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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心的觉悟

安色空不二

吴言生

[***]东大图书公司,《经典禅语》,2002年11月初版

第169-188页

真空妙有

∵《心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不论物质现象(相当于色)还是精神现象(受想行识),均属因缘所生法,无固定不变的自性,本质是空。如果以为实有自性,即是虚妄分别。

∵现代物理学从科学的角度达到了同样的认识。爱因斯坦指出,质量和能量是可以互换的。能量大量集中的地方就是物体,能量少量集中的地方就成为场。所以物质和“场的空间”并非完全不同,而是相同的东西,只不过是以另一种形态显现而已。量子场论证明,场无时不存在,无处不具有,它永远无法去除,是一切物质现象的载体。虚粒子能从虚空中自行产生,然后又消失在虚空之中。虚粒子与虚空本质上是动态关系,虚空是“有生命的空”,是无休止地产生和湮没的节奏脉动的“空”。

∵色与空不可截然分开,正如“物质”与“场的空间”不可隔绝分离一样。偏执于色,容易流为实用主义;偏色的意识消除了,又可能陷入偏空的执着,容易成为虚无主义。

古冢不为家

∵僧问大梅禅师:“什么是祖师西来意?”

∵大梅回答说:“西来无意。”

∵后来齐安禅师听了,批评说:“一个棺材,两个死汉。”

∵齐安之所以批评他们,是因为他们沉溺于断灭空。

∵僧问百严禅师:“什么是禅?”

∵禅师说:“古冢不为家。”

∵“古冢”是生命的沉寂,而“家”是生机的跃动。断灭与生机并不相容。

∵禅宗只承认水月镜花般的幻有空、真空,而不承认龟毛兔角式的断灭空。在佛法中,色与空是同一个意义的词,故不可偏执于任何一方。

∵《信心铭》谓:“遣有没有,从空背空。”当起心排遣有时,就因执着于有而被有的谬执所埋没;当起心趣向空时,空已成了概念,不再是空。把空变成名相,空不但不空,反而比有更容易使人起执。只要把空当作与有相对立的另一概念,它就与有联系在一起,从而不再是真空了。

活却从前死路头,死却从前活路头

∵香严禅师对僧众说:

∵“有一个人爬到树上,用嘴咬着树枝,这时有人问他什么是佛法最精的大义。他如果不回答,便是无视问者之意;他如果回答,又会摔死。你们说,这个人怎样才能从困境中摆脱出来?”

∵当时有位招上座应声而答:“我不问他在树上怎么办,我要问,他没上树前是怎样的?”

∵香严呵呵大笑,予以印可。

∵对此,慧开《无门关》评道:“到了这个境地,纵有悬河的辩才,也一点用不上;纵使可以解说整部的大藏经,也一点用不上。如果在这里说得出一句符合佛法的话来,就能活却从前死路头,死却从前活路头。”

∵什么是“死却从前活路头”?上树之人,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言默两丧,反映了禅宗注重内心体验的悟境。“未上树时”即沩山问香严时的“父母未生时”,这时不存在作为“生死根本”的“意解识想”,他从前所学的一切佛学知识皆属多余,正如见月忘指,一旦窥见了真理,那只用来指示真理的指头对你就没有用处了。这叫“死却从前活路头”。

∵什么是“活却从前死路头”?一切众生都有佛性,只是被妄想遮住了,成为“死路头”。拨开妄念的浮云,以见到智慧之日,使埋藏在烦恼之下的纯真人性得以显现,这便是参禅的目的,也就是“活却从前死路头”。

∵香严还将这种禅悟心态喻为“枯木里龙吟”、“骷髅里眼睛”:在妄想息灭时,真实的本心就能显示其活泼的妙用了。

枯木龙吟

∵“枯木龙吟”是禅宗对本心显发妙用的生动象征。

∵僧问香严:“什么是禅法的真谛?”

∵香严说:“枯木里龙吟。”

∵见僧人不解,香严又补充一句:“髑髅里眼睛。”

∵“枯木里龙吟”象征灭绝一切妄想,至大死一番处,再苏生过来,而得大自在。“髑髅里眼睛”,同样象征死中得活。在禅宗看来,绝对的真理不是分别智所能掌握的。只有像髑髅那样,断除情识分别,才能获得新的生命。

∵“大死的人”才能够大活。灭除妄念,将相对的知识彻底抛弃,才能导致般若智慧的觉醒。修行到了枯木、髑髅的地步,即是妄念灭尽,与此同时,“髑髅无喜识,枯木有龙吟”的活泼生机才得以呈显。

石女生儿,露柱怀胎

∵禅宗常以“石女生儿”、“露柱怀胎”象征真性复活的妙用。

∵《维摩经•观众生品》用石女生儿比喻不存在的东西,如同龟毛兔角。《大涅盘经》卷二十五也说:“譬如石女,本无子相。虽加功力,无量因缘,子不可得。”石女是不具备生育功能的女子,在古代,对这样的女子,不论做什么努力,都不可能生出儿子来。禅宗运用此语,则进行了创造性的阐释。

∵芙蓉道楷禅师有“石女夜生儿”之语(《五灯会元》卷十四)。道楷则借用“石女”来象征没有任何区别的自性。曹洞宗借黑显正,“夜”也是本源状态的象征,“生儿”象征出自无差别本源的森罗万象。“石女”是不思善不思恶的本源性状态,“生儿”则是森罗万象的生机活趣:

∵僧问:“混沌未分时含生何来?”

∵灵云志勤禅师说:“如露柱怀胎。”

∵“混沌未分”时无差别可言,“露柱怀胎”则象征出自无差别的万有。

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

∵僧问大龙:“色身败坏,如何是坚固法身?”

∵禅师答:“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

∵山上的花,不停地凋谢,也不停地开放,美得像锦缎似的;看似静止的溪水,尽管事实上在流动,但溪面却永远不变。

∵将山花涧水看作坚固法身,必须具备一双中道的慧眼。中道,是脱离两边的不偏不倚的观点、方法。古印度大乘佛教中观学派和中国三论宗都主张“八不”中道。龙树《中论•观因缘品》:“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意为宇宙万法,皆由因缘聚散而有生灭断常等现象发生,实则无生无灭。若认为有生有灭,则偏颇一边。离此两边,说不生不灭,即为中道。

∵在本则公案中,大龙的答话,指出虽然有形的东西一定会消失,不变的真理却不在别处,而是在这不停的消失之中。僧人把短暂的色身和永恒的法身看成两截,大龙的回答,则显示色身之外,别无法身,以山花涧水的当体就是实相,来象征五蕴假和合之身即是金刚不坏的法身。

∵山花似锦,涧水如蓝,不迁变的法身,体现在迁变的山花涧水之上,这正是向“万木迁变处”识取“常住不凋性”的禅悟体验。此时,现实、现象、个别、短暂与理想、本体、普遍、永恒的对峙遂得以消除。真正的“坚固”,是超乎与短暂对峙之坚固的坚固。

切忌寒灰煨杀人

∵禅悟是空明的心境,并不是枯木寒灰式的空。“枯木禅”之所以遭到呵斥,就在于能死而不能活。禅宗认为,灭尽妄念之后,尚须显示真心的妙用,否则便沉滞于枯寂。

∵“莫向白云深处坐,切忌寒灰煨杀人。”(《古尊宿语录》卷八)要体证佛教的空,必须防止成为枯木寒灰的空。纵是在白云深处打坐,心如寒灰,这寒灰也照样能把人给煨死。

∵“煨”的本意是把东西埋在热灰堆里烤熟,寒灰煨人,意指坐禅而仅至于心如寒灰,是走入了旁门左道。因为真空是枯木生花、春意盎然的生命律动,是定云止水中鸢飞鱼跃的气象。

枯木禅

∵从前,有位老太婆建了一座茅庵,供养一位和尚修行。

∵多年来,她常令一名妙龄少女嘘寒问暖,送衣端饭。后来有一天,她决定试试这个和尚的修行究竟怎样。

∵她吩咐那个女子送饭时抱住和尚问:“当这个时候感觉怎样?”

∵女子遵照老太婆的指示去做,和尚吓得战战兢兢,说:“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意!”

∵女子回来,将情形如实禀报。老太婆听了生气地说道:“看来,我白白供养了他二十年!他对你的需要竟如此漠不关心,不闻不问。他虽不必表示热情,但至少也得表示同情!”

∵于是,老太婆一气之下,放了一把火烧了茅庵,把这个和尚赶走了。

∵和尚修行到枯木石头、寒灰死火的地步,无情无欲,婆子仍称他为俗汉,就是因为那和尚能“死”而不能“活”。灭尽妄念之后,尚须显示真心的妙用,否则便陷于枯寂了。

死水不藏龙

∵《大智度论》卷十二:“如兔角龟毛,亦但有名而无实。”龟没有毛,兔没有角,龟毛兔角喻不存在的东西、不可能的事情,即空。但禅的空不是什么都没有的顽空,而是真空,正如禅的有不是实有而是妙有一样。真空即妙有。如果一味沉溺于空,则坠入死水。

∵死水即腐水,禅宗以喻断灭空、顽空。禅宗常说:“死水里不会有蛟龙蛰藏。如果是真正的活的龙,它一定会到洪波浩渺白浪滔天的地方去遨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禅宗讥讽落于空无、昏昧无所见的禅者为“守古冢鬼”、“死水里浸却”、“山鬼窟”里作活计。

捉虚空

∵佛教中“空”的意思是虚幻不实,缘起而无自性,并不否定存在的种种假相。执空而否定假相,就落入顽空的邪见。所以法演禅师特别提醒:“既要成于○,又须防于○。”前一个○,是生机洋溢的澄明心境;后一个○,则是枯木寒灰的顽空,乃参禅大忌。

∵顽空能窒息人的生命,妨碍真性发挥出活泼的妙用,因此禅师提醒学人:“莫守寒岩异草青,坐却白云宗不妙。”(《五灯会元》卷十四)

∵石巩勘问西堂:“怎样才能捉住虚空?”

∵西堂用手撮摩虚空。

∵石巩说:“这样做并不能捉住虚空。”

∵西堂问:“那么应该怎样做才对?”

∵石巩立即用劲揪住西堂的鼻子,西堂痛得大叫。

∵石巩说:“必须这样捉虚空才行!”

∵虽然“色”(物质现象)即是“空”,但如果偏于“空”,就会流于虚无主义。因此,还必须有“空即是色”的转身一路,认识到没有实体的空即是物质现象的色,这才是“真空不坏有,真空不异色”。

∵在本则禅语中,西堂捉住的仅仅是枯木死灰般的顽空、断灭空,而石巩捉住的则是真空、妙有。禅宗的机用,正在于把握生命中活泼的实在。

圣凡一如

∵证入不二法门,臻于了悟的圣境,是很多参禅者追求的目标。法融入牛头山幽栖寺北岩石室,坐禅之时,有百鸟衔花之异。后来参见四祖,证得圣凡一如之境后,百鸟不再衔花。这则公案,成为禅林最热衷参究的话头之一,《颂古联珠通集》卷八张无尽颂云:

∵花落花开百鸟悲,庵前物是主人非。

∵∵桃源咫尺无寻处,一棹渔蓑寂寞归。

∵法融独自居住在牛头山修习禅定的时候,已经忘却机心,忘却物我,忘机到不知有鸟,更不知鸟是我、我是鸟的程度,所以才有百鸟衔花的异事。法融泯机心,忘物我,这是一种高深的定境,是彻底的空境。百鸟衔花,也正是由于他所呈露的圣境。但法融还有一个了悟之心没有忘却,还仅仅是住于与有相对的空境,而没有达到超出空有的空境,还有圣执法执,因此才有百鸟衔花的祥瑞。

∵牛头见四祖前,高居圣境;参见四祖之后,从圣境复归于平常之境,泯绝万缘,百鸟不再衔花供养,因此天童觉说“懒融得到平常地,百鸟衔花无处寻”(《颂古联珠通集》卷八)。法融到此境界,已与常人无异,故百鸟纵使衔花也莫寻其踪。

∵张无尽的诗以桃源渔郎立意。从前衔花的百鸟,见花落花开而悲鸣哀啼,是因为庵前景物依然,而主人已不再是昔日的主人,他的境界与以前完全不一样,百鸟无从寻觅。诗意谓对法融凡圣俱泯的境界,不但百鸟无从寻觅,即便是后世禅人,也无从寻觅。因为这境界可遇不可求,后世禅人只能像渔郎那样,徒然看着落花随水,却无法再度进入桃源。

一色边事

∵石霜禅师迁化时,众人请首座担任住持,当时作侍者的道虔说:“必须说出一句话,表明自己能够明白先师意旨,才可以接任住持。先师曾说:‘休去,歇去,冷湫湫地去,一念万年去,寒灰枯木去,古庙香炉去,一条白练去。’别的暂且不问,什么是‘一条白练去’?”

∵首座说:“这还不简单?这只是说明‘一色边事’。”

∵道虔说:“你并没有明白先师的意旨。”

∵首座说:“你们且先点上一枝香来。这支香断完了的时候,如果我还去不得,就是不理解先师意。”

∵众人依言焚香,香烟还没有断,首座就已经坐化了。

∵道虔拊着首座的背说:“你纵然能够坐脱立亡,但先师的意旨确实没有梦到过,仍然没有领会‘一条白练去’的含义。”(《五灯会元》卷六)

∵《颂古联珠通集》卷二十七慈受深禅师颂此公案说:

∵本分渔人一钓舟,千波万浪里遨游。

∵儿孙不惯风涛恶,走入芦花不转头。

∵首座所说的“一色边事”,指弃却一切污秽的清净境界。殊不知真正的“一色”,是超越差别与相对观念的平等世界。石霜以“千波万浪里遨游”为一色边事,这样的“一色”超出了思量分别,生机远出。而首座住于“一色”,已非“一色”,即便化去,也不过是走入“一色”的芦花,不解“转头”而出。

前三三后三三

∵无著文喜是仰山慧寂的弟子。他游五台山时,行到中途荒僻的地方,文殊菩萨为他化成一寺,文殊自己则化作了一位老者。

∵老者问:“从什么地方来?”

∵“南方。”

∵老者问:“南方佛法,情况怎样?”

∵“末法时代的和尚,很少有能够恪守戒律的啊。”

∵老者又问:“有多少人呢?”

∵“或三百,或五百。这里的佛法情况怎样?”

∵老者答:“凡圣同居,鱼龙混杂。”

∵“有多少人呢?”

∵老者答:“前三三,后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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