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讲究“天人合一”。钱穆先生说:“中国文化的特质,可以‘一天人,合内外’六字尽之。”在他看来,“天人合一”能够把中国文化的全部秘密都穷尽了。应该说,这种概括的确抓住了中国文化的关键。人道顺应天道,确实构成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基本原型,它就像一个“全息元”,统摄并规定着整个中国文化及其延续。孔子在称赞“尧之为君”时说:“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则之”即效仿之、顺应之的意思。《易传》曰:“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圣人的一切作为,无不是效法天道或天象的结果。孟子说:“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只要顺乎农业的节气,收获的粮食就可以吃不胜吃,就像荀子说的:“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先秦著作中不少地方都提到了“秉时”、“顺时”、“应时”,有所谓“不违天时”、“节四时之适”、“审时以举事”的说法。尽管荀子有“制天命而用之”的说法,但他依然强调“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主张“不与天争职”。总起来看,中国文化特别在乎天时地利人和,讲究春耕、夏播、秋收、冬藏,讲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人们的物质生产和日常生活节奏,完全同自然运律相吻合。这当然与中国古代的农耕文化有关,因为中国人的文化性格决定了不需要征服自然,不需要戡天役物,而只要顺应自然,就可以获得维系生存的基本条件。

其实,“天人合一”不仅是儒家的文化诉求,同时也是道家和佛家的文化偏好。老子所说的“道法自然”,庄子所谓的“因其固然”、“依乎天理”,都鲜明地体现着他们思想的自然主义性格。《庄子·天地篇》对“机械”、“机事”、“机心”的嘲讽,分明拒绝了那种背离自然之“大道”,致力于以人役物的取向。在道家看来,役物的结果只能是役于物,到头来人反而沦为物的奴隶。这种吊诡,已经被现代文明的历史命运所一再证明。禅宗有一首偈曰:“高坡平顶上,尽是采樵翁,人人尽怀刀斧,不见山花映水红。”另据《五灯会元》卷四“长庆大安禅师”记载:“雪峰因入山采得一枝木,其形似蛇,于背上题曰:‘本自天然,不假雕琢。’寄与师。师曰:‘本色住山人,且无刀斧痕。’”这些无不反映出禅宗那种纯任自然的情趣。正是由于顺乎自然,所以方能禅意盎然。在最高境界上,儒、道、释无疑都是彼此相通的。这也恰恰是它们三家尽管历史上不乏争执辩难,却始终未曾妨碍它们整合为一个有机的文化传统的深层原因吧。

当然,天人关系不仅表现在外部自然界与人类自身之间,它还指自然无为与人为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天”“人”均非实体,而是两种状态或境界。例如《庄子》上说:“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庄子》记载:河伯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显然,即使发生在人世间,只要是出于事物的本然之性、固然之理、当然之则,也属于“天”;即使发生在自然界,只要是违背自然本性的人为过程,也属于“人”。当然,儒家同道家在这个问题上存有差异。与道家不同,按照儒家的观点,“络马首,穿牛鼻”之类当属“天”而非“人”。这正是魏晋玄学“自然与名教之辩”的症结所在。后来的宋儒朱熹恰好就是这样认为的,例如他明确说过:“如穿牛鼻络马首,这也是天理,合当如此。若络牛首,穿马鼻,定是不得。”显然在他看来,这是该当如此。由此也可以看出,儒家和道家的分歧并不在于是否追求“自然”,而仅仅在于确认何为“自然”。在道家眼里属于人为的繁文缛节,到了儒家那里却被看作是天道的体现。这种分歧说到底不过是枝节上的,而不是根本取向上的。

德国的荷尔德林有诗云:“诗意地栖居于世。”那是对早已逝去的生存方式的追还。我国辛弃疾则有诗曰:“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是诗人对自己亲临状态的一种刻画。对于现代人来说,稼轩词的意境实在是有些过于奢侈。因为我们对田园的淳朴早已久违了。城里人很难有机会闻到稻花的芬芳,也难以聆听到一片蛙鸣,我们听到的往往是一片嗡嗡的马达声。乡下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返朴归真,顺乎自然,乃是恢复科学技术古典精神唯一可能的选择。

海德格尔区分了古典技术和现代技术,他认为古典技术尚不存在与天道对立的性质,只是因为现代技术才形成了今天人类的生存困局。他开出的药方是技术的艺术化。在他看来,艺术不过是真理的澄明,而真理的澄明归根到底不过是本来如此者的显现,用中国先哲的话说,也就是所谓“道法自然”。因此,使现代科学技术摆脱戡天役物的姿态,恢复科学技术“道法自然”的原初本性。唯有这样,人们才有可能复归于“诗意地栖居”。正是在这些方面,中国文化传统的“天人合一”取向,无疑能够为现代人提供深刻启迪和精神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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