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佛教印象记

一提起“日本”,国人(包括留日归来的同胞)往往是复杂之情溢于言表。这复杂的心情,其∵实并不见得就复杂到无可理喻,无非是两种矛盾的东西在那里打架:一方面,日本几十年来∵的经济现代化成就有目共睹,作为邻居的中国人观感尤深,君不见北京长安街东端,堂堂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这座殿堂顶上,顶戴的就是几个妇孺皆知的日本名牌广告标志。这种遍布神∵州、气势夺人的日本广告,无时不在向国人提醒彼邦“国富民强”!人的本性,总是艳羡先∵进,向往富足安定,您没听说身边哪位特向往那几个战乱不止、愈斗愈穷的非洲国家吧?可∵另一方面,日本啊日本,“日本”是谁?在百年来所有受过这个岛国军国主义侵略的亚洲邻∵邦中,就数咱中国人受创最深,这是铁的事实。咱们从小受“阶级仇,民族恨”的教育,现∵如今这“阶级仇”早就不提了,可“民族恨”那不是谁宣布不提就可以不提了——您当然可∵以向老百姓进行“将日本人民和军国主义区分开来”的高层次教育,可杀人父兄、淫人妻女∵这等大恨是会变成梦魇般的心灵密码,代代相传下去。这疙瘩什么时候能解开?那怎么起码∵也得让仇家真真诚诚地鞠个躬“对不起”吧?可是国人迄今好象还没等到这一声言语,您说∵这疙瘩怎么解?所以,难怪国人心情复杂。

提到“日本佛教”,情况颇有相似——倒不是日本佛教界与我们结下过什么深怨,不是,人∵家日本佛教界老一辈许多人士和赵朴老等中国的同道、大德十分友好,在赵朴初推动下的这∵种民间友好,对于中日邦交正常化乃至今日的两国友好,起过极大作用,善莫大焉。但中国∵佛教同人往往私下有那么一点“腹诽”的,是日本佛教百年以来的变化——可以娶妻生子,∵喝酒吃肉穿西装更不在话下,这“僧装、素食、独身”全打破了(这中间自然有笼统一锅煮∵之嫌),那还算得上正正经经的佛教么?这不,我的一位书读到博士、游历见识甚广的比丘朋∵友,刚刚在日本呆完一年要去欧洲,临走丢过来一句话——“日本佛教只有佛学,没有‘佛∵教’!”他这话当然只代表他个人观感,可有这样个人观感的岂只一两位。

对象我这样未曾去实地感受过的人来说,如此这般一来,只要说起“日本佛教”,就免不得∵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印象:一面是中日佛教界频频友好往来,日本佛教各宗来华朝拜祖庭的∵团队络绎不绝,有关日本佛教的书籍也开始出得越来越多,可另一方面,私下里的议论中又∵有这么一种“只有佛学”的“腹诽”……

那么,日本佛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1997年10月下旬,因赴日参加“中韩日佛教友好交流会议日本大会”的殊胜因缘,还真地让∵我得到了寻求答案的机会。

这个答案当然完全是我个人的,可能因为肤浅而贻笑智者,但完全是真实感受——这就是“∵与∵时俱进”四个字。这话说白了,就是一句:当代日本佛教已经是与日本社会整体相适应的,∵是与它所属时代共同前进的。

仅仅依靠在日本不到十天的功夫,我是不敢轻易下这个判断的。去年年底,读到杨曾文教授∵主编的《日本近现代佛教史》一书,这本书使我得以从历史上比较系统地知道了日本近现代∵佛教的情况,知道了今日所看到的日本佛教背后的百年激荡史。

先贤有言,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而人们最易患的就是某种“历史健忘证”。我这个从事佛∵教研究、教学和工作十余年的人,托杨教授着作之赐,也才第一次如此逼近和逼真地“发现∵”日本近现代佛教的历史细节。转述和渲染这些细节不是这篇小文的事,也许只要说几句话∵就够了:整整一百年前,日本佛教界有一批二三十岁的热血青年,正在为日本佛教适应社会∵变革进程而全力以赴,奔走呼号,牺牲甚巨。这场掀天揭地的“新佛教运动”,以百年之后∵的眼光看去,也许是早已成为遥远模糊的历史“细节”,您尽可以遗忘,但“细节”的重要∵性并不因此而减弱——这方面又一个可相提并论的“细节”是:我曾问友人:“日本何以有∵今日国富民强”?友人正色道:“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我深以为然,但再问一句:“百∵年前日本办教育的银子从哪来的?”友人摇头。我告之以刚刚发现、令我震撼不己的“细节∵”,甲午战后日本从满清朝廷拿去的所谓“战争赔款”——亿万银两,悉数办起它自己的国∵民教育了!

佛说一切皆是因缘作。世间语也早有“其来有自”的古训。可惜至少在看待今日日本佛教时∵,我们尚未学会如是观。

“与时俱进”之意,无论如何也绝无肯定日本佛教一切皆好、应当全盘效仿的含义在其中。∵世上有两种判断:一是事实判断,一是价值判断。我们今后在了解日本佛教时能否尽量先减∵少一点入先之见,多一点事实的观察研究呢?我们那些研究“宗教和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的理论家们,是不是也可以看一看宗教和人家资本主义社会全方位适应的情况呢?

刚从日本关西开过大会回到北京,又遇上一个名为“日本关西介绍会”的活动。我一时疑心∵是不是撞到国际型的江湖豪客们,谁知人家完全是正经来宣传介绍自己美丽家乡的爱国主义∵者。精干的三五个人,来自关西地区不同县市,又是发放材料,又是轮番上台放幻灯片和解∵说。关西是佛教从中国传到日本之后落地生根开花结果之地,现在也是日本佛教重镇,这几∵位日本友人把佛寺为主的一系列关西古迹称之为一条“历史通衢”,然后介绍其现代化建设∵:大阪新国际机场、关西学术文化城、明石海峡大桥……由幻灯片看去,关西乃至整个日本∵列岛一时给了我一种幻觉:这个狭长的岛国在日本人手中成了一把可随意揉搓的面条,他们∵填海造机场造城市,他们把整个岛国变成无远弗届四通八达的通衢,他们是那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们看来并不算太古的佛教文化古迹……

看着这样的幻灯片,开头提到过的“复杂感情”,一时间又涌上我的心头。对我这样的年轻∵一辈来说,这种“复杂性”与其说来自于过去的历史记忆,还不如说是更多植根于对未来的∵眺望。不只在一篇留日中国人的文章中,我读到过作者对于日本人“军团”精神亦敬亦忧的∵心迹。我也在十万分雅致温情的日本茶道表演中,目睹过那一群群身着和服表情柔美的年轻∵女郎们,那种快捷有序的“单兵作战”式刹那聚合动作,——淡泊致远的茶道之中怎么也含∵着军阵般的凛凛之气?这份不安感也曾掠过我的心头。

这一切和日本佛教有什么关系?太有关系了!这世界不就是个缘起共生的世界吗?日本列岛上∵的那一份共业之中,哪里能没有佛教这条纽带在呢?

早已现代化了的日本在移山填海,正在努力去“现代化”的亚洲各国也在移山填海。今天这∵个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小,变化的节奏越来越快。人们在拥有空前的物质享受和自由的同时∵,不知为何,却越来越少农耕时代祖先们的那份踏实与祥和之气。在“现代化”的召唤或驱∵使之下,所有的人,无论情愿或不情愿,都踏上了一条不归的高速路,没人告诉你,这条路∵通向何方,何时能有片刻休止,所有的人都是疾驰在这条路上的高速列车里的乘客,谁敢在∵高速公路上狂奔而根本不系安全带呢?仅仅要求乘客系上“安全带”是远远不够的,那么,∵试问这趟“现代化”的高速列车,其安全阀又何在?

1997年10月28日下午,在日本奈良,本次三国佛教大会宣告闭幕,三国高僧的人流正在四散∵而去,这是第一轮三国佛教友好大会的最后一站。老实说,我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珍重地凝∵视过主席台上“黄金の绊”(日文“黄金纽带”)四个大字。

赵朴初居士关于中韩日佛教关系是“黄金纽带”的譬喻正在广为人知。可对我来说,是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这才慢慢地开始咂摸着这个看似简单的譬喻之中所包含的深意。亚洲特别∵是东亚地区,已成为今日全球经济增长的制高点,可是,对这趟在全世界时速最高的东亚经∵济列车来说,如何才能保证真正的安全平衡?特别是对于这趟高速列车上某些不能正视历史∵、深具扩张主义危险的特殊乘客来说,真的有什么遏制的力量吗?受到“黄金纽带”理论的∵启发,我曾在中日佛教学术会议上发表论文,盼望这条“黄金纽带”成为维系在亚安全构架∵的一条“安全带”。

日本佛教与时俱进,是中韩日三国佛教黄金纽带中现代化最早和程度最高的一环,那么无论∵对之有多少不同看法,人们还是有充足的理由,期待它成为这条东亚安全带上坚固的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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