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刊原文

S.4654晚唐《莫高窟纪游诗》新探

张先堂

[兰州]敦煌研究,1997年第3期

122-133页

∵S.4654是一个抄写于五代后周时期的内容十分丰富的长卷。卷中保存有多篇唐、五代时期的文学作品,如此卷正面所抄的《萨诃上人寄锡雁阁留题并序》、《唐故归义军节度使衙前都押衙充内外排使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左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上柱国豫章罗公邈真赞》、《舜子变》,背面所抄《京城大德、朝官赠悟真诗》(拟)等,都曾引起许多学者的注意,发表过一些校录、研究论着。

∵然而,对于S.4654卷背尾部所抄有关莫高窟纪游的一组诗尚未引起学者足够的注意和深入的研究。刘铭恕先生《斯坦因劫经录》对这组诗遗漏未作题录。1986年出版的***黄永武博士《敦煌遗书最新目录》将这组诗题录作《七言诗》,[1]但这组诗中既有七言诗,又有五言诗,笼统地以《七言诗》为题显然未当。1992年出版的《英藏敦煌文献(汉文佛经以外部分)》的编者根据原卷所存诗题和诗句将这组诗拟为2题:《三危极目盘(?)丹霄诗二首并序及延锷和诗》、《瑭彦不揆第无聊申长行五言口号》。[2]这样比较具体明晰的定题弥补了以往敦煌文献题录的缺失,使人们对这组诗的认识比以往有所进步,但上述定题中还存在释录原卷文字有误的缺陷(说详下文)。1993年出版的项楚先生《敦煌诗歌导论》中第一次将这组诗予以校录、刊布,并对这组诗的作者、时代作了初步的考论,[3]使人们对这组诗的全貌开始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为后继者进一步的研究奠定了基础。

∵近年来,笔者在参加《敦煌诗校辑》课题的研究中,也曾特别留心于这组诗的研究,在参考前贤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这组诗的校录及其作者、时代又进行了一番新的探索,从中获得了一些新的认识。

∵一、S.4654卷背《莫高窟纪游诗》新校

∵关于S.4654卷背尾部所抄莫高窟纪游诗的校录,据笔者所知,目前唯有项楚先生在其《敦煌诗歌导论》中刊布了全组诗的录文。另外,《英藏敦煌文献(汉文佛经以外部分)》(以下简称《英藏敦煌文献》)刊布了编者根据原卷诗题和诗句所拟定的诗题。笔者在研究中凭借S.4654缩微胶片反复研读,又依据比缩微胶片清晰的《英藏敦煌文献》S.4654图片加以复勘,还根据S.4654卷正面与背面所重复抄写的这组诗中前4首诗的文字进行对校后,发现《英藏敦煌文献》的编者虽然有幸得以目验原卷,故校录原卷诗题比较完整,没有缺漏,但释录原卷文字却存在讹误;可能由于项先生所依据的敦煌文献缩微胶片或影印件不太清晰,以致录文尚有脱漏、讹误,因而笔者对这组诗重新进行了校录。

∵为便于说明问题,以下先列笔者新校的录文,再对与以往校录的歧异之处予以辨析。

∵莫高窟纪游诗〔一〕

∵七绝二首并序〔二〕

∵巡礼仙喦(岩),经宿届此〔三〕。况宕泉圣地,昔僔公之旧游;月窟神踪,仿中天之(鹫)岭。三危峭峻,映宝阁以当轩;碧水流泉,绕金池而泛艳。中春景气,犹布同(彤)云〔四〕,偶有所思,裁成短句〔五〕。

∵三危极目耸丹霄〔六〕,万里□家去且遥〔七〕。

∵满眼同(彤)云添塞色,报恩终不恨征辽。

∵今日同游上碧天,手执香积蹈红莲。

∵灵山初会应相见〔八〕,分明收取买花钱〔九〕。

∵延锷奉和〔十〕

∵南阳一派应天恩〔十一〕,石壁题名感圣君。

∵功臣古迹居溪内,敦煌伊北已先闻〔十二〕。

∵东流一带凝秋水〔十三〕,略尽横山地色分。

∵从此穿涉无虏骑,五秊(年)勤苦扫风尘〔十四〕。

∵瑭彦不揆荒无(芜)聊申长行五言口号〔十五〕

∵宝阁下云崖,灵龛万户开。

∵涧深流水急,林迥叶风催〔十六〕。

∵香露凝空下,祥花雪际来。

∵诸公燃圣烛,荐福益三台。

∵〔一〕原卷诗前无题,项先生录文(以下简称“项录”)拟题为“失题(并序)”。按:项录所拟此题,似乎是作为整组诗的总题。但原卷抄写的是由3位作者在某次同游莫高窟时即景抒怀、即兴酬唱的一组纪游诗,原作者与抄写者当初都未必有意识地要给这组诗冠以总题,因而似乎并不存在“失题”的问题。然而,为了揭示这组诗的性质及其内在的密切联系,我们今天整理这组诗时又不妨为其拟以《莫高窟纪游诗》的总题。

∵〔二〕此题目系笔者所拟。诗前小序仅仅是第一位作者所作第一、二首七绝的序言,并非整组诗的序言,故在《莫高窟纪游诗》总拟题下,又可将前二首诗及序拟题为《七绝二首并序》。

∵〔三〕“巡礼仙喦(岩),经宿届此”一句,项录作“(前阙)巡□□□宿届此”。按:项录此句有脱漏,审原卷此句实作“巡礼仙喦,经宿届此”,“喦”系“岩”之异体字。另外,细审原卷,并揣摩句意,诗前小序文句完整,似并无“前阙”。

∵〔四〕“犹布同(彤)云”一句,项录作“犹山希开云”。按:项录此句句意不通,当有误录。审原卷此句作“犹同云”,“”本系“希”字俗写,[4]此处当为“布”之讹写;“同”为“彤”之同音借字。“犹布彤云”与第一首七绝中“满眼同(彤)云添塞色”之句恰为同意照应。

∵〔五〕“裁成短句”,项录作“裁成短问(词)”。按:项录此句中“问(词)”字误录,审原卷此字作“句”。“裁成短句”即指作者写成2首七绝。四句为体的绝句与无句数限制的古诗相比自然可称“短句”,即使与八句为体的律诗相比也可称为“短句”。

∵〔六〕“三危极目耸丹霄”一句,项录同。按:此句系原卷第一首七绝之首句,《英藏敦煌文献》编者据此句而将原卷背面所抄前4首诗拟题为《三危极目盘(?)丹霄诗二首并序及延锷和诗),又据原卷正面所抄此句将正面第一首七绝拟题为《三危极目条(眺)丹霄诗》。其实,此二题中的“盘”、“条(眺)”均系释录错误。尽管原卷此字为草书,特别是正面所抄之字为大草,但仔细审读,再将正、背二面所抄文字进行对校,则知此字实为“耸”字,“耸”为“耸”之繁体字。项录是,当从。“三危极目耸丹霄”意谓极目远眺只见三危山高高耸入云霄之中,这显然是写莫高窟所见之景。

∵〔七〕“万里□家去且遥”一句,项录作“莫(万)里□家去且遥”。按:项录此句中校背面所抄之“莫”为“万”是。此句原卷正面抄作“万里□家去不遥”,将正背两面所抄文字对校,此句当径录作“万里□家去且遥”。

∵〔八〕“灵山初会应相见”一句,项录作“雪山初会应相见”。按:项录此句系据原卷背面所抄文字,此句中“雪山”原卷中正面抄作“灵山”。“灵”系“灵”之繁体字,据正面所抄文字校“雪山”作“灵山”是。因为此句系用佛经中之典故,而佛典中并无“雪山之会”一说,却有“灵山之会”,即释迦如来在灵鹫山讲说《法华经》之会座。“灵山”是释迦如来报身之净土,《法华经》卷十七《如来寿量品第十六》中载释迦说偈自谓于“阿僧祗劫(即无数劫)”时:“常在灵鹫山,及余诸住处。众生见劫尽,大火所烧时,我此上安隐,天人常充满。园林诸堂阁,种种宝庄严,宝树多华果,众生所游乐。诸天击天鼓,常作众伎乐,雨曼陀罗华,散佛及大众。……我常知众生,行道不行道,随应所可度,为说种种法。每自作是念,以何令众生,得入无上道,速成就佛身。”可见“灵山之会”是令人向往的成道之处,故校作“灵山”正合句意。盖原卷背面所抄之“雪山”当与“灵山”形近致讹。

∵〔九〕“分明收取买花钱”一句,项录作“分明收取□花钱”。按:项录此句系据原卷背面所抄文字,项先生又推测此句“脱字应是‘买’字”。其实,原卷正面所抄此句正作“分明收取买花钱”,故背面所抄此句中缺文当径录作“买”字。

∵〔十〕“南阳”句前原卷有题目作《延锷奉和》,项录脱漏此题目,当据补。

∵〔十一〕“南阳一派应天恩”一句,项录作“南阳一雨应天恩”。按:项录此句句意不通,颇疑“雨”字误录,经细审原卷并反复揣摩研读后方始弄清,原卷卷背所抄此字隐约似“雨”字,而正面所抄此字则作“”,“”实系“”之草书,“”又系“派”之俗写。[5]“南阳”指晚唐沙州归义军张氏的郡望,[6]“南阳一派应天恩”意谓归义军张氏家族荣膺了大唐天子的恩赏。如此校录则句意豁然贯通矣。

∵〔十二〕虽然原卷《延锷奉和》题下没有间隔连抄七言八句,故项录作一首类似七律之诗,但笔者颇疑作者此题下原系2首七绝,“敦煌伊北已先闻”以上四句为第一首,以下四句为第二首。理由有三:

∵其一,从形式上看,项录七言八句类似七律,虽然一韵到底(“文”、“真”二部韵邻韵通押),但处于颔联、颈联位置的三、四句间和五、六句间全不对仗,殊不合律诗对偶的格律,此为诗家失偶之忌,而如果此七言八句原系2首七绝,则无此病。

∵其二,从内容上看,前、后四句分咏二事(说详下文),当系2首诗。

∵其三,从诗题上看,原题既云“奉和”,即奉和此诗之前另一位作者的2首七绝,当依所奉和诗之体式,故其诗当也是2首七绝。或许在此隐含着一个疑问:奉和他人之诗,为何不和韵(此诗前另一作者2首七绝中第一首用“萧、霄”韵、第二首用“先、仙”韵)?其实,这组诗当作于晚唐僖宗光启元年(说详下文),中晚唐和诗与后世和诗一般均和韵(依韵或次韵)的情形殊为不同。据学者研究,古代和诗至中唐发生了很大变化:“中唐以前,从陶渊明至杜甫,和诗是和意不和韵;中唐其后,以元稹、白居易为代表,和诗一变而为和韵不和意。”[7]但这是从宏观上就古代和诗递嬗演变的主要轨迹而言的,如果从微观上具体考察中晚唐和诗创作的实际情况便可发现,在和韵主流存在的同时,不和韵的现象也广泛存在。[8]即以被学者统计后排名为现存唐人和诗数量第一、第三、第八的白居易、刘禹锡、元稹为例来看,白居易与元稹之间的和诗绝大多数都相互依韵乃至次韵,[9]但他与刘禹锡之间的和诗却多不和韵。[10]如果再看白、刘二人对同一首原唱或和韵或不和韵的现象,[11]就更可见出中唐以来和诗和韵与否具有较大的随意性,这正是和诗创作在中唐以来处于转变阶段的过渡性现象。象元、白之间那样大量依韵乃至次韵相酬,其用意依元则谓“盖欲以难相挑耳”,[12]如白则云“意欲定霸取威”,[13]实质上乃是高人雅士之间一种骋才竞胜的带有一定游戏性的文学创作活动,而这种风气未必会波及僻处西陲的敦煌地区。因此,《延锷奉和》的作者奉和第一位作者的2首七绝而不和韵是完全合乎中晚唐和诗创作风气的正常现象。

∵〔十三〕“东流一带凝秋水”一句,项录作“东流一带凝禾水”。按:项录此句中“凝禾水”不词,当有误录,审原卷实作“凝秋水”。此诗之前七绝小序云“中春景气,犹布彤云”,其后五律诗云“祥花雪际来”,均系描写地处西陲沙漠戈壁之中的敦煌当地中春时节犹有风雪的气候特征,据此可以断定,这组诗写于中春时节,此句中“秋水”一词未用其本义。笔者以为,此处“秋水”当是喻指镜面。以“秋水”喻指镜面的用法习见于唐人诗中,如《鲍溶诗》卷六《古鉴》云:“曾向春窗分绰约,误回秋水照蹉跎。”“东流一带凝秋水”系描写莫高窟前的宕泉河水之景,意谓宕泉河水象一条带子一样向东流去,清澈的河水如同镜面泛着波光。唐代大历年间所立现存莫高窟的《大唐陇西李府君修功德碑记》描写莫高窟“前流长河,波映重阁”,此诗之前七绝小序云“碧水流泉,绕金池而泛艳”,均系描写莫高窟前宕泉河水波光泛影之景,正可与“东流一带凝秋水”对宕泉河水的描写互相印证。

∵〔十四〕“五秊(年)勤苦扫风尘”一句,项录作“五(夫)勤苦扫风尘”。按:项录此句中校“”为“夫”,但在考论中引文时又将“”校录作“年”(此“夫”字或系排校之误?)。审原卷背面此字抄作“”,当系讹写,而原卷正面抄作“秊”。“秊”,《说文解字》:“谷熟也,从禾,千声。”《字汇》:“古年字。”故此句当校作“五年勤苦扫风尘”。

∵〔十五〕“瑭彦不揆荒无(芜)聊申长行五言口号”,项录作“又瑭彦不揆荒聊申长行五言口号。”按:项录此诗题中有脱漏,以致句意不明;《英藏敦煌文献》编者录此题为《瑭彦不揆第无聊申长行五言口号》,“不揆第无”不词,以致句意不通。审原卷此题实作《又瑭彦不揆荒无聊申长行五言口号》。诗题中“又”字系敦煌文书中常见的抄写者为表示所抄之上下文字之间的关连关系而附加的标志字,并非原文所固有,故校录诗题时可将其剔除。“荒无”即“荒芜”,“无”系“芜”之同音形近借字。“荒芜”本指田地杂草丛生,后也引申用以形容学识浅陋拙劣,此义习见于唐人诗文中。如白居易《偶以拙诗数首寄呈裴少尹侍郎,蒙以盛制四篇一时酬和,重投长句美而谢之》诗云:“投君之文甚荒芜,数篇价值一束。”P.2641《观音院主释道真修葺古窟峻工纪功诗并序》(拟)云:“余手亏翰墨,学寡三坟,不但(惮)荒芜,辄成短句。”本卷此诗题中作者自称“不揆荒芜”,也即“不揣浅陋”之意,乃是自谦之词。

∵〔十六〕“林迥叶风催”一句,项录作“林迥叶风吹”。按:项录此句中“吹”字误录,审原卷此字实作“催”。《广韵》:“催,迫也。”《集韵》:“催,促也。”“催”与上句相对之“急”字义相近,使“林迥叶风催”与上句“涧深流水急”构成工稳的流水对,正合对仗的格律。又,“催”与此诗中的“开”、“来”、“台”三个韵脚字同属“灰咍”韵,而“吹”属“支”韵,与其他韵脚韵部不合,也可证录“吹”误,录“催”是。

∵二、S.4654卷背《莫高窟纪游诗》作者、时代新探

∵关于S.4654卷背《莫高窟纪游诗》的作者、时代,据笔者所知,目前唯有项楚先生在《敦煌诗歌导论》中作过简单的考论,其文不长,引录于下: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