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主、超师、不以思知――禅僧遮诠教育下的学习倾向

文:郭锦鸿(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导师)

禅宗以对机和教化启迪学人,背后隐含以人为本位、以心为旨要的基本价值观,此乃基于对个体自主觉醒的最终关怀。禅宗一切的传授活动,都在这个大前提下进行的,其教化核心故而具有较强烈的人文主义色彩。

由于以心传心的重要,师徒均不能拘执于语言文字,否则会滞于死句而窒碍思维,因此,禅师授禅时有必要作出禅义上的遮诠。不过,在这种环境下,禅师并非把教与学的责任全推在学人身上,反而指出了很多可以促进学习成效的方法和契机。当然,禅宗是一个宗教宗派,不是教育单位,没有可能直接把这些方法表述于文字中,形成所谓教学理论。但是,从一些记录禅僧教学实践的公案或诗偈里,我们仍能找到一些可资推断的线索,有助归纳和分析其教育理念。在《明觉》的一连数篇专栏,我们将就此加以探讨,先从遮诠之授道方向,较具体地讨论一下禅僧对学人在学习上有怎样的取态∵(未来数篇),然后分析一下他们如何使用象征教育法和搭架教育法于教学互动中∵(拟以〈意象为本――象征教学法的应用〉、〈启悟为旨――搭架教育法的目标〉、〈实践为证――发现学习法的依归〉三方面探讨),当中附带分享笔者在大专试行相关方法的例子。

禅僧鼓励学人在学习上有怎样的取向和主张呢?我们不妨先看以下图表,作为今、下两期讨论的总脉络。

禅宗认识论之理论主张与趋悟流向。

1.∵自主性

第一,禅僧认为学人在学习过程中必须先具备自主性。所谓“自主”,即一种以自己经验、自我认知、自我概念,作为对外了解全局环境的基础资源和基本根据,从中寻求自己与环境的对应方法,以实现心中所想,达到自在自觉。这种自主性,有助对外事在格物致知方面的驾驭,达到“境随心转”的真正逍遥。

在“触处是道”的大原则下,禅僧认为“门门有路通京国”,(庆预校,〈随州大洪山淳禅师语录〉,收《丹霞子淳禅师语录》,《续藏经》,第124册,卷2页506、507)∵大自然处处都是道的展现,无差别相,都是悟道之门,只要能捉紧自主意志,避免“心随物转”,当可证得第一要义。如着名的“风动翻动”和“马祖扭鼻”,就说明了这种求道精神之重要性。

风动幡动:

(惠能)一日思惟:“时当弘法,不可终遁。”遂出至广州法性寺,值印宗法师讲《涅盘经》。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一众骇然。(法宝本《坛经》,收《大藏经》,第48册,页349c)

马祖扭鼻:

一日,(百丈怀海)随侍马祖路行次,闻野鸭声。马祖云:“什么声?”师云:“野鸭声。”良久,马祖云:“适来声向什么处去?”师云:“飞过去。”马祖回头,将师鼻便搊,师作痛声。马祖云:“又道飞过去?”师于言下有省。(〈百丈怀海禅师〉,收颐藏主集,《古尊宿语录》,《续藏经》,第118册,卷1页162)

风吹幡动,是世上万有的变化,是色有界(幡)和空界(风)的互动。一物起而万物动,这是法界中因果缘起的现象,两僧对此作激辩,证明其因外境变化而动摇自心,自心更跟随物动而无法自主。惠能一语点出“仁者心动”,把自心本体的隐伏召回予学人,暗批他们只滞碍于“心随物转”的自囿状态,无法理解色空不二、空有一体,而达致“境随心转”的自主境界。同样,马祖把百丈怀海的鼻扭痛,目的在于要百丈寻回自心,不要给野鸭(境)牵着走而终致丧失自我。“鼻”本写作“∵”,《说文解字》:“鼻也,象鼻形。”马祖故意扭其鼻而不扭其他部位,自有深意。禅宗强调的这种学习自主,要求学人在生活中自我实现、自主呈现、自由实践的学习方式,可说是学人的学习要求和学习原则。

在现今的教育中,这种自主性仍然是学习者必需具备的条件。佛教丛林的师徒教育也好,大中小学的学子教育也好,每个人都享有做自己主人的权利。然而,学人的自主很容易被老师的权威所压抑。这句话因为是老师说的,因此必然是对的,因此必需牢牢记住。事实上,真正有效的自主教育,不在于学人是否能牢记老师的话,而在于他们是否能从老师的话里找到增进个人反思的空间,并将之融合到自己的知识体系之中。

事实上,在老师权威控制下的所谓学习自主,往往只有权力成份,没有权利元素,造成我们现今所谓“填鸭”、“刻板”教育。当然,自主不等于放任,支持也不等如取悦。自主学习是让学人自我认识、自我负责、继而对外认知环境的方法,它也是亲身实践、亲历亲证的基础条件。真正希望学人学有所成的老师,会极力而用心为学人打造这些条件,或抓紧机会作出对机点拨,而不会盲目地认为“我是老师,你们是学生,我讲甚么,你们就要学甚么,感到沉闷,完全是你们的问题”这类推卸责任、却又在今天屡常听到的权威说法。

再举一个失去自主性的例子。《五灯会元》卷六记载,曾经有个婆子,供养一名庵主二十年。经常着一年轻女子送饭服侍。有一天,婆子想测试一下庵主的修行境界,便叫女子跑去拥抱庵主,看看他有何反应。岂料庵主回答说:“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婆子知道后,既失望,又愤怒,说:“我二十年祗供养得个俗汉!”,更把他赶走,连庵也以烧却。(《续藏经》,第138册,页113)∵这就是“枯木禅”的由来。故事中,庵主显然只滞碍于压抑一己之欲求阶段,无法在这阶段加以自我超升,而明心见性,彻见本来面目。假如他做得到以上所说,则应能“做自己的主人”,自主逍遥,驾驭一切境界,达到不二,而不被欲望压抑牵着走,变成滞于枯木寒岩之死寂状态。

2.∵超师之见

第二,禅宗对于学人,有超师之见的冀望。如何看得到呢?这主要反映在公案内禅师首肯学人,以及学人在对机上,展现超师一面而得到赞和的一些记载中。《古尊宿语录》卷1〈百丈怀海禅师传〉记载,黄檗希运∵(?-850)∵曾参访百丈怀海∵(720-814),有一天,希运打算离开怀海去参谒马祖道一∵(709-788),怀海告诉希运马祖已迁化。希运询问怀海马祖有甚么重要的话语留下来,怀海便将自己被马祖大喝“直得三日耳聋”一事说出,岂料希运听后竟“不觉吐舌”,并认为“若嗣马祖,已后丧我儿孙”。怀海听后,这样回答:“如是如是!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子甚有超师之见!”(《续藏经》,第119册,页818a)∵由于代代相传,承继者必须承上启后,但后继者往往穷遵师嘱,无有突破。故怀海认为,堪能传授以继衣钵者,必须是“见过于师”、有“超师之见”的人,才能青出于蓝胜于蓝,知识能带领时代进步,否则学人见解与老师一样的话,只会永远停滞在老师过去大半生的程度,假如真由这种学人承扬正眼法藏的话,只会一代不如一代。禅宗这种超师之见的想法,很有孟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味道,是一种教育道德的充分展现。

禅公案中,超师之见的例子很多,这里举“丹霞烧佛”的公案略作说明:

(丹霞天然(739-824))后于惠林寺遇天寒,焚木佛以御次,主人或讥,师曰:“吾荼毗觅舍利。”主人曰:“木头有何也?”师曰:“若然者,何责我乎?”主人亦向前(烤火),眉毛一时堕落。(〈丹霞和尚〉,收《祖堂集》,影印高丽覆刻本,卷4页80)

公案中丹霞以“烧佛取舍利”为饵,引导惠林寺住持“自攻而破”,目的在于抨击住持的责难(“或讥”),指摘住持并不明白佛像只为象征之物,执于此物,便忽略佛理玄意,堕入盲目崇敬的迷思,无法体会佛法带来之感悟,无法以心为敬,也无法以心体悟万物。当然,这不是一种绝对要求,禅师自然也无法确定每一个学人都能超越自己。而每一个学法者,也不一定成为禅师,正如每一个学生完成学业后,都不一定全成为教师。反而,禅宗要说明的是,禅师传授知识予学人,难免会挂一漏万,一个学人一生只跟随一位教师,所学到的只会是这位教师的部分功力,日后一旦他又成为禅师,同样以一授一,则后来者只得师父之部分功力,那么,难以称为“师”也。故此,禅宗提出的这点,是概括性的,或可称之为“泛指标”,指出学人要学习而成为人师,不能笃守求教于一人,亦不可呆守门户之见,既要广纳彼知,转益多师,也要寻求突破,这种“泛指标”清晰凸显禅林对教与学素质关系之重视。

3.∵不以思知

第三,在学习思维上,禅宗强调不以思知。不以思知就是不执着用某些固定、既有的意识思量去寻求认知,而是以自心对外物的直觉领会去感应和接收信息。圆悟克勤云:“设使三世诸佛,只可自知,历代祖师全提不起,一大藏教诠注不及。”(圆悟克勤编,《碧岩录》,收《大藏经》,第48册,卷1页141b)∵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有肯定并持握自主,对外物以真切领会、直观体验的方法应对,发挥出直觉的本能,就能做到触机而悟,对于难以言诠的禅理,亦能圆满得悟。这种不以思知的学习思维,显然乃基于“自主性持握”的基础而发挥的。

那么,在禅僧眼中,如何理解这个“知”字?学人学习有何深层的认知活动?下期再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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