一百六十万只鸡,才有可能拯救鸡业。

像把正孵化的鸭蛋倒入河里、用冷水泼在要孵出的鸡蛋上、将小鸡活活烧死……如此残忍的手段一再发生,使我们不禁对人性生出更多的反省。向来,牛猪鸡鸭等供人食用,被看成是天经地义的事,很少人会想到它们也有情感与痛苦,也很少人想到它们是活生生的生命。

为什么在自诩为保护动物观念进步和今天,我们只懂得保护野生动物,而不懂得爱惜身边的动物呢?即使是为了口腹,不得不杀害动物,难道杀的时候没有不忍之心、感恩之心吗?

近十年来,西方有很多养牛猪鸡鸭做为宠物,发现它们的智商都很高。并且有感情,有的甚至有表演的天赋,这些应该启示我们对于一向被看成“卑贱”的畜养动物有新的对待,如果我们不懂得珍惜畜养的动物,那么我们就不可能真诚地爱惜野生动物。

保护动物是在保护生命,并不是在保护动物的种类;而一个人对动物没有惜生之心,就不能良善地对待人、甚至对待整个世界。

有些人以为,保护动物的观念是近代西方传来的,传统中国老百姓对待动物都非常残忍,这是相当错误的看法,不要说野生动物∵,就是对畜养动物爱惜的观念,中国人早就有了,我最近找到一些古人护生惜生的诗,可以让我们看清从前的中国人是如何对待动物。

在《全唐诗》里,有许多爱惜动物的诗,并且同爱惜动物而设身处地想到动物的处境,例如寒山子有一首诗:

怜底众生病,餐尝略不厌;

蒸豚温蒜酱,灸鸭点椒盐。

去骨鲜鱼脍,兼皮熟肉脸;

不知他命苦,只取自家甜。

一般人在吃蒜泥白肉、烤鸭沾椒盐、清蒸鱼的时候,只觉得滋味甚好,却很少想到猪、鸭、鱼也是会痛苦呀!寒山子的《护生诗》有数十首,这只是其中之一,例如他还有一首有名的诗:

猪吃死人肉,人吃死猪肠;

猪不嫌人臭,人反道猪香。

猪死抛水内,人死掘土藏;

彼此莫相啖,莲花生沸汤。

即使是猪也要加以爱惜,可以看到寒山子伟大的禅修,是建立在深广的慈悲心上。寒山子是出家人,惜生原是本分,其他的诗人呢?贾岛有一次看到一只生病而不能飞的蝉,作了一首《病蝉》:

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

折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

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睛;

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

一只生病的蝉,它平时虽然常受到黄雀与鸢鸟噬食的威胁,但是它痛苦的呻吟,依然那么清越,清凉的花露仍在它的腹中,诗人以蝉喻人,使我们看见他惜生的心情,伟大原诗人杜甫,在看到乱世的战争时,作过一首《护生诗》:

干戈兵革斗未止,凤凰麒麟安在哉?

吾徒胡为纵此乐,暴殄天物圣所哀!

战争使我们想起了人所受的苦,但动物何尝不苦,连凤凰麒麟都绝种了,何况是一般的动物呢?最值得注意的是“暴殄天物圣所哀”,凡是对大地的一切不能爱惜,实在是圣人哀痛的事。自然诗人王维住在南山下,写过一首《戏赠张五弟》:

月明巫峡堪怜静,路隔巴山莫厌深。

栖宿兔劳表嶂梦,跻攀应惬白云心;

三秋果熟松梢健,任抱高枝彻晓吟。

蜀道遇所放猿

□□祠边汉水滨,饮猿连臂下嶙峋;

渐来仔细窥行客,认得依稀似野宾。

月宿纵劳□绁梦,松餐非复稻梁身;

数声肠断和云叫,认是前时旧主人。

主人与猿猴相遇的时候,互相都认了出来,场面是多么动人!足见人猿都是有情生!

唐朝创作力十分旺盛的诗人白居易,有几十首护生的诗,他的诗所涉的对象如鱼、牛、鸡、犬、鹰、乌龟、鹦鹉等等,可见诗人对生命平等的观照,我在这里摘选几首比较短的诗:

观游鱼

绕池闲步看鱼游,正值儿童弄钓舟;

一种爱鱼心各异,我来施食尔垂钩。

劝打鸟者

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

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

鹦鹉

陇西鹦鹉到江东,养得经年嘴渐红;

常恐思归先剪翅,每因喂食暂开笼。

人怜巧语情虽重,鸟忆高飞意不同;

设置守兔,垂钩饲游鳞;

此是安口腹,非关慕隐伦。

吾生好清静,蔬食去情尘;

今子方豪荡,思为鼎食人。

我家南山下,动息自遗真;

入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

云霞成伴侣,虚白侍衣巾;

何须事夫子,邀予谷口真。

“入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是多么动人的境界,如果是在***就变成了“入鸟必烧烤,见兽皆追杀”了。杜牧也有一首动人的诗:

已落双雕血尚新,鸣鞭走马又翻身;

凭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远人。

如果人想起远方的家人朋友,哪里忍心射杀从北方飞来避寒的大雁呢?唐朝诗人陆甫里也有一首诗说:

万峰回绕一峰深,到此常修苦行心;

自扫雪中归鹿迹,天明恐有猎人寻。

我非常喜欢这首诗,每次读到就仿佛看见诗人孤独的身影,在黑雪地遍布的深山里面,挥汗扫去糜鹿回家的脚印,只是因为担心天亮的时候被猎人发现呀!这是多么细致动人的心灵,喜欢猎追小鹿的猎人读到这首诗应该惭愧痛哭。

唐朝有一个诗人王仁裕,他有一次把一只猿猴放入深山,不久之后又遇到他放的猿猴,关天这两件事他都有诗记述,十分感人:

放缘

放尔丁宁复故林,旧来行处好追寻;

应似朱门歌舞妓,深藏牢闭后房中。

犬与鸢

晚来天气好,散步中门前;

门前何所有,偶睹犬与鸢。

鸢饱凌风飞,犬暖向日眠;

腹舒稳贴地,翅凝高摩天。

上无罗弋忧,下无*锁牵;

见彼物遂性,我亦心适然。

心适复何为,一咏逍遥篇;

此仍着天适,尚未能忘言。

我们看到天上的鸢任意高飞,没有罗网的陷阱,看到没有铁锁拘绊的狗在门口晒太阳,都会生起自由自在、安适的心、这是人同此心,为什么有的人偏偏喜欢罗网和铁锁呢?当人以罗网铁锁拘束动物,不也正是在网罗自己的心吗?

白居易有一首《赎鸡》诗,是在市场看到小贩志鸡,买不放生,中有“常慕古人道∵,仁信及鱼豚,见兹生恻陷,赎放双林园。”之句,可见寻于鱼豚鸡狗有仁信之心,非始自唐朝,而是古已有之。还有一次,他在市场看到小孩子抓鹰来卖,也买了放生,写过一首放孤鹰,感同身受,十分动有,有这样几句:“我本北人今谴谪,人鸟虽殊同是客;见此客鸟伤客人,赎汝放汝飞入云。”我们从白居易的观点放大来扯,人或一切动物不都∵是娑婆世界的客人吗?应该互相怜悯、爱惜何苦相残相杀呢?

诗歌中护生惜生的传统,到宋朝更是光芒四射,深受佛教影响的大诗人苏东坡留下了许多动人的诗句,有一首《赠陈季常》我很喜欢,据说陈季常收到这首诗以后,从此戒杀,而住在岐亭的人读了这首诗,许多人都发愿不再吃肉,诗云:

我哀篮中蛤,闭口护残汁;

又哀网中鱼,开口时微湿。

刳肠彼交病,过分我何得?

相逢未寒温,相劝此最急。

不见卢怀慎,蒸壶似蒸鸭;

坐客皆忍笑,髯然发其幂!

不见王武子,每食刀兀赤;

琉璃载蒸豚,中有人乳白。

卢公信寒陋,衰发得满帻;

武子虽豪华,未死神已泣。

先生万金壁,护此一蚁缺;

一年如一梦,百岁真过客。

君无废此篇,严诗编杜集。

今天的人多么像东坡笔下那个武子,每吃一餐,刀子和砧板上都染上殷红的血迹,他吃的烤乳猪是喂人乳长大的,这样的人固然豪华,但还没有死已使众神为之哀泣。苏东坡的看法与白居易一样,我们活在世上,一年就像一个梦那样短暂,我们都∵是世上的过客,那么谁有权利可以任意屠宰世界的生物?又有谁够资格能践踏子孙要生存的环境呢?现在我们保护动物、爱惜环境的观念已逐渐觉醒,但一般总是站在以人为主的立场,是为了维护人类的生存,我觉得更进一步的观念应该是:人人都是过客!人并不是这世界的主人!

苏东坡还有两首诗非常好,也阐明了这个观念:

煮菜

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

我与何曾同一饱,不各何苦食鸡豚?

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

左角看破楚,南柯闻长膝;

钩帘归乳燕,穴纸出痴蝇。

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

崎岖真可笑,我是小乘僧。

我们看一看,芦菔有儿子,芥菜也有孙子,我们何德何能破坏大地呢?就是连乳燕、痴蝇、老鼠、飞蛾都是值得怜悯的,那有什么差异呢?与苏东坡同期的黄庭坚有一首短诗:“劝君休杀命,背面复生嗔;吃饭还吃汝,循环作主人。”让我们想一想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主人呢?

宋朝充满豪情的诗人陆游,也有许多首护惜生命的细致诗歌,我们来看收在《陆放翁全集》的三首戒杀诗:

其一

血肉淋淳味足珍,一般痛苦怨难伸;

设身处地扪心想,谁肯将刀割自身。

其二

晨兴略整案头书,日入庭花始扫除;

未免叮咛惟一事,临池莫钓放生鱼。

其三

惜身谁肯轻伤发,止杀先后莫拍蚊;

老负明时无补报,惟将忠敬事心君。

诗人甚至觉得连蛟子都不可轻易杀害,那是因为即使小如蚊子也有痛苦呀!陆游另有一首《当食叹》也十分动人:

黄鹌举网收,锦雉带箭堕;

藉藻□鲤□,发奁苍兔卧。

吾济亦何心,甘味乐死祸?

贪无五鼎烹,志士首阳饿;

请言当其终,熟为当吊贺?

八月黍可炊,五月麦可磨;

一饱端有馀,努力事春箕。

每次读到诗人如此清澈澄明的心灵,总让我拍案低回良久,想到从前所作所为,以及整个社会的所作所为,不禁感到惭愧,心情正如元朝大诗人赵孟*的诗:“同生今世亦前缘,同尽沧桑一梦间;往事不堪回首论,放生池畔忆前愆。”能同生在此时此世界的人与动物∵,无不是前缘所定,赶尽杀绝又以为了什么?明朝周望的诗里有这样的句子:“一虎当邑居,万人怖而走;万人俱虎心,物命谁当救?”在我们的时代,追肥逐甘的食客正像具有虎心的人,一个岛上居住了千万有虎心的人,有谁来拯救动物的生命呢?

明朝以后仍然继承了惜生的传统,爱惜动物生命的诗篇多得不可胜数,像明朝大诗人方孝孺有一首《勉学子》诗:

莫驱屋上乌,乌有反哺诚;

莫烹池上雁,雁行如弟兄。

流观飞走伦,转见天地情;

人生处骨肉,胡不心自平。

田家一聚散,草要为枯荣;

我愿三春日,垂光照紫荆。

同根而并蒂,蔼蔼共生成。

乌鸦、雁与人一样都有情感,何忍驱之烹之呢?读到这里,或许有人会生起疑惑:什么动物都不要杀,难道要要吃素不成?正是如此,历代诗人——写下这些动人篇章的诗人——大部分是素食者,因为当一个人看清了生命的珍贵与无可替代,如何忍心举起筷子呢?这种慈爱万物的心情,我认为正是中国诗歌中极其珍贵的遗产,如果能爱命惜生就更能贴近这些诗人的心灵。清朝诗人吴梅村有一首《劝素食》的诗:

莫谓畜生微,与人同气血;

但瓷我肥甘,不顾他死活。

痛口说向君,畜生非是别;

过去之六亲,未赤之诸佛。

读了历代诗人的惜生诗歌,使我们感到欣慰,原来保护的口腹之欲所覆盖罢了。今天我们提倡动物的保护,不只是在追随先进国家的脚步,也是在连接我们固有的好传统。

爱护一切动物是所有人的责任,古来不只是诗人如此,连有德的皇帝也是一样,最后∵,我们来读清高宗乾隆皇帝的一首《雉将雏》:

行行麦陇边,见一雉将雏;

雏儿才长成,哑哑学母呼。

翅软未解飞,嘴嫩未能食;

饮啄与游翔,皆赖顾复力。

儿兮依其母,母乎爱其儿;

一朝羽翼全,那料南北飞。

有童持长竿,捕雏何遽遽;

老雉虽善飞,绕匝不忍去,

雏儿颇有智,藏佬荆棘间;

棘密难探取,儿童空怅还。

须臾童去远,老雉还来视;

母子得全活,鼓翼心倍喜。

尔童一何忍!尔雉一何慈!

孰谓天良心,人禽乃倒之。

观物可会心,抚古当自镜;

今朝忽见此,大愧中牟令。

倾听古代诗人心灵的声音,真能给我们当镜子,我们看到母雉如何呵护雏雉的情景,在心灵中会升起清明的感叹,假若一个人没有慈心,与长了尾巴的有何不同?甚至不如动物呀!

看到数十万、数百万的鸡鸭被焚烧,稍有良知的人能不心惊毛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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