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字中毒

沈宏非

世上的吃食,历来是七荤八素,虽有多寡之别,本无荤素之分。只是在大部分人只能吃素的时代,就有了那一小撮不招人待见的“肉食者”;而当大部分人都有并且很有肉吃之后,于是就有了小众的素食者。

素也分好几种不同的吃法。常见的有全素(Vegan,又称“宗教素”,禁食一切肉食以及蛋奶、动物脂肪等动物产品,有些还包括葱、蒜、韭菜、韭菜花、葱头等菜蔬五辛),“蛋奶素”(Lacto-Ovo,不吃肉但可以吃蛋、奶与乳制品,因其尚未受精),“锅边素”(又称“荤托素”、“方便素”或“随缘素”,允许进食菜肉混合菜肴中的菜以及用肉汤烹制的菜肴)。

很复杂吗?我还见过更细分的。比如年前皈依了佛门的梁文道老师。梁所闻之道是南传佛教,受持“不杀生戒”(Panatipata——为什么这个巴利文名词在我看来好像是某种意大利食物?罪过罪过……)素的,不能吃植物的根和种子;荤的,但吃无妨,但不可以吃“专门”为他杀生而取之肉。也就是说,只能吃“能指”的肉。所以,那天晚上在饭桌上吃的鸡啊鱼啊,皆为同桌的毛尖、柳叶、宝爷等人以及本人“专门”并且“执意”所杀,梁老师只是打酱油的路人甲,完全破除了“我执”。但必须戒酒。他的体会是,戒酒之后,人比以前清醒,味觉比以前更敏锐了,所以,现在就连喝口白开水,味道都比从前好(当然胃口也该比以前更好了吧)。

茹素的原因很多,或因为宗教信仰(“宗教素”),或出于恻隐之心(“道德素”);或追求身体健康,避免消化不良(“维生素”——这个名称是我生造的)。此外,还可能因为饮食偏好、味觉失调等等,不一而足。

宗教和道德就不细谈了,回头再恨不得把对方吃了。仅就身体健康而言,荤素孰益孰害?其实这个比宗教和道德更不好谈,至少,不吃素或者荤素不忌对健康的危害,尚未达到与吸烟相提并论的程度(虽然吸烟属于相当纯粹的草食),***不反对,NGO不提倡。从美食的角度,除了大闸蟹、鹅肝、松茸这等味觉霸道,利在孤行的一味独沽者,中西烹饪,荤素总以混搭为宜。无素,荤不起来;无荤,素不到位。这是文化水准在高中以下的厨子,用膝盖也能想到的。而文化水准在高中以上的厨子,便能使出荤菜素做,素菜荤做的手段来。

事实上,就连与“素食者”对立的“肉食族”也并不真的存在。因为所谓“肉食族”并无素食者那样的严格规条,他们并不是只吃肉,不吃素,在口头上其实是荤素不忌的杂食动物。世有嗜肉者,亦有大块吃肉者及割不正不食者,更有餐餐无肉不欢者,却鲜见“只吃肉”的。这件事,好比本来只有一个厕所,后来有些女的觉得方便时不够方便,遂于左近另辟一室,这样一来,原先的那个,不管有没有被贴牌,也只能自动地变成“男厕所”了。

回归到“素食”的“素”字上来。汉字之“素”,比就事论事的什么vegetarian、vegetarianism以及Vegas等等要强大得多。“素”者,白也(当然吃“素食”绝非吃“白食”);空也,空白也;素者,朴也。泛泛指一切朴质、清淡。“素”又通“愫”:苏东坡《徐州谢上表》:“惟有朴忠之素,既久而犹坚,远不忘君,未忍改常度。”《淮南子·本经》云:“其心愉而不伪,其事素而不饰。”既要素心,素食必然首选。正如李渔所分析的那样:“肉食者鄙,非鄙其食肉,鄙其不善谋也。食肉之人之不善谋者,以肥腻之精液,结而为脂,蔽障胸臆,尤之茅塞其心,使之不复有窍也。”

荤素不忌,关键是素心。“素心”者,知易行难。凡夫俗子欲追求之,必须通过刻苦修行,逼使肉身去刻意遵守某一种戒律,以此表明决心,磨炼意志,比如戒酒戒色戒网瘾,等等,都是通往“素心”的道路。当然,最能磨炼意志的戒律,没有比一日三餐更理想的了,而且经济实惠。所谓“持素”,即专挑自己最习惯最喜欢的食物来“不吃”,比如,你素喜食肉,无肉不欢,这个就可以戒;反过来,如果你一向偏爱吃菜,尤好吃个豆腐的,并且生来忌肉如仇,那么,也可以试试只吃肉,并且非大块不吃,割不正不食——坚持不吃素,在修行的道路上,与坚持吃素的应具有同等学力。

但无论是素全食和肉全食,皆非通往“素心”的唯一路径和不二法门。十二世纪的日本禅宗大师明惠上人(荣西禅师之后的日本茶界一哥,后世被称为日本的“严密始袓”),有一回一位信徒去拇尾高山寺看他,特地带了些上人爱吃的松茸,说:“我听说上人很喜欢松茸,故带些前来供养。”上人闻罢,当即表示:“一个修行之人,连佛法也不愿被人家说他喜欢,因为一旦被如此说了,就像是落了执着,何况是喜欢松茸?那更是令人感觉愧对如来!”

说到做到,明惠上人余生便拒食松茸。外不着相为禅,内不动心为定——此为更高的境界:不食。

“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五灯会元》)坚持只吃某一种东西或坚持只不吃某一种东西,肉食三K党或素食塔利班,排除味觉变异失控等生理因素之外,皆是“百种须索,千般计较”的表现,着了吃喝的相。

吃肉还是不吃肉,人人都有选择的自由。美国西北大学文学教授、文化批评家JosephEpstein在《势利》一书中说,“和素食主义者一起吃饭还是让人感到不快——这让人感觉到他人比自己文化上更为先进,或者是比像他自己这样的普通人更为进化。”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到目前为止,事实并非如此。我有一些素食的朋友,和他们吃饭非但不会不尽兴,反而每每窃喜,因为他们把肉都留给我一个人吃了。到目前为止,我吃过的最好吃最难忘的红烧肉,就是一个吃了十几年长斋的朋友亲自下厨做的。

若不能素心,不断涌现的各种选择性素食主义,还有可能会把基本教义派的素食进一步碎片化,再也难以见到它的本来面目矣——这些小众素食流派包括不吃肉不吃菜只吃水果的“水果素食者”;不吃肉也不吃菜也不吃水果只吃粮食的“谷物素食者”(多为印度的瑜伽练习者)。“爱眼派素食者”,不吃任何长着眼睛的东西(不知道是否包括rib-eye和龙眼);“卡瓦伊素食者”,不吃任何“可爱的动物”。至于谁“可爱”谁“可恶”,不仅见仁见智,怕更是此一时彼一时。比较罕见的是“腐素”,即不但只吃瓜果菜蔬,而且只能吃其中开始腐烂的,因为腐烂表示其生长/生命过程已经终止,可免“杀生”之虞。比如自然掉落在地上的苹果——但并不包括从枝头掉落在牛顿头上的那种苹果,至少,非吃不可的话,也得耐心等到牛顿先生拍拍屁股兴高采烈地打道回府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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