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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诗坛对严羽诗学的反拨

朴英顺

[南昌]江西社会科学,2004年第8期

204-207页

【作者简介】(韩)朴英顺,女,韩国国民大学校中文系讲师、文学博士。

【内容提要】南宋文学批评家严羽的诗学观点经元到明影响深远。本文主要探讨清初诗坛如何反驳严羽的“以盛唐为师”、“以禅喻诗”的观点。作者认为,清代诗坛对严羽诗学的抨击、反拨有一定道理,但不完全中肯、恰当。

【关∵键∵词】以盛唐为师/以禅喻诗

南宋严羽是我国诗歌批评史上的卓越评论家。∵他的诗学观点对当时和后代都产生了巨大影响。本文主要探讨清初诗坛如何反驳严羽诗学中“以盛唐为师”、“以禅喻诗”的观点。

∵一、对“以盛唐为师”的反拨

∵严羽《沧浪诗话》的重要内容之一是推重汉魏盛唐诗、号召学古。∵他在《诗辨》中说:“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并认为做诗要做到完全像古人,才是诗的极致,即所谓“诗之是非不必争,试以己诗置之古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则真古人矣。”严羽此论对后世影响甚大,明代前后七子都步武严羽,是严羽复古主义理论的继承者。七子派大张旗鼓地宣扬“学不的古,苦心无益”的论调,由“诗必盛唐”之说,再上溯汉魏,以探本源,致使在诗坛上刮起了一股强劲的复古、拟古之风。

∵明代归有光等唐宋派和三袁的公安派曾猛烈抨击过七子派的复古、拟古论调。∵到了清初,则贬抑更甚,即从根本上否定了七子的诗歌创作和诗歌理论。如钱谦益在《列朝诗集》中,这样评价七子在明代文学上的地位:“粗材笨伯,乘运而起,雄霸词盟,流传讹种。二百年来,正始沦亡,榛芜塞路,先辈读书种子,从此断绝,岂细故哉!”而吴乔在《围炉诗话》中更是把七子比作“牛吼马呜”,比作“青楼狭邪”,认为七子的诗是“全体陈言”、“木被文绣”、“同于大秽”等等,意气偾兴,近乎怒骂。

∵为了彻底扭转复古诗风,∵清初诗论家贾其余勇将攻讦的矛头直指三百年前宋季之严羽。钱谦益说:“宋之学者祖述少陵,立鲁直为宗子,遂有江西宗派之说。严仪卿辞而辟之,而以盛唐为宗。信仪卿之有功于诗也。自仪卿之说行,本朝奉以为律令,谈诗者必学杜,必汉、魏、盛唐,而诗道之榛芜弥甚。仪卿之言,二百年来遂若涂鼓之毒药。”(《徐元叹诗序》)他尽管肯定严羽以盛唐为法破江西诗派之弊,但他认为当时“诗道之榛芜”是由于严羽复古之说的影响,并视严羽之说“若涂鼓之毒药”。

∵钱谦益对《沧浪诗话》发其端以初盛中晚四个阶段判厘唐诗和以盛唐诗为宗的主张极为不满。他说:

∵世之论唐诗者,必曰初、盛、中、晚,老师竖儒,递相传述。揆厥所由,盖创于宋季之严仪卿,而成于国初之高棅,承讹踵谬,三百年于此矣。……目翳者别见空华,热伤者傍指鬼物,严氏之论诗,亦其翳热之病耳。而其症传染于后世,举目皆严氏之眚也,发言皆严氏之谵也。(《唐诗英华序》)

∵唐人一代之诗,各有神髓,各有气候。今以初盛中晚厘为界分,∵又从而判断曰:此为妙悟,彼为二乘;此为正宗,彼为羽翼。支离割剥,俾唐人之面目蒙幂于千载之上,而后人之心眼沈锢于千载之下。甚矣,诗道之穷也!(《唐诗鼓吹序》)

∵二百年来,俗学无目,奉严羽卿、高廷礼二家之瞽说以为虾目。而今之后,∵人又相将以俗学为目。由达人观之,可为悲悯。(《宋玉叔安雅堂集序》)

∵我们看到,钱谦益嗤点前贤,排击俗学,∵他无意对江西诗派和《沧浪诗话》的功过得失作全面评价,其着眼点仅在于它们给明代诗歌和诗学所带来的消极影响方面。

∵实际上,钱谦益反对***盛唐而贬抑中、晚唐,这与他作诗欣赏杜甫、韩愈,∵出入白居易、苏轼、陆游等有密切关系。其实,初、盛、中、晚的划分基本符合唐诗史的实际。当然,这种分期,就如叶矫然说:“非真有鸿沟之画”,只不过是“同中者十八,不同者十二,大概言之而已”(《龙性堂诗话初集》)。严羽“熟参”了《诗》、《骚》到宋末江湖派的所有诗歌,得出结论是盛唐的诗最好,即所谓第一义、最上乘的作品,因而也是最有效的并且是唯一的学习典范。严羽提倡复古,标举诗必盛唐,目的是希望人们从盛唐诗中汲取营养,以救偏补弊、纠正风气。但前后七子却泥执于“天宝以上”与“大历以下”之界,显然误解了严羽诗学盛唐的本义。钱谦益击排七子迁怒于严羽,且用语尖刻,显然也是追踵于七子对严羽的误解,应属不当。

∵钱谦益等对七子派的复古模拟之弊的批判日益为人们所认识,∵后来到康熙年间宋诗派又崛起,其主要人物是黄宗羲、吕留良、田雯、吴之振、清代诗坛对严羽诗学的反拨汪懋麟和叶燮等。七子派主张以盛唐为法,而造成模拟倾向。宋诗派强调诗歌的发展变化,反对李梦阳“宋无诗”(《潜虬山人记》)的主张。汪懋麟《宋金元诗选序》说:“于宋人则云无诗,何有金、元。噫,所见亦少隘矣。世非一代,代不一人,信诗止于唐,则三百篇后不当有苏、李,六经以降,不当有左丘明。”(《百尺梧桐阁文集》卷二)田雯在《枫香集序》中说:“诗变而日新,则造语命意必奇,皆诗人之才与学为之也。夫新非矫也,天下事无一不处日新之势,况诗乎?”这是从尚变的角度肯定宋诗的价值,认为时代的发展必然导致诗风的变化。叶燮论诗主变,也在主变的理论下,肯定了宋诗,甚至认为宋诗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个黄金时期:“唐诗,则枝叶垂阴,宋诗则能开花”(《原诗•内篇》下)。

∵宋诗派从发展的角度提出尊宋的主张,∵这实际上是对明以来专宗盛唐的复古模拟诗风的反拨。但宋诗派提倡效法宋诗,是为了反对唐诗,难免矫枉过正。评价唐诗与宋诗的差别,应从诗歌本身的审美特征来加以衡量。唐诗、宋诗各有所长,都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取得可观的成就。但宋诗派立足于提倡宋诗,不免有为了反对唐诗而反对唐诗的痕迹。从这样的角度来说,宋诗派推崇宋诗就与明七子派推崇唐诗没有什么差别。因此,有些人强调不把唐诗与宋诗对立。当然,宋诗派中也有人不完全排斥唐诗,认为宋诗是继承和发展了唐诗,就是在肯定唐诗的价值时肯定宋诗的价值和地位。严羽批评宋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认为违背了诗歌本身的审美特征,他认为盛唐诗因富于诗歌审美特征而特别推崇盛唐诗。但黄宗羲却说:“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莫非唐音。”(《张心友诗序》)他把严羽等推崇唐诗者所认为的宋诗之弊却溯源到唐诗,这就是强调宋诗对唐诗的继承关系。汪懋麟在《韩醉白诗序》说:“论诗者或怪予去唐而趋宋,甚者分疆自树,是奚足较哉!诗严于唐,放于宋,里巷妇孺所知也。夫其学必已至乎唐,而后可以语乎宋。……今之窃学言唐者,必以黜乎宋为言,而窃学言宋者,又未深究乎所以为宋之意。之二者,其失一而已。”(《百尺梧桐阁文集》卷二)汪懋麟承认唐诗与宋诗的不同之处,两者不是对立的,认为学诗必须先学唐诗,先从法则入手,然后才能求变,学宋诗。汪懋麟的看法较为中肯、妥当。

∵二、对“以禅喻诗”的反拨

∵严羽在《诗辨》中说:“禅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具正法眼者,是谓第一义。若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等作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者,曹洞下也。”在这里,严羽以禅宗等级对汉魏晋与盛唐、大历以后、晚唐三个时代的诗进行划分。但严羽对于禅义的理解,却遭到了清初诗论家的猛烈抨击。钱谦益在《唐诗英华序》中说:“严氏以禅喻诗,无知妄论,谓汉魏、盛唐为第一义,大历为小乘禅,晚唐为声闻、辟支果。不知声闻、辟支果即小乘也。谓学汉魏盛唐为临济宗,大历以下为曹洞宗,不知临济、曹洞初无胜劣也。”而钱谦益的学生冯班也专门写了《严氏纠谬》一书加以反驳,指出其谬误有三:“今云大历已还是小乘,晚唐是声闻、辟支,则小乘之下,别有权乘,所未闻一也”;“沧浪虽云宗有南北……按临济玄禅师,曹山寂禅师,洞山价禅师,三人并出南宗,岂沧浪误以二宗为南北乎?所未闻二也”;“临济、曹洞,机用不同,俱是最上一乘。今沧浪云大历已还诗小乘禅也,又云学大历以还之诗,曹洞下也,则以曹洞为小乘矣。所未闻三也”。冯班继而批驳严羽“剽窃禅语,皆失其宗旨,可笑之极。”

∵应该承认,严羽对禅学确实所知不精,但他以禅喻诗主要在于“喻”,∵即以他所理解的一点禅理作比喻来引出他的诗学观点,而不是专论“禅”的知识。钱冯二人对严羽“以禅喻诗”的批评,主要是抨击严羽对于禅学没有专门研究,对禅家用语较一知半解,而不是要理解严羽提出“以禅喻诗”的动机和内容;因此可以说,钱冯二人攻击严羽“以禅喻诗”的谬误有一定道理,但他们抨击得不完全中肯、恰当。

∵严羽“以禅喻诗”,重在提出“妙悟”这说,以为“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妙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诗辨》)悟,妙悟,在佛家均是指豁然开朗地明了佛教真谛的情景。严羽借佛家这一用语,就是指诗歌创作中豁然获得诗境的创作过程,由此提出“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辨》)的命题,进一步说明了“妙悟”与“理”是不相干的。而与“妙悟”说相对应,严羽又在欣赏范畴里提出了“兴趣”的观点。严羽“兴趣”说的内涵,是他所申述的“吟咏情性”,是“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是“言有尽而意无穷。”(《诗辨》)

∵对于严羽重“妙悟”的诗学观点,清初诗论家又进行了猛烈抨击。钱谦益认为,严氏以禅喻诗,“其似是而非,误入箴芒者,莫甚于妙悟之以言。彼所取于盛唐者,何也?不落议论,不涉道理,不事发露指陈,所谓玲珑透彻之悟也……今仞其一知半见,指为妙悟,如照萤光,如观隙日。”(《唐诗英华序》)吴乔说:“诗于唐人无所悟入,终落死句。严沧浪谓诗贵妙悟,此言是也。然彼不知兴比,教人何从悟入?实无见于唐人,作玄妙恍惚语,说诗说禅说教具无本据。”(《围炉诗话》卷五)朱庭珍也认为严羽的“悟”,是“求渺冥之悟,流连光景,半吐半吞”,引起了“转堕肤廓空滑恶习,终无药可医也”(《筱园诗话》卷一),这些诗论家都从不同方面指出严羽的“妙悟”说的偏颇。

∵钱谦益抨击严羽的“不涉理路”的观点,认为严羽所标榜的“不落议论,∵不涉道理,不事发露指陈”并不是诗歌的必然规律,他还列举《诗经》中“议论”、“道理”、“指陈”的诗句加以反驳。但是,抨击严羽的“不涉理路”的观点以前,首先要理解严羽依据什么来指摘宋人“以议论为诗”的弊病。他在《诗评》中说:

∵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

∵不难看出严羽崇尚的是审美要素和思想要素融化在一起的作品。他不满“以议论为诗”的理由就是宋诗中过多的议论成分使诗歌的审美形象不足。严羽崇尚“不涉理路”、“无迹可求”、含蓄不露的盛唐诗,而对宋朝诗歌的尚理和病于意兴进行了尖锐的批评,他主张含蓄深远、余味无穷的诗歌形象美。

∵但严羽并不反对诗中有理,他说:“非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尚意兴而理在其中”。议论、说理能够运用在诗里,但是并非诗歌的主要表现方式。宋诗弊病不在于议论、说理的色彩,而在于运用过多。另外,诗中过多运用说理、议论成分,就削弱了诗歌形象美。抽象的、概念化的说理、议论虽然使主题鲜明,而且让读者容易理解作者之意,有明确的传达效果。但是,从诗歌美学来看,过多的说理议论忽视了诗歌形象思维和含蓄不尽之余味,使得诗歌散文化。

∵钱谦益对严羽的妙悟、兴趣的理解,主要与他的文学主张与审美原则有关,∵他推重诗歌以杜甫、韩愈为宗,崇尚铺陈排比。正是因为两者在诗学观点上存在显着的不同,钱谦益才对严羽进行如此苛评。其实,他对严羽的苛评,现在来看并不公正。潘德舆说得好:“訾沧浪者,谓其专以妙悟言诗,非温柔敦厚之本,是又不知宋人率以议论为诗,故沧浪拈此救之,非得已也。”(《养一斋诗话》卷一)。

∵冯班也驳斥严羽“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观点,斥之为:“似是而非,∵惑人为最”。他认为诗本就是“言”,本就“凭理而发”,怎么能“不涉理路、不落言筌”?钱谦益曾经反对“妙悟”说,他肯定诗歌可以议论、说理、发露、指陈;冯班则与他稍为不同,认为诗中有理,但理在文外,“与寻常文笔言理者不同”(《严氏纠谬》)。这表明冯班主张诗中是不能直接说理议论的。尽管如此,冯班与钱谦益一样,都没有正确地理解严羽“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观点。

∵冯班不知严羽主张“不涉理路、不落言筌”是针对宋人以议论为诗而发的。因此,他认为严羽论诗,盛唐之诗如空中之色、水中之月的比喻,“止是浮光略影,如有所见,其实脚跟未曾点地”(《严氏纠谬》)。后来,王士禛对冯班的理解表示不满,认为冯班“骂严沧浪不识一字,太妄”、“钱牧斋驳之,冯班《钝吟杂录》因极排诋,皆非也”(《池北偶谈》卷十七),他强调严羽“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观点是“发前人未发之秘”,而“冯班诋{J2P116}之不遗余力,……至敢詈沧浪为‘一窍不通,一字不识’,则尤似醉人骂坐,闻之唯掩耳走避而已。”(《分甘余话》卷二)王士稹非常欣赏严羽的“兴趣”说,他从神韵说的角度批评冯班对严羽的误解。

∵三、小结

∵严羽《沧浪诗话》之所以对后代诗坛影响甚大,固然与它本身的理论价值有关,但也与明代打着“诗必盛唐”的复古旗号的诗文革新思潮相契合。明末清初,重视文学的时代意识,主张实学的风气,朴学考据之风大盛,诗坛也较重视学问,这与“以文为诗”的宋诗在某些方面有联系。清人矫明人学唐的失误,诗风总体上比元、明两代更接近宋诗。因此,这自然涉及到对严羽的《沧浪诗话》的理解与评价问题。

∵清初诗坛对严羽诗学观点的反思、∵反驳都与批评七子派以盛唐为法的主张和宋诗派的崛起连在一起。他们强调诗歌的发展变化,从发展的角度批评七子派的模拟倾向是有道理的。严羽提出“以盛唐为师”,这是他从自己所欣赏的审美标准来选定的对象。但这种观点至明代更偏重于模拟古人,引起了“诗必盛唐”、“宋无诗”的主张。从某种意义上说,严羽给明人提供了复古的苗子是事实的。因此,清初诗坛对严羽诗学观点的反思、反驳都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但同时还应看到,清初诗论家对严羽的反驳大多追踵于前后七子派对严羽诗学的误解,其攻讦虽尖刻,但有不当、偏激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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