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刊原文

袁枚诗歌的禅影蹤迹

石∵玲

[济南]文史哲,2002年第1期

86页

【作者简介】石玲(1961-),女,山东平度人,文学博士,山东师大中文系副教授。(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山东∵济南∵250014)

【外字】字库未存字注释:

@②原字去加曷

【摘要】袁枚的诗歌腾跃着鲜活的生命气息,灵动洒脱,清新自然,在清代乾嘉诗坛独树一帜∵。综观袁枚诗歌作品,禅影蹤迹不时闪现。拨开袁枚“不喜佛禅”的表象,即可看出他从思维方式、思想观念、表现内容等方面都对禅宗有所吸收与扬弃。

看到这样一个题目,或许使人心生疑惑:袁枚一向不喜佛禅,何以将其与佛禅扯在一起?其实,袁枚虽然口称不喜佛禅,而实际上却吸收了佛禅的思维方式、观念和精神。纵观其诗歌创作,禅影蹤迹不时闪现。

袁枚以“才子”着称于世,天资聪颖,才思敏捷。他在思想上的过人之处,在于精神上保持独立。他恃才傲物,心气很高,但并非目空一切,全面否定既存的精神产品。他广闻博采,兼取众长,“有如养蜜蜂,百花无不有”。[1](P259)转益多师,既不迷信权威,也没有门户之见。读书是袁枚终生不易的嗜好,潘瑛、高岑《国朝诗萃初集》谓,袁枚“聚书数万卷于小仓山房,吟诵不辍者四十余年。诗自汉魏以下,迄于本朝,无所不窥,亦无所依傍。惊才绝艳,殊非株守绳墨者所能望其项背”。“无所不窥”、“无所依傍”正是袁枚读书的态度。他博览群书,又能驱使简策,出神入化,被称为“通天神狐”。所谓“我有神灯,独照独知。不取亦取,虽师勿师”,[1](P417)兼收并蓄,融会贯通。

正是由于袁枚既有独立精神,又善于博采众长,因而其精神活动中常常存有一些看上去矛盾的地方,对于佛禅的态度就是如此。他既不礼佛,也不佞佛,不喜佛禅,又在思维方式、思想观念、诗歌创作等方面,对其有所吸收。

袁枚一再声称自己不喜佛禅。他不持斋,不佞佛,不信阴阳祈祷之事。彭尺木“来书教以禅学”,力劝他崇信禅佛,他却不以为然,表示自己“甘心为门外人”,并对“佛”的虚妄痛加指斥:

而无如二千年来,凡所谓佛者,率皆支离诞幻,如捕风然,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祷之而不应。如来,释迦与夏畦之庸鬼,同一虚无,有异端之虚名,无异端之实效,以故智者不为也。[2](P338)

他临终前嘱咐自己的儿子,“至于诵经、念谶、做七、营斋,我平生所最厌者。……倘和尚到门,木鱼一敲,我之灵魂必掩耳而逃矣”,[3](P1)避之唯恐不及。

不仅如此,袁枚对佛禅还时有调侃、揶揄。《牍外余言》载,“某禅师爱予慧业,强之学佛。予问:‘佛可娶乎?’曰:‘不娶。’曰:‘杀生乎?’曰:‘不杀生。’曰:‘然则使佛教大行,则不过四五十年,天下人类尽绝,而惟牛、羊、鸡、豕满天下矣。佛又谁与传道耶?将传于牛、羊、鸡、豕耶?’禅师不能答。”袁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令禅师非常尴尬。他在《杂书十一绝句》诗中写道:“不婚不嫁悟真如,我替如来大吃虚。未到百年人类尽,可将塔庙付龟鱼!”[1](P898)对佛教禁婚的教条明确予以否定。

袁枚自谓“以著作争胜负,故不喜赌钱;以吟咏当笙簧,故不爱听曲;居易以俟命,故不信风水阴阳;听其所止而休焉,故不屑求仙礼佛”。[4](P27)钟情于文学创作,以吟咏诗歌为乐趣,任天而动,悉取自然,对求仙礼佛采取了不屑的态度。

然而,这仅仅是事情的一个方面,袁枚对佛禅之学并非全盘否定,而是有所取舍,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不佞佛,也不辟佛”。[5](P139)因为在他看来,“佞佛者愚,辟佛者迂”。[6](P48)崇佞与排斥皆不可取:笃信者唯恐越雷池一步而走向僵化;规避三舍,不能吸收其合理因素即是迂腐。由此看来,令袁枚深恶痛绝的,是佛禅的祈祷、持斋、诵经等繁文缛节以及由此所带来的迷信,而对禅学的吸收则是在思维方式、精神实质的层面上。

禅宗是释迦牟尼佛教的心法,“禅”即梵语“禅那(Dhy∵āna)的略称,意译为“思维修”、“弃恶”等,新译“静虑”更为贴切。它起源于古印度的瑜伽(Yoga),意指调息静坐、冥想入定的修行,人与宇宙冥合为一。中国佛教常将“禅”、“定”并称,意为止散乱心,专注一境,寻求内心的宁静恬淡,达到无念无我的境界。

中国禅宗是中国化的佛教,它是一个不断发展的思想体系。自从南宗禅兴起,便由禁欲苦行转向适意自然。应该说,随顺自然、任运而行的思想最早来自老庄。中国禅宗在发展流变过程中,吸收了老庄思想的种种因素。但后期禅宗的“自然”又不同于老庄的“自然”。庄子所提倡的“自然”,是一种境界化、神秘化的自然,是一种超然万物、毫无挂碍的精神境界。他所谓的逍遥和自由,指的是超越现实世界的逍遥神游,这种境界虚无缥缈,难以企及。后期禅宗则面向具体的现实,其无相而实相的本体论,力求回到日常生活中最平常的事物,回到那真实的本体存在。

后期禅宗还极力倡导“随缘”、“随波”、“随流”、“随时”、“任性”、“放旷”,强调随缘放旷、任性逍遥,具有一种现实性指向,其本体论注重人的存在。所有这些,在当时的境况下,是对“存天理,去人欲”、无视人的个性存在的突破,因而在明中叶以后受到人们的普遍推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禅的本质不在于发现终极实体,而在于如何在此生此世上过一无依无附、自由自在的生活。”[7](P197)是对过于沉重的精神、道德因袭与负担的抗拒与否定。我们从石头希迁禅师的一段公案中可悟得其中奥秘:

僧问:“如何是解脱?”师曰:“谁缚汝?”问:“如何是净土?”师曰:“谁垢汝?”问:“如何是涅般?”师曰:“谁将生死与汝?”[8](P256)

真正的解脱是自我心灵的自由。

禅宗强调“众生即佛”、“平常心是道”,“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圣解”。[8](P371)其心性之学带有强烈的本体论色彩,重视万事万物的自然化个性化存在。洞山良价禅师有颂曰:

而今高隐千峰外,月皎风清好日辰。众生诸佛不相侵,山自高兮水自深。万别千差明底事,鹧鸪啼处百花新。[8](P784)

强调事物本然的个性存在,也就是禅宗所喜谈的“本来面目”。

袁枚的诗歌受到了禅风的哺育,这一点,已为同时代人所注意。蒋士铨称袁枚为“诗佛”;王梦楼称袁枚“君不好佛,而所言往往有佛意”。[6](P490)袁枚本人对别人以“正法眼藏”评价其诗也欣然接受。[6](P490)所谓“正法眼藏”,佛家指至高无上的真谛妙论。禅宗以全体佛法为“正法”,朗照宇宙谓之“眼”,包含万物谓之“藏”。“神通”是梵文Abhi∵jna∵的意译,亦称“神力”、“通力”、“通”,是指由修持禅定所得到的神秘灵力。据《五灯会元》卷1载,当年佛祖释迦牟尼在灵山聚众说法,拈花示众,听者皆不明其中奥妙,唯有迦叶***破颜微笑。佛祖对他的心领神会极为赏识,随即当众宣布将“正法眼藏”付嘱摩诃迦叶。聪明的迦叶即为禅宗的开山祖师。从袁枚对“正法眼藏”、“神通”的心领神会,可以看出他对佛禅学说的稔熟。

袁枚对佛禅的吸收首先体现在思维方式上。乾嘉时期,朴学考据盛极一时。作为对明末“空谈心性”风气的***,清中叶的人们普遍以“形而下”的思维方式观照一切,诗歌也为“典故”、“来历”所肢解,成为考证的对象。“可惜超超玄妙处,灵犀一点少人知。”[1]诗歌的玄妙被严格的实证所掩遮。袁枚则吸取了禅家无相而实相的“形而上”思维方式,突破诗歌表现对感官经验的依附,赋予平平常常的生活和事物以诗的美感。

袁枚在诗歌创作上自觉采取了“形而上”的思维方式,在他看来,“著作之文形而上,考据之文形而下”。[2](P497)著作与考据是两种不同的精神活动。“著作”主创造“凭虚而灵”,考据则“核实而滞”。[2](P505)由此可见,袁枚非常注重艺术表现的空灵与独创。

“物高影自孤,人高境自空。”(《题叶花南庶子空山独立小影》)[1](P409)袁枚诗歌的成就,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他的思维方式,所谓“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为绝妙词”(《遣兴》),[1](P807)撷取寻常的题材创作绝妙的诗作,一种诗意蕩漾其中,如《推窗》:

连宵风雨恶,蓬户不轻开。山似相思久,推窗扑面来。[1](P269)

由于风雨大作而将门窗关紧,风雨过后将其打开本是生活中极为平常的事情,而用“山似相思久,推窗扑面来”将其升华,以山的扑面而来表现人对山的喜爱之情,诗意顿出。诸如此类的例子在袁诗中不胜枚举。

当然,如果仅凭袁枚运用“形而上”的思维方法这一点就认定其诗歌受到禅学的影响,那是缺少说服力的。“形而上”本是中国一个古老的哲学范畴。《易•系辞上》中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指精神,器指物质。也就是说,“形而上”并非禅学所独有。我们之所以将袁枚与禅学放在一起来谈,是因为袁枚的许多思想观念继承了晚明的个性思想,而晚明个性解放思潮与禅宗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晚明文人的思想观念中吸收了不少禅宗的内容。袁枚在受到个性思想影响的同时,也吸收了禅宗的许多观念和精神,接受了禅宗的思维方式。这使袁枚得以超越当时盛行的“形而下”思维模式,超越以考据为诗的时代风气。

佛教的基本宗旨是解脱人世间的烦恼,证悟的最高境界是寂然界,即涅槃境界,禅宗所谓坐禅、禅定都是为了达到这种境界。袁枚的一些诗作表现了摆脱红尘喧嚣的宁和,呈现出禅的宁静平淡的境界。他常常以月色、秋水来营造“空”、“静”的意境,如《船上卧月作》:

无心推篷看,不意与月见。欣然卧以观,清光悬一片。白云如覆被,人面渐贴镜。相对久无言,吾亦见吾性。[1](P16)

再如《水西亭夜坐》:

明月爱流水,一轮池上明。水亦爱明月,金波彻底清。爱水兼爱月,有客坐于亭。其时万籁寂,秋花呈微馨。荷珠不甚惜,风来一齐倾。露零萤光湿,屐响蛩语停。感此玄化理,形骸付空冥。坐久并忘我,何处尘虑撄。钟声偶然来,起念知三更。当我起念时,天亦微云生。[1](P121)

在清寂恬淡中,心灵与宇宙化合,进入“形骸付空冥”的境界。在这样的一些诗作中,诗人常以月色的空明、秋天的清丽创造“空”、“寂”、“静”的近乎禅宗的意境。

从袁枚的性灵说亦可以见出禅宗的影响,他所强调的诗人之“赤子之心”,与后期禅宗中的“本心”、“真心”之说很是相近。袁枚认为,“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6](P74)这与李贽的“童心说”可谓一脉相承,而童心说正是建立在禅家“本乎真心”之上的。所不同的是,袁枚扬弃了禅家宗教的涵义,重视人的自然情感和真实个性。他对诗歌的灵动活脱的追求,与禅家的“活泼泼地”有很大的相通之处。

“活”是南宗禅最重要的一个特征,主要是指无拘无束的处世方式,或者一种灵活自由、活泼无碍的思维方式,灵动通脱、活泼无碍。作为艺术表达方式的“活法”,是由北宋吕本中提出来的,大致指胸襟的通达决定诗歌语言的活泼自然、文字句法的灵活运用。“活”对袁枚诗的影响是极为鲜明突出的。他论诗讲求“鲜活”,写诗追求“鲜活”与灵动:“凡菱笋鱼虾,从水中采得,过半个时辰,则色味俱变;……可悟作文之旨。”[6](P568)“要教百句活,不许一字死。”(《答东浦方伯信来问病》)[1](P924)他在《品画》一诗写道:

品画先神韵,论诗重性情。蛟龙生气尽,不如鼠横行。[1](P666)

特别追求横行的生气。他强调,“一切诗文,总须字立纸上,不可字卧纸上。人活则立,人死则卧,用笔亦然”。[6](P682)极力标榜杨万里的“诚斋活法”。诗家的“活法”与“禅机”在深层思维方式上具有相通之处。

钱钟书先生曾经说过:“放翁善写景,而诚斋善写生。放翁如画图之工笔;诚斋则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飞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蹤矢蹑风,此诚斋之所独也。”[9](P118)这种“兔起鹘落,鸢飞鱼跃”、“蹤矢蹑风”的灵动风格,也是袁枚诗歌的突出特点。如《亲种》

凉月香灯梦未消,青衣作赋诮张超。凤凰飞去箫声远,不管梧桐叶尚摇。[1](P254)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