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异之佛教中女性观

两性问题,本来是世界上最神秘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只就着他们的地位而论,便有许多高下优劣的争辩,或则尊男黜女,或则重女轻男,或则坚持男性中心说,或则固执女性中心说。虽然有许多明达的人,从平等的眼光中加以观察,觉得两性应处於对立的地位,不容在这中间上下其手。然而就现代的社会情形说来,男女两性,始终没有得到平等的地位。

佛教中便怎样呢?我们都知道在释迦法里面,元是四众具足,从出家道上说,有比丘,也有比丘尼,从在家道上说,有优婆塞,也有优婆夷。既许发心的善男子修行,便也许发心的善女人人道,女性的地位,实与男性相同。像这样的制度,是多麽的平等,然而佛法本是建立於平等的磐石上面,这对於两性平等的待遇,本属当然,原无足异。

可是我有一位日本的友人,他曾经提出一个问题来和我研究,却显然是佛教对於女性有些不平等的待遇。这个问题,倒也很有些研究的兴味,我於今且将他追述一番。他说:

“对於日本佛教曾经略加考察的人,莫不知道日本的佛教制度中间,曾经有一种奇特的规定,这个规定,便是‘女人禁制’。凡属女人禁制的地方,无论他是达官显宦的眷属,乃至於金枝玉叶的天潢贵胄,都不能越雷池一步。这种现象,若是仅仅发现於高野比叡两大神岳,那还不足为奇,因为这是两个殊异的灵场,自从弘法传教两大师开拓以後,恰成为地上之天国,他的制度,不同寻常,似乎还可以说得过去。然而事实上竟不然,高野比椒以外,其他各奉各寺,往往也一样的有女人禁制的规定。当时有人约略计算,全国不下三十余处,像这样的待遇女性,不是有些不平等麽。而且这种现象,若是在他国发现,还不算奇,而在日本则更可怪。何以故?因为日本佛教的开拓,实仗着女性的力量,最初的出家者,便不是男子,乃是善信禅藏慧善三尼,自从他们毅然出家,东瀛一方才算具足三宝,先河之导,不能不归功於女性。又况日本佛教的兴盛,得力於皇室居多,而当时推古皇极持统元明元正孝谦称德七帝,均系女皇,弘扬圣教,不遗余力,又如圣武天皇之光明皇后,也是有名的大护法,因着诸帝后继续的努力,日本佛教才有今日的盛况。然则日本佛教的开拓,女性实有莫大的功绩,饮水思源,後世的佛教徒,当如何感戴女性,加以优礼,而酬答他们的勋劳,却不料优礼未加,反加鄙弃,相形见绌,令人难堪,这在日本的女性中间,实应为之扼腕叫屈。然而这种奇特的规定,并不是出於一二庸陋僧徒之手,而实出於道行高深声名赫奕的各派祖师,在这中间,纵不说他含有真理和深意,也可断得他决非不合於佛法的施为。依此说来,难道女性在佛教里面,本来应当歧视的麽,难道女性的修行,本来不能与男性平等的麽。”

对於这位日本友人的问题,倒还容易答覆,只是我由此想到女性在佛教中的真实地位,由此想到真正的佛教中女性观,却使我确然看出佛教对於女性真有些不平等之处,於今先行答覆他这个问题,再作进一步的研究。

这个问题我如何答覆的呢?我说:女人禁制,还不能算是歧视女性的表示,因为这许多女人禁制的地方,乃是男性修行的灵场。在修行上,以断爱欲为根本条件,所以修行期间,不能不与女性隔离,并且爱欲最不易断,这种隔离,又非特别谨严不可。所以女人禁制,成为各灵场的唯一厉禁,足使人竦然注目,然而我们应当知道这都是男性修行期间一时的方便。

本来女性是男性的爱欲对境,为着厌离爱欲,便也厌离女性,有许多经论上说着女性,即是说着爱欲,说着厌离女性的谨严,即是说着厌离爱欲的谨严。因此之故,从显教说,那一乘圆教阐提成佛的《法华》,居然有极端厌离女性的详密说法:

“不应於女人身取能生欲想相,而为说法,亦不乐见。若入他家,不与小女处女寡女等共语,亦复不近五种不男之人以为亲厚。不独入他家,若有因缘须独入时,但一心念佛。若为女人说法,不露齿笑,不现胸臆,乃至为法犹不亲厚,况复余事。”

文句八曾引一说,与此正同,附录於下:

“阿难问佛:如来灭後,见女人云何?佛言:勿与相见,设见勿共语,设共语当专心念佛。”

从密教说,那深通三密身为法王的弘法大师,居然也有极端厌离女性的严厉告诫:

“告末代真言行者曰:龙猛菩萨云:女人者,地狱之使,断佛种子,外面似菩萨,内心如夜叉。然则凡我门徒,不可见彼,不可近彼,况复亲厚,况复犯罪。若逢恶缘犯罪,则於秘密真言之经疏章钤杵轮羯摩具等,不得见其形,不得触以手。若违此禁诫者,我遣十八善神并内外恶神夺其精魂,与以七难,死後必堕无间地狱,永无出期。”

凡此种种,极端厌离女性,并非女性之罪,实际是极端厌离爱欲,只是爱欲之罪。如《智论》说:

“佛言女人为戒垢,女人非戒垢,是戒垢因,故言女人为戒垢。”

然则女人禁制的规定,实非歧视女性。换句话说,只是爱欲禁制罢了,并且根据这种理由说,爱欲禁制是修行的根本条件,那么,男性的修行灵场,应当立女人禁制,女性的修行灵场,也应当立男人禁制,这正是一件平等的事,只可惜目前还没有这样的女性修行灵场,这一束奇花,便只向一面开放着呢。

那位日本友人的问题,到此总算答覆了,可是从此作进一步的研究,便不容易加以解释。

依着上面所说,有许多经论上说着女性,即是说着爱欲,因此有许多经论上说着女性的恶劣,即是说着爱欲的恶劣。可是我们若从经论上仔细观察,便可以发现有许多地方,绝对不是说爱欲的恶劣,而是说女性的恶劣,於今且举出两种例来:

一种是,说女性的恶劣,即是说爱欲的恶劣,并非真实说女性的恶劣。

《诃欲经》云:“女色者,世间之枷锁,凡夫恋着不能自拔。女色者,世间之重患,凡夫囚之至死不免。女色者,世间之哀祸,凡夫遭之无厄不至。”

一种是,说女性的恶劣,虽是说爱欲的恶劣,却也真实说女性的恶劣。

《六波罗密多经》云:“女性妖媚幻惑人,如怨诈亲不可近,贪欲迷荒坏清净,如水瀑流摧石壁。女人之性多谄曲,如水随流性不定,恒怀异志背其夫,智者谛思应迷离。譬如雪山白象王,鼻有力能拔大树,及见母象心昏醉,引入陷阱被调伏,如鹿食草饮清流,复能远涉诸山谷,猎师能为诱鹿声,彼鹿寻荦来就死。如鱼沉潜深隐处,游泳水中难可见,为求其食吞钓饵,贪欲丧身亦复然。譬如黑蜂贪其香,醉象汗流发香气,贪齅此香集象身,象耳摇动扑皆死。如灯无风焰炽然,飞蛾为明竞投赴,由斯入火自焚烧,贪爱亡躯亦如是。五尘碥触泉生身,一一害人如毒药,受者如是谛思惟,泉苦积聚非安乐。炎火炽然犹可触,旋风猛风或能系,瞠恚毒蛇易调伏,女人之心难可禁。无热池中功德水,流入大海不堪饮,八味皆失同咸苦,亲近女人善法尽。佛告慈氏,以是因缘,当知女人不应亲近,乃至梦中不应思想,况觉寤时而行欲事。”

《大智度论》云:“菩萨观欲,种种不净,於诸衰中,女衰最重。刀火雷电霹雳怨家毒蛇之属,犹可暂近,女人悭妬,瞋谄妖秽,鬬诤贪嫉,不可亲近。何以故?女子小人,心浅智薄,唯欲是亲,不观富贵智德名闻,专行欲恶,破人善根。桎梏枷锁,闭系囹圄,虽曰难解,是犹易开,女锁系人,染固根深,无智没之,难可得脱。泉病之中,女病最重,如佛偈言:

宁以赤铁,宛转眼中,不以散心,邪视女色,含笑作姿,侨慢羞惭,回面摄眼,荚言奶嗔,行步妖秽,以惑於人。淫罗弥网,人皆没身,坐卧行立,回眄巧媚,薄智愚人,为之心醉,执剑向敌,是犹可胜,女贼害人,是不可禁。妩蛇合毒,犹可手捉,女情惑人,是不可触。有智之人,所不应视,若欲观之,当如母姊,谛视观之,不净填积,淫火不除,为之烧灭。

复次,女人相者,若得敬待,则令夫心高,若敬待情舍,则令夫心怖。女人如是恒以烦恼忧怖与人,云何可近?亲好乖离,女人之罪,巧察人恶,女人之智,大火烧人,是犹可近,清风无形,是亦可捉,妩蛇含毒,犹亦可触,女人之心,不可得实。何以故?女人之相,不观富贵端正名闻智德族姓技艺辩言,亲厚爱重,都不在心,唯欲是亲,譬如蛟龙,不择好丑,唯欲杀人。又复人不瞻视,忧苦憔悴,给养敬待,憍奢叵制。复次,若在善人之中,则自畜心高,无智人中,视之如怨,富贵人中,追之敬爱,贫贱人中,视之如狗,常随欲心,不随功德。”

从後面这一种例看来,佛教的经论,在说爱欲的恶劣之中,不是也真实说着女性的恶劣麽,像这样的指摘诋斥,不真是歧视女性的表示么?

有一位聪明的同学,对於这一种例,曾经为我解释了一下。他说:“这一种例,他还是使人厌离贪欲,因为厌离贪欲,不仅外境上要有女人禁制的规定,并且内心上要有女人恶劣的观想,经论所说女性的恶劣,正为作观而谈,和女人禁制正是一事,并非女性只是一个罪恶的结晶体。譬如作白骨观的时候,看着人只是一束可怕的白骨,这不过是作观时如此,实则白骨之外,另有肌肉,相好光明,亦复可爱呢。”

他这一说,固然很有见地,然而佛教的经典裹面,却确实有些地方,不为男性修行的作观而说女性的恶劣,这种例子很多,不能备举。於今只说那最刺目最通行的五碍,何谓五碍?

1.不得作帝释天王

帝释天王——勇猛少欲

女人——杂恶多贪

2.不得作梵天王

梵天王——净行无垢

女人——淫欲无节

3.不得作魔天王

魔天王——坚固具善

女人——懦弱不顺

4.不得作转轮圣王

转轮圣王——慈愍大仁

女人——炻害无行

5,不得作佛

佛——正觉无上

女人——惑深障重

这五碍又称五障,见於《瞿昙弥记果经》、《超日明三昧经》、《妙法莲华经》、《大智度论》。他实在是专就着女性的修行上着想,说出女性恶劣之点,并不是为男性修行的作观而言。

然而日本的学者,或以为这五碍非佛说,乃是後人所搀加,因为他和余处佛说有些矛盾之故。这种说法的是非,我於今也无暇详辨,只看那显教的《涅盘经》上说:“一切女人皆是众恶之所住处。”密教的《大日经》上说:“云何女心,谓随顺欲法。”佛教之说女性恶劣,实在是一件无可掩饰的事。

还有一个显明的证据,《法华经》上说龙女成佛,迅速异常,但是他在成佛之前,仍先变成男子。然则舍利弗***所说“女身垢秽,非是法器”,虽智慧利根的龙女,并不能将他打破。所以《宝星陀罗尼经》上,月光明香胜如来,殷勤尊重,说速转女身的神咒。《无量寿经》上,阿弥陀如来,殷勤尊重,发永减女像的妙愿,这不是已经可以证明女性真实恶劣麽。

还有一个更显明的证据,《大智度论》上说大迦叶责问阿难,中有一条云:“佛意不欲听女人出家,以汝殷勤劝请,佛听为道,以是故,佛之正法,五百岁而衰微,是汝突吉罗罪。”当初我看见这一段话,很为疑惑,如何女性的恶劣,不仅自己修行上有障碍,并且使正法衰微。我想这或者是传说之误,也未可知。後来从《中阿含经》和《四分律》上,看到佛许女性出家的由来,知道不是无稽之谈。并且从那时佛所亲定的“八敬戒”上面一加观察,比丘尼的地位,实速在比丘之下,一直到现在末法时代,这八敬戒,还是奉行如前,比丘尼见了比丘,一定要恭敬礼拜,而他们所持的戒,较之比丘,也要加上一倍,像这样的不平等,还说不是歧视女性麽。

说到这里,这建立於平等的磐石上面的佛教,几几乎有所动摇,这个问题,便不比前面日本友人所提出的问题易於解决了。

在我国的佛教史上,有一件事值得注意的,便是那位名震五天光被九有的玄奘法师,当他人寂之前,特嘱他的上座弟子窥基大师,要他继续弘扬法相宗的五性妙义,可见五性在佛教襄面,实有绝高的价值。然而五性之中,有定性声闻、定性缘觉,绝对不能成佛,若是依着余经余宗的教义去说,阐提还可以成佛,非情还可以成佛,岂有二乘独不能成佛,这便成了一个绝大的矛盾。历代大师对於这一个矛盾的解答,便是说,众生成佛者,法性之一如,五性安立者,法尔之差别。我现在便要依着这五性的问题而解释这两性的问题了。

本来从法的性上说,只是一个平等,从法的相上说,却有许多差别,我们要见着真理,固然应当从差别上看出平等,便也应当从平等上看出差别,不能因差别而迷失平等,也不能因平等而抹杀差别,悟到这裹,才可以谈佛教的真平等。

女性在法尔上,本与男性有殊,而依着历史的关系,习俗的关系,使他一生的环境,常常障碍着他的修行,譬如《华严经》上所说的三从,《玉耶经》上所说的十恶事,都是男性所没有的,在这中间,又焉能没有差别。

还有一层,佛教的经论裹面,虽说女性恶劣,然而这恶劣的女性,并不一定只有女人具有,男人也有具有着的。反之,那优美的男性,也不一定只有男人具有,女人也有具有着的。

《涅盘经》云:“诸善男子善女人等,听是《大乘大涅盘经》,常应呵责女人之相,求於男子,何以故?是大经典,有丈夫相,所谓佛性,若人不知是佛性者,则无男相。何以者何?不能自知有佛性故。若有不能知佛性者,我说是等名为女人,若能自知有佛性者,我说是人为丈夫相。若有女人能知自身定有佛性,当知是等即为男子。”

《大毗婆沙论》云:“诸果与向皆名丈夫,无有女人行向住果,当知亦以能离染故,说为丈夫。……汝等谛听,一切女人,其性轻薄,多诸嫉炻谄媚悭贪,唯大生主(人名)虽是女人,而离一切女人过失,作丈夫所作,得丈夫所得,我说是辈名为丈夫。”

据此,女性这个名词,只是“恶劣”的代表。如“阴”与“阳”,既以“阳”代表光明美德,便以“阴”代表诡诈恶德,实则阴与阳的本体,并没有甚麽美恶。又如密教的表法,女人是三昧像,男子是智慧像。又说,男是智慧故为首,女是三昧故次之,实则男子未尝无定,女子未尝无慧,都不过藉以代表罢了。现在这个女性代表恶劣,也是如此,从法的相上说,女性既不及男性的优美,又常常为男性修行的障害,因此习惯上便成为恶劣的代表,然则佛教的经论中,处处说女性恶劣,又何足怪。

总而言之,从法的相上说两性,便不能不从平等之中说到差别。

至於从法性上说两性,佛教的经论中也多有其例,那便不是说平等的差别,而是说差别的平等了。如大般若经说“无男无女”,法华经说“亦不分别是男是女”。对於两性本体的平等,说的很多,而对於两性成佛的平等,也有说的。

《海龙王经》云:“若言以女身不可成佛道,男子之身亦不可得,所以者何?无男无女故也。”

《大宝积经》云:“亦不以女身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亦不以男身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所以者何?菩提无生,是以不可得。”

此外还有一件最可玩味的故事,便是维摩室中的天女与舍利弗的问答,我为着充分发挥佛教中的女性观起见,还得述说一下。

《维摩诘所说经》云:“舍利弗言:汝何以不转女身?天曰:我从十二年来,求女人相,了不可得,当何所转。譬如幻师化作幻女,若有人间,何以不转女身,是人为正问不?舍利弗言:不也。幻无定相,当何所转。天曰:一切诸法,亦复如是,无有定相,云何乃问不转女身。即时天女以神通力,变舍利弗令如天女,天自化身如舍利弗,而问言:何以不转女身?舍利弗以天女像而答言:我今不知何转而变为女身?天曰:舍利弗,若能转此女身,则一切女人亦当能转,如舍利弗,非女而现女身,一切女人亦复如是,虽现女身,而非女也。是故佛说,一切诸法非男非女。即时天女还摄神力,舍利弗身还复如故,天问舍利弗:女身色相今何所在?舍利弗言:女身色相,无在无不在。天曰:一切诸法亦复如是无在无不在,夫无在无不在者,佛所说也。”

读了这段经文,然後知佛教裹面,根本就没有两性的差别,还说什麽平等不平等呢?试观我佛为胜鬉夫人说了一部《师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广经》,对着女性说法,却没有一句说到女性的差别,这不足以证明我佛平等说法不见两性麽。然而我们要知道这是从法的性上说,若是从法的相上说,便不能不为比丘制二百五十戒,为比丘尼制五百戒,又别说一个八敬戒,抑比丘尼於比丘之下。在出世法的修行上,实在不得不然,我们应当从这样不平等之中悟到他的平等才是。

最後,我还要就着世间法,说出我佛在那男尊女卑的印土,曾经极力提倡两性的平等,如《善生子经》上说,妇当以十四事事其夫,夫当以相等的五事报其妇,而《六方礼经》上,更平均分配,各为五事,因此我敢断定说,佛教中的女性观,实在与男性平等。

(《威音》第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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