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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女掠男故事的主题学分析

王立

[太原]山西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

82-88页

【作者简介】王立,文学博士,大连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教授,东北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辽宁大连∵116622)

【内容提要】东亚流行的野女掠男母题,当起自中古佛经中的海外异类结亲母题。但故事在中国误读过程中进行了新的“性别置换”,多体现为男性主人公因祸得福,实为一次带有男性“艳遇”性质的行为,仙话理想色彩十分鲜明。母题体现了华夏中原人与边缘地区交往的心态,突出了故事发生地区的边缘性。明清小说野史叙事主要表现为:1.南方野女变得友好了;2.她们往往还具有中原人一样的敬孝、忠君等伦理观念;3.“野女”形象往往为佐助平叛英雄立下战功的女将领。

【摘∵要∵题】综合研究

【关∵键∵词】佛经故事/野人传说/性别文化/明清小说

【参考文献】

∵[1]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M].卷二十九.唐义净译.[日]高楠顺次郎等编.大正新修大藏经[M].卷二十四.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0影印.347c~348a.

∵[2]佛本生故事选•精通脚印青年本生[M].郭良鋆,黄宝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269.

∵[3]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M].卷二十九.唐义净译.大正藏[M].卷二十四.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0影印.348b~349a.

∵[4][法]费琅.阿拉伯波斯突厥人东方文献辑注[M].耿昇,穆根来译.北京:中华书局,1989.139—140.

∵[5]张华.博物志[M].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0.24.

∵[6]洪迈.夷坚志[M].甲志卷七.北京:中华书局,1981.59—60.

∵[7]李时人.全唐五代小说[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423.

∵[8]周密.齐东野语[M].卷七.北京:中华书局,1983.129—130.

∵[9]杨武泉.岭外代答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9.356—357.

∵[10]李昉等.太平广记[M].卷八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61.562—563.

∵[11]吴曾祺.旧小说[M].十五戊集二.上海:上海书店,1985影印.115.

∵[12]王士禛.池北偶谈[M].卷二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82.542.

∵[13]王立.侠仙人兽萃集的超人——猿公与中国古代侠文学主题[J].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1994(4).

∵[14][英]泰勒.原始文化[M].连树声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368—374.

∵野人传说是从古到今一个说不完的恒久母题,其中野女掠男的分支,是带有较多文化意蕴的,一直罕见有人探讨。对于所谓野人,元代周达观《真腊风土记•野人》曾试图加以总结:“野人有二种,有一等通往来话言之野人,乃卖与城间为奴之类是也;有一等不属教化、不同言语之野人,此辈皆无家可居,但领其家属巡行于山,头戴一瓦盆而走,遇有野兽,以弧矢标枪射之而得,乃击火于石,共烹食而去。其性甚狠,其药甚毒,同党中常自相杀戮。近地亦有种豆蔻、木棉花、织布为业者,布甚粗厚,花纹甚别。”而我们所说的与此有别,是在中国古人视野中被视作一种特殊动物的野人,体现了华夏中心主义的文化观念和观照异域的眼光。

一野女掠男故事的佛经文学根源及误读

∵东亚流行的野女掠男母题,当起自佛经中的海外异类结亲母题,乃是人与异类通婚故事的一个变种。

∵唐初传译佛经中的海外异类结亲母题,讲述同母之异类弟代为复王位故事。说是婆罗痆斯城有一商主,娶妻不久妻子怀孕,他入海求宝,妻子非要同去,遇摩羯渔船破,众及商主死,妇孤身一人浮板漂至海洲,为金翅鸟王娶为妻室,不久生一子颜貌端正;然而后来则生一鸟子,形如金翅鸟,王死,此子立为王。母告鸟子,汝兄当立为婆罗痆斯王,答应了。于是金翅鸟王以双足爪将城中现国王弃于大海,将其兄置于师(狮)子座上,威胁诸臣不许违令。这王便称为梵授王。……[1]可见这一故事,实际上是人与异类通婚故事的一个变种,只不过其角色关系及性质是具有规定性的,即男野人抢掠女人强行为妻。

∵巴利文佛本生故事描述梵授王王后因做越轨之事,转生为马面母夜叉,住在山洞里,专门捕食从东到西路上的行人。但一次她抓住了一个漂亮的婆罗门驮回山洞,却禁不住激发了情欲,爱上了这男人,留作丈夫。他们和睦相处亲密同居,每次她出洞觅食,总是用大石头堵住洞口。但母夜叉生下了儿子(菩萨托生),儿子渐渐长大,问知父母脸面长得不一样的原由是人妖之别,就劝慰父亲回归人间,出逃一次未成功,就缠住母亲了解到她能力管辖范围,于是再次带着父亲逃走。走到界河中央追来的母夜叉央求儿子和丈夫回来,父子俩不同意,出于爱子之心,母夜叉说人世生活是艰难的,不懂得技艺无法谋生:“我懂得一种名叫‘思宝’的咒语,靠它能辨出十二年任何行人走过的脚印。如果你不回来的话,你能靠它维持生计。孩子,拿去这个无价的咒语吧!”待孩子学会后,母夜叉就悲伤心碎而死。后来,儿子靠着咒语揭露、处死了假扮窃贼的国王,自己当上了国王[2]。

∵但是,故事到了中国,却在误读过程中进行了新的“性别置换”。也许是受到了六朝以降“刘晨阮肇”一类仙乡洞穴遇女仙母题的影响,相关故事多表现为男性主人公因祸得福——实为一次带有男性“艳遇”性质的行为,仙话的理想色彩变得十分鲜明。人与仙女之恋,实为作为外乡来客的中原男人为偏远外域的土着妇女(即相对于载录者的外族)所扣留。所谓“夜叉”(药叉、野叉),则往往就是对于偏远地区土着妇女的一个蔑称。药叉所生之子都具有奇异的力量和才能,即使药叉与人所生之子也往往具有不同于凡人的异能,能帮助那位人类父亲成功逃离其异类之母,而母野人的人情味儿和逃离男人的冷血果决,则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来劝。母曰恨未教一技,邻人说本来也想到婆罗痆斯,母就以一箜篌授之,说姊妹见到我儿,以此授之,只是其第一弦不能触,若触者必有损害。当时婆罗门已将儿子付师就学,儿路遇邻人,得到箜篌,到学堂见同侣弹了一阵,禁不住同侣说无妨,就弹奏了初弦,诸同学都起舞跳跃不能自止;到师处亦然,先生及妇都起舞而不能自持,屋舍都崩倒了,先生把他斥逐村外”[3]。

∵故事虽旨在强调箜篌初弦不可触的禁忌,实际上乃是述说了一个航海飘落到外洋岛屿上的人,是如何幸运地在异邦土地上生活,并且如何克服艰难险阻,携子(与外洋土着妇女所生)回归故国的远游历险故事。

∵大约成书在公元1000年左右,作者为阿拉伯人伊卜拉希姆•本•瓦西夫王这样记载,说是在东方的海边,有一种似人实兽的女性种族:“她们像女人,其味道更为宜人,能给人带来美妙之快感。该地区芳香扑鼻,胜过樟脑。该种族没有男性”;“另一神奇的种族是海女种族,被称为水中之女。她们具有女性之外表,发长而飘动,有着发达的生殖器,乳房突起,讲一种无法听懂的语言,伴有笑声。一些海员说,他们被大风飘到一个岛上,岛上有森林和淡水河川。在岛上,他们听到叫喊声和笑声,便偷偷靠近她们,没有被发现,他们当场捉住两个,并把她们捆绑起来,和她们生活在一起。海员们去看望她们,并从她们身上享受快感。其中一个人相信了自己的女伴,为其解开捆绳,她便立即逃到海中,从此再也没有看见她。被捆的另一个则一直呆在其主人身旁,她怀了孕,并为其主人生下一男孩。海员把她和孩子一起带到海上,看到她和孩子在船上无法逃跑,便有点怜悯之情,于是给她松了绑,但她却立刻离开孩子,逃进大海。第二天,她出现在海员面前,扔给他一个贝壳,贝壳里有一颗贵重的珍珠。”[4]

∵这一故事的载录者相信传闻中的这类女性“似人实兽”,实际上恰恰相反,是游泳技术极高的滨海部族。传闻发生的地域大致可以推断,就在东南亚到南中国海沿岸及岛屿。而且,其故事的形成,至少从地缘接近和叙事情节单元结构上,与上面流传在中国内地上的类似,可以猜测出其与印度次大陆的民间故事母题亦不为无关。

二野女掠男母题的异质文化交流折映

∵野女掠男母题的系列性和稳定性内蕴的结合,说明其体现了较为稳定的文化观念。尤其是体现了华夏中原人与南太平洋和西印度洋沿岸和岛屿土着以及大陆西南边疆等边缘偏远居民交往的心态。在这种歧视偏见为主的非正常心态支配下,值得注意的是,这类故事往往突出了一种发生地区的边缘性。

∵早在六朝中原人的记载里,就突出了野女掠男的故事的地缘性。西晋张华《博物志》卷二早有这样的“异人”描绘:“日南有野女,群行见丈夫,状皛(皎洁明亮)目,裸袒无衣禣。”[5]∵这一传闻在后世每多被提起,例如,北宋时期中国文化重心南移,可是曾经有了向南远至海南岛经历为官的苏轼,仍在《雷州八首》之一中咏叹:“旧时日南郡,野女出成群。此去尚应远,东风已如云。痴氓托丝布,相就通殷勤。可怜秋胡子,不遇卓文君。”南宋周密《齐东野语》卷七也称:“邕宜以西,南丹诸蛮皆居穷崖绝谷间,有兽名曰埜婆,黄发椎髻,跣足裸形,俨然一媪也。……其群皆雌,无匹偶,每遇男子,必负去求合。”如此漫长时段中这一野女求合故事居然传颂不息,而相对于中原腹地的是故事发生地在空间上的遥远,似乎在暗示,此类异俗和传闻来自于那毗邻的东南亚和南亚次大陆。

∵按,此启发了关于人与海外异乡妇女和人兽通婚的叙事模式。当然,不能排除现实生活事件触发的可能,可是,先前的载录倾向性引导,也是不应忽视的。洪迈《夷坚志》的载录昭示了福建泉州一带航海南洋带回的传闻:

∵泉州僧本偁说,其表兄为海贾,欲往三佛齐。法当南行三日而东,否则值焦土,船必糜碎。此人行时,偶风迅,船驶既二日半,意其当转而东,即回柁,然已无及,遂落焦(礁)上,一舟尽溺。此人独得一木,浮水三日,漂至一岛畔。度其必死,舍木登岸。行数十步,得小径,路甚光洁,若常有人行者。久之,有妇人至,举体无片缕,言语啁哳不可晓,见外人甚喜,携手归石室中,至夜与共寝。天明,举大石窒其外,妇人独出。至日晡时归,必赍异果至,其味珍甚,皆世所无者。留稍久,始听自便。如是七八年,生三子。一日,纵步至海际,适有舟抵岸,亦泉人,以风误至者,乃旧相识,急登之。妇人奔走号呼恋恋,度不可回,即归取三子,对此人裂杀之。其岛甚大,然但有此一妇人耳。时妇人继来,度不可及,极口悲啼,扑地,气几绝。其人从蓬底举手谢之,亦为掩涕。此舟已张帆,乃得归。[6]

∵这当是宋代福建沿海海运发展后,中国内地居民远涉南洋贸易经商频繁起来,这就是其中较早一段冒险经历的叙述。

∵而在此前,唐人戴孚《广异记》则载录了这样一个相关文本:“杜万员外,其兄为岭南县尉。将至任,妻遇毒瘴,数日卒。时盛夏,无殡敛,权以苇席裹束,瘗于绝岩之侧。某到官,拘于吏事,不复重敛。及北归,方至岩所,欲收妻骸骨。及观坎穴,但苇尚存。某叹其至深而为所取,悲感久之。会上岩有一径,某试寻,行百余步,至石窟中,其妻裸露,容貌狰狞,不可复识。怀中抱一子,子旁亦有一子,状类罗刹。极呼方寤。妇人口不能言,以手画地,书云:‘我顷重生,为夜叉所得,今此二子,即我所生。’书之悲泣。顷之,亦能言,谓云:‘君急去,夜叉倘至,必当杀君。’某问:‘汝能去否?’曰:‘能去。’便起抱小儿,随某至船所,便发。夜叉寻抱大儿至岸,望船呼叫,以儿相示。船行既远,乃擘(分开)其儿作数十片,方去。妇人手中之子,状如罗刹,解人语。大历中,母子并存。”[7]∵这是一个中原女性被南方某土着民族救助成婚,又回归中原地区的故事。其中的蛮族男子,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男性“美狄亚杀子复仇”式的人物了。而在这里,来自于中古汉译佛经多所讲述的“夜叉”、“罗刹”,已经没有分别,指的都是为中原人感到陌生和恐惧的魔鬼般的岭南土着人。而其实六朝志怪《神异经•中荒经》早就有:“北方深山有兽焉,面目手足毛色如猴,体大如驴,善缘高木,皆雌无雄,名曰绸。顺人三合而有子。要路强牵男人,将上绝冢之上。取果并窃五谷食。更合三,毕而定,十月乃生。”当然这故事还不能排除受到中古汉译佛经故事影响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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