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华经》的塔信仰——从舍利信仰到经典信仰

俞学明

论文摘要:在《法华经》中,对于塔的信仰,表现出舍利信仰和经典信仰并重、并转向偏重经典信仰的特征。本文通过对晋译《妙法莲华经》中塔信仰思想的分析,指出《法华经》中蕴涵着从以舍利起塔供养,到塔庙独立供养,到含经典之塔庙、“不须复安舍利”供养,再到受持读诵经典的人所住所行处都应起塔供养、甚至经中一卷所住处皆应起塔供养,这样一系列从舍利信仰到经典信仰合理转换的痕迹。这种信仰转换一方面反映了《法华经》成立时期的社会和教团特点,另一方面反映了佛教在发展过程中对信仰方式的诉求,也反映了佛教“依法不依人”的特点。

关键词:塔信仰法华经舍利经典

《法华经》是大乘佛教的一部重要经典。其形成时间,大多数学者认为,是在印度大小乘佛教激烈斗争时期。大小乘佛教之间的分歧不仅仅表现为义理方面,而且表现在信仰形式和内容上。与小乘佛教相比,大乘佛教的信仰内容和形式大大丰富。在《法华经》中,对于塔的信仰,表现出舍利信仰和经典信仰并重、并转向偏重经典信仰的特征。本文通过对晋译《妙法莲华经》中塔信仰思想的分析,显现这种信仰转向。

在佛教中,塔信仰与舍利信仰起初是重合的。塔作为佛陀的遗骨——舍利的储藏所,在早期代表了佛的形象,因此也就成为佛教崇拜的对象。塔崇拜的意义,并不在于对佛陀的神格化的提升,而是对已经人灭的佛陀的缅怀。

事实上,舍利起塔,在印度也并非佛教所特有;在佛教中,也并非佛陀所特有。《长阿含经》卷三“游行经第二”中佛告阿难:“天下有四种人应得起塔,香花缯盖,伎乐供养。何等为四?一者如来应得起塔,二者辟支佛,三者声闻人,四者转轮王。”[1]

佛舍利起塔供养,是作为后人缅怀之用,但更重要的是,此塔庙起立于“四衢道”,使行人见之,“思慕如来法王道化”,是为了引发后人对佛法的思慕和信心。佛在人灭前夕,对阿难具体说明了佛陀的葬仪一如转轮王:“阿难复重三启:佛灭度后,葬法云何?佛言:欲知葬法者,当如转轮圣王。阿难又白:转轮圣王葬法云何?佛告阿难:圣王葬法,先以香汤洗浴其体,以新劫贝周遍缠身,以五百张叠次如缠之,内身金棺灌以麻油毕,举金棺置于第二大铁椁中,衍檀香椁次重于外,积众名香,厚衣其上而阖维之。讫,收舍利,于四衢道起立塔庙,表刹悬缯,使国行人皆见法王塔,思慕正化,多所饶益。阿难!汝欲葬我,先以香汤洗浴,用新劫贝周遍缠身,以五百张叠次如缠之,内身金棺灌以麻油毕,举金棺置于第二大铁椁中,旃檀香椁次重于外,积众名香,厚衣其上而阖维之。讫,收舍利,于四街道起立塔庙,表刹悬缯,使诸行人皆见佛塔,思慕如来法王道化,生获福利,死得上天。”[2]

这种舍利信仰在塔信仰中一直占据着重要的地位。《法华经》对此也是认可的,并以之为重要的信仰方式。

在《法华经》中,多次提到,以佛舍利起七宝塔以作供养。如在“序晶第一”中,提到佛涅盘后,以佛舍利造七宝塔。此“七宝”在诸经中名有不同,即使在《法华经》中也有异说,“授记品第六”中列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真珠、玫瑰等七种宝石,“方便品第二”中则列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玻璃、玫瑰等七种。但无沦如何,正如“序品第一”中指出,为了供养舍利,须严饰塔庙,以作恭敬,是舍利供养的重要特点。

供养佛塔的功德,在早期佛教中,主要是获得人天福报,如《长阿含经》中所说“生获福利,死得上天”[3]。在《佛为首迦长者说业报差别经》中,涂饰佛塔、洒扫佛塔是可得端正报的两种善业[4]。礼佛塔庙,则能得十种功德:“若有众生,礼佛塔庙,得十种功德:一者,得妙色好声;二者,有所发言,人皆信伏;三者,处众无畏;四者,天人爱护;五者,具足威势;六者,威势众生,皆来亲附;七者,常得亲近诸佛菩萨;八者,具大福报;九者,命终生天;十者,速证涅盘。是名礼佛塔庙得十种功德。”[5]

但在《法华经》中,礼佛塔庙不仅仅能得到人天果报,而且获得了更为崇高的价值。

供养佛塔,进一步成为从发心授记到得道成佛的必要中介。如“授记品第六”中说:“尔时世尊复告诸比丘众:我今语汝,是大迦旃延,于当来世,以诸供具供养侍事八千亿佛,恭敬尊重。诸佛灭后,各起塔庙,高千由旬,纵广正等五百由旬,皆以金银、琉璃、车磲、马瑙、真珠、玫瑰七宝合成,众华、璎珞、涂香、末香、烧香、缯盖幢幡,供养塔庙。过是已后,当复供养二万亿佛,亦复如是。供养是诸佛已,具菩萨道,当得作佛。”[6]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后,当供养佛、供养佛塔、复供养佛,然后方得菩提道。

而“方便品第二”中指出,此供养佛塔,都是已成佛道的众人所为:“诸佛灭度已,供养舍利者,起万亿种塔,金银及颇梨,车磲与马脑,玫瑰琉璃珠,清净广严饰,庄校于诸塔;或有起石庙,梅檀及沈水,木槟并余材,砖瓦泥土等;若于旷野中,积土成佛庙,乃至童子戏,聚沙为佛塔,如是诸人等,皆已成佛道。”[7]此时,塔庙本身的象征意义远远地超过了舍利起塔的价值。不仅供养舍利的七宝严饰佛塔为众人崇拜的意义功德所在,而且,在旷野中积土成庙,乃至聚沙成塔,都成为“已成佛道”的表征。

我们注意到,这时,塔庙已经不再完全依附于舍利,而具有独立的象征意义。这种塔信仰的独立化,既促成塔可以无量数严饰国土,又使得塔自身具有引发人信仰和亲近的价值,为塔附加其他的信仰内容奠定了基础。

在《法华经》的后几晶中,发端于舍利信仰的塔信仰逐渐为承载经典信仰的塔信仰所替代,并进一步确立了以经典为立塔依据的原则。

在“法师品第十”中,佛告药王:“药王当知,如来灭后,其能书、持、读、诵、供养、为他人说者,如来则为以衣覆之,又为他方现在诸佛之所护念,是人有大信力及志愿力、诸善根力。当知是人与如来共宿,则为如来手摩其头。药王!在在处处,若说、若读、若诵、若书,若经卷所住处,皆应起七宝塔,极令高广严饰,不须复安舍利。所以者何?此中已有如来全身。此塔应以一切华香、璎珞、缯盖、幢幡、伎乐、歌颂,供养恭敬,尊重赞叹。若有人得见此塔,礼拜供养,当知是等皆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8]在这段文字中,佛明确指出,书写、受持、读诵、供养、为他人说《法华经》者,都会受到诸佛的护念,其经卷所住处,皆应起七宝塔,装饰严整,“不须复安舍利”,因为,经典所在,已有“如来全身”。

经文中明确提出“不须复安舍利”,在历史上,或者暗示着对过份执着于舍利崇拜的佛教教团的批评;同时,对塔信仰的内容的变换,从经典上获得了明确的依据。经典替代舍利,成为塔信仰的内容,并不是对舍利神圣价值的舍弃,而恰恰是对舍利神圣价值的维护,从神圣性的意义上说,经典就是“法舍利”,是比作为佛陀遗骨的舍利更能生发人们的信心和希望的象征,因此,它就是“如来全身”。

在“分别功德品第十七”中,佛又指出:“若有受持、读诵、为他人说,若自书、若教人书、供养经卷,不须复起塔寺及造僧坊、供养众僧。”[9]供养和受持经典,可以取代起塔寺、造僧坊、供养众僧的功德,因为“是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读诵是经典者,为已起塔造立僧坊,供养众僧,则为以佛舍利起七宝塔,高广渐小,至于梵天,悬诸幡盖,及众宝铃,华香、璎珞、末香、涂香、烧香,众鼓、伎乐、箫笛、箜篌、种种舞戏,以妙音声歌呗赞颂,则为于无量千万亿劫作是供养已。”[10]这些功德,等同于最好的舍利供养、塔供养。而这些受持、供养经典的人们的境界,已经是最接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的了。因此,是人所住所行处,都应起塔供养,一切天人皆应供养他们如同供养佛塔。供养者因其供养行为,获得了被供养的资格,这在舍利信仰中是不可想象的。经典本身的便携性,使得供养者自身可以直接面对经典所代表的佛法。方广铝在《敦煌遗书中的《妙法莲华经)及有关文献》中指出,在佛教史上,如果说小乘偏重于以教团为中心传承与运作的话,大乘则偏重于以经典及其承载的思想为中心传承并运作。信仰者可以自身直接面对经典所代表的佛法,才能在更大意义上摆脱教团的制约,使得信仰成为信仰者自身的事,也才能促进信仰更为快速而广泛的传播。

在“如来神力晶第二十一”中,佛陀进一步指出此经卷的重要价值,认为“如来一切所有之法、如来一切自在神力、如来一切秘要之藏、如来一切甚深之事,皆于此经宣示显说。是故汝等于如来灭后,应一心受持、读诵、解说、书写、如说修行。所在国土,若有受持、读诵、解说、书写、如说修行,若经卷所住之处——若于园中,若于林中,若于树下,若于僧坊,若白衣舍,若在殿堂,若山谷旷野——是中皆应起塔供养。所以者何?当知是处即是道场,诸佛于此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诸佛于此转于***,诸佛于此而般涅盘。”[11]以经卷所住处“是处即道场”的思想,确立了经典的无上权威。

从以舍利起塔供养,到塔庙独立供养,到含经典之塔庙、“不须复安舍利”供养,再到受持读诵经典的人所住所行处都应起塔供养、甚至经中一卷所住处皆应起塔供养,在《法华经》中,表现出从舍利信仰到经典信仰合理转换的一系列痕迹。

多宝佛塔示现证说之故事,进一步把这种经典信仰高于舍利信仰的塔信仰思想表现得更为分明。

在“见宝塔品第十一”中,过去佛多宝佛,因其大誓愿而于释迦佛说《法华经》时,以含藏全身的七宝塔涌出示现,赞言“善哉善哉”,证明佛说不虚,见证佛说《法华经》的伟大事件。多宝佛全身佛塔为演说经典而示现赞叹,为经文证实,进一步展现了经典和经典信仰的重要性,表现出《法华经》中经典信仰的突出地位。

重视舍利信仰、但信仰重心从舍利转移到经典,这样的信仰转化的确立,之所以能够有顺理成章的意义,与佛教的基本义理和《法华经》的宗旨是分不开的。

佛教的舍利信仰并非终极信仰。从根本上说,舍利信仰得以成立的原因是佛陀觉悟成佛的历史事件,因此,佛法的觉悟是第一位的,而舍利信仰只是在佛陀人灭后佛法住世的一种象征,是为了引发人们产生信心的标记。

从佛教的发展历史来看,佛陀人灭时八分舍利,起塔供养,给予人们望塔生信的标志;阿育王起出七塔的舍利,又作八万四千宝塔安置,同时也表明了佛法向世间更广阔地域的传布。但是,随着佛教的发展,无量宝塔严饰国土,一方面,佛的舍利传播毕竟有所限制,从一定意义上说,也无法满足佛教更大空间的拓展;另一方面,也存在着人们虽崇拜舍利而遗忘佛法根本的可能,从而对佛教的真正推展产生负面的作用。因此,舍利信仰虽然仍为《法华经》等大乘经典所推崇,但对佛教的进一步发展具有更大意义和价值的经典信仰,却为大乘佛教所更为崇尚。经典本身的无限可复制性、空间可移动性、便携性,以及经典直接以文字承载佛法的价值,比舍利崇拜、塔崇拜具有更为积极的意义。

在《法华经》中,塔崇拜被视作是异方便,是佛陀根据众生“深心之所欲”、为了“助显第一义”而设置。这并不算作对舍利、佛塔的不恭。在更早出现的般若类经典中,已经明确表达了“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的思想,指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12];反之,“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13]。佛舍利虽然重要,但毕竟是佛陀在世间的遗存,只是佛法曾住世的象征。在一定意义上,佛陀的涅盘行为,会生发人们泰山已颓的悲思,虽然有引人生敬生信之可能,但并不是唯一的象征。与佛陀示灭的舍利相比,经典的代代相传,更容易令人产生永恒的信心和依靠。可以说,舍利代表着过去;而经典,却预示着未来。《法华经》虽然一再强调佛意唯佛可知,甚深微妙,人心难测。但同时也一再强调,《法华经》正是佛陀宣说了“如来一切所有之法、如来一切自在神力、如来一切秘要之藏、如来一切甚深之事”‘:“,是佛陀为了完成他的“大事因缘”,即使众生“开、示、悟、人佛之知见”而特意说之,一切方便都是为了完成这“大事因缘”,而完成此“大事因缘”也必须随顺众生根性、倚仗种种方便,调熟众生,最后都进入“一佛乘”。因而,方便和真实不一不异,并无层次和境界上的高低差别,而是应合了众生根性的法雨普洽。这种以“法”为最终皈依的思想,也正是佛教理性精神、智慧度世的核心所在。

(作者:中国政法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注释:

[1]《大正藏》卷1,第20页中。

[2]《长阿含经》卷3,“游行经第二”,《大正藏》卷1,第20页上、中。

[3]《长阿含经》卷4,“游行经第二”,《大正藏》卷1,第20页上、中。

[4]《大正藏》卷1,第892页中。

[5]隋洋川郡守瞿昙法智译:《佛为首迦长者说业报差别经》,《大正藏》

卷1,第894页下。

[6]《妙法莲华经》卷3,《大正藏》卷9,第21页下。

[7]《妙法莲华经》卷1,《大正藏》卷9,第8页下。

[8]《妙法莲华经》卷4,《大正藏》卷9,第31页中、下。

[9]《妙法莲华经》卷5,《大正藏》卷9,第45页下。

[10]《妙法莲华经》卷5,《大正藏》卷9,第45页中、下。

[11]《妙法莲华经》卷6,《大正藏》卷9,第52页上。

[12]姚秦天竺三藏鸠摩罗什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大正藏》卷8,第749页上。

[13]姚秦天竺三藏鸠摩罗什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大正藏》卷8,第752页上。

[14]《妙法莲华经》卷6,《大正藏》卷9,第52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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