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人间佛教的伦理关怀

唐黎标

人间佛教(或人生佛教)这一名词,是由近代太虚大师(1889-1947)根据契理契机的佛法原则,以一种历史自觉的形式首先提出。中国佛教发展到明清时代,特别是近代,佛教自身所存在的诸多弊端如背离时代的厌世性格、日益迷信化、僧尼素质普遍低劣等,充分暴露在世人面前。传统中国佛教从整体上无法适应崇尚科学、理性和现实人生的时代要求,并开始受到社会知识阶层的普遍批判和社会***的实践打击。为了佛教的生存和发展,为了充分彰显佛陀关怀众生的宗教关怀,倡导注重人生、注重今生、关怀人间现实的人间佛教理念,由太虚首先以时代自觉的形式加以提倡。

由太虚所提倡的人间佛教运动,是基于中国佛教之弊病和时代之要求,是继惠能“六祖革命”以来,中国佛教史上又一次重大革新,它奠定了20世纪和21世纪中国佛教发展的方向。在***,印顺法师(1906-2005)在继承太虚思想的基础上,对人间佛教理论作了全面、系统、深入的阐释,进一步推动和发展了太虚的人间佛教理论。20世纪60年代以来,以佛光山、法鼓山、慈济功德会等为代表的***人间佛教的迅速发展,即以太虚、印顺法师的人间佛教理论为指导。在大陆,赵朴初居士(1907-2000)不仅在理论上而且在实践上积极推动了大陆人间佛教的稳步发展。坚持人间佛教的发展道路,实现传统佛教向现代佛教的转变,成为自太虚以来当代中国佛教发展的主流和共识。从相当意义上讲,以实现佛教人间化、人生化、现代化为主旨的人间佛教运动,集中体现了佛教自觉适应世俗社会、关怀今世今生的伦理精神。

(一)

传统佛教在发展过程中,愈来愈远离人间、人生,成为一种“死鬼佛教”、“天神佛教”。太虚在反省和批评中国传统佛教之流弊时,说“向来的佛法,可以分为‘死的佛教’与‘鬼的佛教’”。中国传统佛教之最大弊病在于“重死”和“重鬼”,忽视了“重生”和“重人”,故太虚特提示“人生”以对治“死鬼”。太虚说:“‘人生佛学’者,当暂置‘天’、‘鬼’等于不论。且从‘人生’求其完成以至于发达为超人生、超超人生,洗除一切近于‘天教’、‘鬼教’等迷信。印顺法师提倡人间佛教,是在太虚对治佛教死鬼化的基础上,进一步对治佛教天神化:”中国佛教,一般专重死与鬼,太虚大师特别提示人间佛教以为对治。然佛法以人为本,也不应天化、神化。不是鬼教,不是(天)神教,非鬼化非神化的人间佛教,才能阐明佛法的真正意义。”

《增一阿含经?等见品》云:“诸佛世尊,皆出人间,终不在天上成佛也。”这表明,佛并不是什么天神、天使,他是人间的觉悟者,是在人间修行成佛的。只有生在人间,才能受持佛法,体悟真理而获得正觉的自在解脱,所以说“人身难得”。在释尊时代,依印度人和一般神教者的看法,天上是光明的、洁净的、喜乐的,而人间充满了黑暗、罪恶和痛苦。释尊创立佛教,提出“佛出人间”、“人身难得”的见地,旨在反对当时的有神教,把人们的眼光从“天间”拉到“人间”,强调理智的正觉,解脱的自由和人生的价值,是在现实的人间,而不在虚无缥缈的天上。这正突显了原始佛陀伦理关怀的起点依然是“人间”而不是“天间”。惟有把眼光重点放在现实的人间社会,佛教的伦理意义才能得到真正的彰显。《阿含经》是早期佛教的基本经典,其基本理论是四谛、八正道、五蕴、十二因缘、善恶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等,但明确包含“佛出人间”的思想。印顺法师对《阿含经》有深刻研究,他从“诸佛世尊皆出人间”、释尊所言的“我今亦是人数”等经典论据出发,强调指出:“体现真理解脱成佛,不是什么神鬼或天使,是由人修行成就的。惟有生在人间,才能禀受佛法,体悟真理而得正觉的自在,这是《阿含经》的深义。”太虚在《怎样来建设人间佛教》一文中指出:“人间佛教,是表明并非教人离开人类去做神做鬼。”他认为,理论的佛陀也只是“人”而不是“神”,“佛只是从实践生活里彻底悟透了‘宇宙真理’的一位圣哲”。显然,佛只是人间的“人”,而不是天间的“神”。太虚、印顺法师等人所提倡的人间佛教,符合佛教经典的基本精神,体现了佛陀对人间社会的伦理关怀。

《增一阿含经?等见品》云“人间于天则是善处”,人间不但不应该离开,反而成为天神们向往的乐土。诸佛皆在人间佛教,而不是在天上成佛。人间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呢?佛经将一切有情众分为五趣:天、人、畜生、饿鬼、地狱。按一般宗教见解,五趣之中,天上最好,地狱最苦。向往天堂,怕堕地狱,是他们宣扬的见解。然而,佛法的独到之处,却以为人间最好,人身难得,人间是天神的向往之地。人间的殊胜之处在哪里?第一,从环境来看,天上太乐,畜生、饿鬼、地狱太苦。太乐容易堕落,太苦也无力追求真理与自由,而人间苦乐参半,知苦而能厌苦,有时间去考虑参究,才是体悟真理和实现自由的道场。第二,在五趣中,惟有人趣有惭愧心,能自觉到自己的不足,能发心向上。第三,人具有智慧,而畜生、饿鬼、地狱三趣是缺乏智慧的,主要靠天生的本能而活动。人不但有世俗的智慧,用来相对地改善环境和身心,而且有更高的般若智慧,用来探求宇宙人生的实相,追求人生的终极解脱。第四,人具有坚强的意志,人类为了达到某种目标,能堪忍极大的苦难,甚至连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这种勇猛精进的精神,胜过天上、也胜过三恶趣的众生。人一旦接受佛法的引导,就能不断趋向自利利他的事业,直到福慧圆满的究竟解脱。在五趣中,惟有人最具有“梵行胜”、“忆念胜”和“勇猛胜”,惟有人类才能主持佛法,修学佛法。《四十华严》卷十二云:“一切贤道果,皆依于人而能修证。”

印顺法师说:“真正的佛教,是人间的,惟有人间的佛教,才能表现出佛法的真义。所以,我们应继承‘人生佛教’的真义,来发扬人间的佛教。我们首先应记着:在无边佛法中,人间佛教是根本而最精要的,究竟彻底而又最适应现代相宜的。”佛法的人间化、人生化,是佛教五戒、十善和慈悲的伦理精神得以真正贯彻、落实的前提。

(二)

在修行实践中,人间佛教的伦理关怀表现为更加突出“五戒”、“十善”的伦理规范。赵朴初说:“人间佛教的主要内容是五戒、十善。”佛教可分为人乘、天乘、声闻乘、缘觉乘和菩萨乘(佛乘)。人间佛教在实践上最能关怀现实人生的,以“五戒”、“十善”为主要内容的人乘正法。“五戒”指: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十善”指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两舌、不恶口、不绮语、不贪欲、不瞋恚、不邪见。十善是佛教人乘正法的伦理要求,也是世间人伦道德的基本要求。要“成佛”,得首先“成人”,没有世间完善的“人格”,哪有出世超绝的“佛格”?先修五戒、十善的人乘正法,以人间凡夫之身,发心学菩萨行。太虚说:“以大乘初步的十善行佛学,先完成人生应有的善行,开展为有组织有纪律的大乘社会生活。再渐从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的佛学,发达人性中潜有的德能。重重进化,以至于圆满福慧的无上正觉。”印顺法师也说:“十善,本是人乘的正法,初学菩萨而着重于十善业,即以人身学菩萨道的正宗。太虚大师宣说的‘人生佛教’即重于此。”赵朴初更是明确地强调,成佛先从做人起,“大乘佛教是说一切众生都能成佛,但成佛必需先要做个好人,做个清白正直的人,要在做好人的基础上才能学佛成佛。这就是释迦佛说的,‘诸恶莫做,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人间佛教不仅强调“自利”的五戒、十善的人乘正法,也强调“利他”的“六度”、“四摄”、“四无量心”。人间佛教属于以慈悲为本、以利他为重的大乘菩萨道,不同于急求自证、急了生死的小乘佛教。大乘菩萨行是人间佛教的核心,而五戒、十善的人乘正法是初学大乘菩萨行的基础。大乘菩萨行的根本精神是利他的慈悲精神。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禅定、精进、智慧)、四摄(布施、爱语、利行、同事)、四无量心(慈、悲、喜、舍),集中体现了大乘菩萨道的慈悲精神。慈是给众生以利益、快乐;悲是拔除众生痛苦,解除众生的生死根本;喜是见众生离苦得乐而欢喜,视众生的快乐如同自己的一样;舍是怨亲平等,不忆念众生对于自己的恩怨而分别爱恶。布施,主要指财施(指施财物于众生)、法施(施佛法于众生,令其起亲爱之心而依附菩萨受道)和无畏施(施正法于众生,令其从忧怖苦恼中摆脱出来)。爱语,是依众生的根性而善言慰语;利行,是行身口意善行,利益众生;同事,是亲近众生、与众生同甘共苦。“慈悲,是佛法的根本,佛菩萨的心髓。”人间佛教强调的是大乘菩萨道,不等于声闻乘,声闻人急求自证,了脱生死,而菩萨以慈悲为本,以利他为重。印顺法师说:“不重悲愿,不集利他的种种功德,一心一意的自利,以为能速疾成佛,这真是可悲的大乘真精神的没落!”赵朴初明确地将五戒十善和菩萨行统一起来,作为人间佛教的主要内容。他说:“人间佛教的主要内容是五戒、十善和六度、四摄,前者着重在净化自己的身心,后者着重在利益社会人群。”人间佛教是自利与利他的统一,“只有利他才能自利,这就是菩萨以救度众生为目的的辩证目的”。

印顺法师说:“学佛是道德的实践”,“道德的根源在慈悲,这是不可能变动的;没有慈悲,即是不道德或非道德的”。慈悲是大乘佛教、人间佛教的基本道德规范,慈悲所蕴涵的道德价值具有相当的普遍性。儒家的仁爱、基督教的博爱、墨家的兼爱等道德思想,都与佛教的慈悲精神相似、相通。在人间佛教看来,慈悲是“一般的道德”,所谓“一般道德”,是指慈悲所具有的普遍的道德价值,适用于一切宗教、一切民族、一切阶级、一切时代。印顺法师说:“慈与悲,佛法中小小有差别。希望他人得到快乐,帮助他人得到快乐,这是慈心慈行。希望他离去苦痛,这是悲心悲行。一般人的慈悲,虽与佛法所说的大慈悲,不完全相合,但这是深度与阔度的不同,论性质还是共通的。一切的道德心行,都以此为本。”

人间佛教着力提倡的以五戒、十善为主要内容的人乘正法和以慈悲为主要内容的大乘菩萨道,具有道德规范的实践意义,契合世间伦理及其“一般道德”,是人间佛教伦理关怀的集中表现。

(三)

人间佛教提倡的五戒、十善和慈悲,属于佛教的“一般道德”,一方面与世俗伦理、其他宗教伦理精神,“论性质还是共通的”,另一方面,人间佛教的修持规范、伦理精神,却具有“佛化道德的特色”、不共世间伦理的特质。印顺法师说:“佛教所说的一般道德,与其他相通;惟有从般若而流出的无漏德行,才是佛化的不共道德。道德与真理慧浑融,表现出佛化道德的特色。”人间佛教的十善、慈悲,在外在规范上与世俗伦理并无根本区别,但是在理论基础和精神旨趣上却有着明显的差异。人间佛教的伦理关怀,不仅仅是要求做个世间的好人、善人,而是要“完成宇宙人格最高峰的佛界”,因为佛法的本怀是出离世间而成佛。太虚明确指出,提倡人间佛教并不等于做一个世俗好人,“一般人或又误会成佛只不过完成一般人的人格罢了,因而把佛法低陷到庸俗的人类生活中。

人间佛教的大乘菩萨行所修的五戒、十善和慈悲的道德规范,都是以缘起性空的般若智慧为根本基础,这是体现佛化道德特色之处。世俗的道德规范、慈悲行为,往往是建立在“我执“或”私我“的基础上。人间佛教提倡的五戒、十善和慈悲都必须建立在性空”无我“的基础上,惟有如此,才能真正合乎大乘菩萨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慈悲关怀。印顺法师说:”佛法的道德,建立于般若——无我智的磐石;是破除私我扫荡执见的特殊智慧。

人间佛教提倡大乘菩萨的慈悲伦理精神,是建立在一切皆空的般若智慧基础上,从而使得佛教的慈悲行为与儒家的仁爱行为相区别。在大乘菩萨看来,慈悲与智慧是二而一的,两者始终统一在一块,这是佛教伦理的特质所在。“假如只有慈悲,没有智慧,则无异于凡夫;只有智慧,没有慈悲,那么这种智慧也就和小乘一样了。所以菩萨应该是悲智一如;大乘法应该是慈悲与智慧平等的。”具体而言,人间佛教提倡的慈悲与儒家的仁爱、基督宗教的博爱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差别。第一,佛教的慈悲不受阶级的限制,佛教慈悲的对象是包括一切平等的众生。第二,佛教的慈悲没有偏私的狭隘性。儒家的仁爱,往往建立在亲亲的血缘基础之上,有亲疏、远近之差。基督宗教的博爱是建立在上帝恩典、信仰得救的基础上,对于不信者或没有得到上帝恩典的人,将永远堕落在地狱而受罚,因为人天生就有原罪。第三,佛教的慈悲不但是情愿的爱,而且是透过理智而发动的。世间的一般宗教,只讲信仰,这太偏向感情的爱而忽略理智;而出世的小乘圣者,又偏重理智,缺乏救护的悲心。佛把感情与理智,能合成一体,不偏向任何一边,而达到悲智平等与究竟的最高峰,这才是佛教慈悲的尊贵之处。

人间佛教的伦理关怀,既有与世间伦理、其他宗教伦理相似、相契合的一面,但同时具有大乘佛教伦理的自身特色。人间佛教在实现传统“死鬼”佛教、“天神”佛教向现代佛教转型过程中,既契合了注重以人为本的时代机缘(契机),又坚持了佛教不共世间、出离世间的佛陀本怀(契理),坚持了“契理契机”的佛法原则。太虚说:“佛学有二大原则:一曰契真理,二曰协时机。非契真理则失佛学之体,非协时机则失佛学之用。”人间佛教理念的提倡,推动了中国佛教由传统佛教向现代佛教的转换,使佛教在关怀众生、服务社会等方面取得了巨大的发展,并做出了重要贡献。实践证明,中国佛教界尤其是中国***佛教界,在推行人间佛教的过程中,在佛教的社会化、大众化、现代化方面,在慈善、救济、教育等社会伦理方面,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赢得了更多的社会尊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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