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向专业的佛教研究

作者:∵蔡耀明

一﹒前言

在我接触过的许多友人或学生当中,包括我自己在内,怀抱着一个很单纯的愿望,也就是在自己很感兴趣的佛教典籍,想要逐步获得更深一层的把握,且在同时对佛教建立起更为广泛的认识。这个看起来似乎够单纯的愿望,等到走进专业的研究机构,例如佛学院、佛教研究所,或是以哲学、宗教、或历史为重点的学系或研究所,也不见得在把时间大量花下去之后一定就能确切达成,甚至可能越学越感困惑,更有到后来觉得最初很单纯的愿望只是变得越加遥不可及,或竟不知到底为何而学者。这一类的情形慢慢接触多了,即引发写作本文的动机,希望以一己在佛教研究亲身的投注心得加上些许的学术阅历,对于一方面正在迎向专业的佛教研究,另一方面仍然对认识佛陀的教法怀抱单纯的愿望者,能够提供一些参考的作用。∵

本文首先点出今日佛教研究的二大阵营,其中之一以传统的注疏或法目体系为首要诉求,另一边则以当前一般学术社群现成的典范为首要诉求。其次,针对当前以专业自居的佛教研究界,指出其中的二种异化趋势,也就是方法上的异化和内容上的异化。第三,进一步指出异化研究将付出的代价即掉入自己制造出来的问题循环,包括心理抉择的问题、训练管道偏向的问题、内部空洞的问题、以及外环宰制的问题。第四,提出一些参考要点以阐明如何扬弃异化的弊病,由此显示学术上的内在建构之道,可当做今日佛教研究的二大阵营之外另一条值得考虑与经营的道路:有佛教的内涵做为论述根柢、有学术的本领做为论述架式,但是不要异化、也不要宰制。最后,则邀请大家思考,在讨论迎向专业的佛教研究之际,到底要迎向什么样的佛教研究,以及准备下什么样的工夫来开步走。

二﹒今日佛教研究的二个世界

在今天要谈迎向专业的佛教研究,首先该了解的是当前的佛教研究处于什么样的局面。为了方便讨论,以略带夸张的方式来说,今日的佛教研究似可分割成二个世界。其中之一为传统佛学的延伸所构成的世界,另一个世界则为以当前现成学术典范为首要诉求的专业的佛教研究。

所谓传统佛学的延伸,意指以传统的注疏(commentary∵or∵exegesis)或法目体系(system∵of∵dharmas)为首要诉求所衍生的当代的佛学写作。这一类的写作倾向于重复传统的注疏或法目体系,特别着重就传统的注疏给予现代语词的叙述,或是就传统的法目体系以现代语词进行整理或比对的工作,当然都有其不容完全予以抹灭的存在价值。但是,主要由于局限在传统已开出的路子和既定的解释模式,从而形成封闭式的大量佛教名相的堆积,一方面较少见到能够发展出学术上真正的创见与跃进,另一方面实行的论述手法也相当自外于当前学术典范的主流,因此很少被接纳为专业的佛教研究。

所谓专业的佛教研究,按照字面来说,原本简单意指以佛教研究为专攻领域,并且具备在佛教研究的专业素养。但是这样的认定,无法和其时空背景完全脱离,其实和当前专业的哲学、社会学、或艺术研究等,在形式要求上并无不同。换句话说,借用哲学或艺术研究等各自成为一个又一个专业领域的方式,也可说明佛教研究如何成为另一个专业领域。因此,若只随机看了一些有关佛教的书刊,或就佛教修为写出一些个人的经验,并不能就给称做专业的佛教研究;必须至少是在针对佛教的“探究方式”上达到像当前一般学术社群所认定的专业程度,方有可能被接纳为这个时代的专业的佛教研究。结果,在当前的时空背景下,所谓专业的佛教研究,往往被等同于拿一般学术社群处理研究材料的典范来探讨佛教所建造出来的专业活动。

总之,今日的佛教研究大致可区别出二大阵营,一边以传统的注疏或法目体系为首要诉求,另一边则以当前一般学术社群现成的典范为首要诉求。当然,并不是每一位研究者都必须就这二大阵营选一边来靠拢,处于灰色地带的情况确实不乏其例。但是,做为本文讨论的一组模式,这二大阵营如此予以判然区别开来,无疑将有助于一下子就指明当前的佛教研究处于什么样的局面。由于本文标题为迎向专业的佛教研究,因此接着就只针对这一边的阵营来展开讨论。∵

三﹒专业的佛教研究的双重异化

专业的佛教研究呈显双重的异化,第一重是方法上的异化,第二重则是内容上的异化。∵

(一)方法上的异化。当前世界的佛教研究趋势,绝大部分并非由浸润在传统佛学的人士所建立及发展出来的。相反的,目前专业的研究者皆已相当习惯借用其它学科的探究方式来处理佛教的数据或佛教的课题。对于佛教的探讨,因此就出现文字学的、文献学的、历史的、哲学的、或宗教的进路,不一而足。例如,曾经担任巴利圣典协会(Pali∵Text∵Society)会长的∵K.∵R.∵Norman∵前几年刚出版的一本论文集,书名就叫做《针对佛教的文字学的进路》(A∵Philological∵Approach∵to∵Buddhism,∵London:∵University∵of∵London,∵1997)。像这样的研究趋势所及,首先,佛教便成为被客体化再予以解析的对象。其次,佛教研究的专业性,主要就表现在是否能够很熟练拿诸如文字学的或宗教的进路运用在与佛教有关的资料或课题上。流风所及,放眼望去,近来即充斥着以现成学术典范为首要诉求所实行的进路,而几乎独缺针对佛教的佛教的进路(a∵Buddhist∵approach∵to∵Buddhism)。所谓针对佛教的佛教的进路,并不是只在口号上喊一喊诸如「以佛法来研究佛法」,却在骨子里遂行各种和数据本身的内在逻辑不怎么相干的论述就可算数,而是要能充分考虑佛教有关的个别资料所处的内在与外在网络、深入个别数据内在的义蕴,并且据以建立相应的学术论述架式。

有鉴于专业的佛教研究的关键在于掌握当前一般学术典范的解析工具,并且有技巧地运用在佛教的数据或佛教的课题上,因此在训练佛教研究的专门人材的机构,提供的课程绝大部分就环绕在这些必备的相关工具与技巧上打转。例如,柏克莱加州大学(University∵of∵California,∵Berkeley)的佛教研究博士班,一般虽然需要花上七年到八年的时间才能毕业,所学的却不外乎这些构成学术典范的东西,其中包括诸如梵文、巴利文、汉文、藏文等各种经典语文,诸如法文、德文、日文等通用学术语文,至于第一手文献的字义判读、相关文献发展顺序的厘定、历史与文化的探讨、哲学与宗教课题的剖析等,也都一并列为训练的重点。

稍微浏览当前在提供专业的佛教研究训练的课程,即可了知一种所谓「异化」的情形相当普遍,而且可能比一般人所愿意承认者来得更为严重。这儿所谓异化,意指迥异于佛教自身的典范,因为进行探讨所运用的解析工具并非扎根于佛教,而是主要取自当前一般学术社群现成的典范。尤有进者,这种异化的学术典范绝不会始终停留在“探究方式”的层次,往往反过来在论述观点上限制、规约、或决定佛教的内容走向,包括决定佛教的数据何者属理性/神话,何者为原始素朴层/后代添加层,乃至何者为真/伪,不一而足。例如,只是搬弄西方现成的诠释学的一些术语或架构做为外衣,然后套在佛教的数据上,却几乎完全没有顾及牵涉在内的佛教资料个别的内在与外在网络,竟然也可以因此宣称是在做“佛教诠释学”,但事实上极可能仅止于制造出带有学术模样的异化怪物。更可怕的灾祸是说,像这种异化的做法,却在高举诸如“佛教诠释学”的旗帜下,即可轻易遂行诠释的宰制,去摆弄佛教该以何等姿势来得到诠释。本文并不是说不能去做像“佛教诠释学”这样的东西,而是在于指出,一方面,异化的“佛教诠释学”仍然不脱当前快餐文化或“翻版/盗版”文化的一环,至于能否禁得起时间的冲涮或深一层的检视却是问号重重,另一方面,如果还是要提倡有所谓“佛教诠释学”的话,应该绝大部分由佛教的数据本身来扎根、打造、和发展,充分照顾个别佛教数据的内在与外在网络,并且除非真正有必要,绝不轻易搬运西方现成的诠释学的术语或架构来做鱼目混珠的干扰,因为西方的那些东西难免大量填塞着(heavily∵loaded∵with)西方相关资料所处的时、空、人文网络的讯息,若断然搬运过来,不仅不能把什么事情诠释清楚,反而制造出一大堆莫须有却可大谈特谈的问题。

(二)内容上的异化。各式各样大型电子数据库近来益趋完备与普及,无疑大大助长专业的佛教研究更加朝向异化的趋势。当前一般学术社群现成的典范可以很快速提供在做佛教研究时运用得上的方法,故可称为方法上的异化;至于大型电子数据库则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提供研究者立即所需的内容讯息,带来的却是内容上的异化。所谓方法上的异化,如前所述,意指所运用的方法并非扎根于研究数据本身,而是很便宜从外面借取过来再加以套用;至于内容上的异化,意指对研究资料似乎再也不必长期且整个浸泡在其中,而是以相当有选择的方式,可进行即刻搜寻、检索、甚或操控的对象。如此一来,这双重异化很能保证舒适便捷的研究作业、包装相当讨好的产品、以及可大量生产的效能,俨然成为摆在研究者眼前难以拒绝的诱惑。

四﹒异化研究所酿成的问题循环

方法上以及内容上的双重异化并不全然只带来便捷与高产能等好处,另一方面也因具有异化之特性,故可蕴酿出一连串的麻烦问题。举其要者,包括如下四项:(一)心理抉择的问题,(二)训练管道偏向的问题,(三)内部空洞的问题,以及(四)外环宰制的问题。∵

首先是心理抉择的问题。当所要的内容讯息只需透过大型电子数据库的检索即可快速取得,还有谁会去下脚踏实地的工夫长期浸润在庞大的原典?当一般学术社群俯拾皆是现成可用的方法,还有谁会去辛辛苦苦广泛且深入原典来创建相应的研究进路?这就好像大量的塑料或水泥铸模已很便利且工资又相对昂贵的时代,确实很难把时光倒转,寄望还能目睹像印度初期佛教艺术大规模从巨大石块一刀一斧雕凿的景象。然而,对研究者来说,若资料的内容大都是靠电子档案检索出来的,而且所运用的方法也都不知是否和数据本身真正相应,纵使研究的成果包装得很有学术的模样,真是扪心自问而能不有些许心虚之感,实在还不太容易。因此,研究者就可能面临一个抉择上的难题,到底是要在原典上慢慢磨,还是要顺着便捷之流一路而下。∵

其次是训练管道偏向的问题。既然当前专业的佛教研究以上述双重的异化取向当道,故放眼望去,几乎尽皆以掌握这二套异化的本事做为专业训练的重点。在这双重异化的夹击下,传统人文养成所特别着重的循序渐进以深入研读经典作品的工夫,变得不再是当务之急。纵使开设原典导读的课程,但是重点显然不是放在原典本身,也就是说,不在于对原典做全面且深入的探讨和理解,而是偏向于藉由原典的片断章节来实地演练一些学术技巧,例如文词的解析、文献的比较、以及历史发展的推测。结果,很多已经走到提供专业的佛教研究训练机构的人们最后就发现,想要对佛陀的教法遗留之所在的经典进行慢慢深入且渐次广泛的研读,似乎是个极其奢侈的愿望,因为开出来的课程相当缺乏让这个应该是很基本的愿望得以实现的管道。

第三是内部空洞的问题。由于专业的训练机构一面倒地偏重具有异化特性的学术装备的补充,即使研究者有心就佛陀教法的内涵好好准备去做扩及全面且具深度的钻研,也往往发现要不是时间不允许,大概就是不得其门而入。所谓时间不允许,因为光是去学会必要的学术装备且进而知道如何用在与佛教有关的资料或课题上,就已经是够吓人的工夫,几乎可以占去学习阶段绝大部分的时间;等到学位熬到手,即刻面临「若不发表文章就别混下去」(publish∵or∵perish)的现实压力,必须忙于把已经学到的东西一一用出来,却很不容易再有时间补足以前所欠缺的在经典作品上的基础工夫。至于所谓不得其门而入,指的是因为种种因素而读不进经典作品的内在世界。结果,专业的训练机构出身的相当多数的人就这样和大部分经典作品的内在世界擦身而过,使得佛教研究在最重要的实质内容上,跑出特大的窟窿。在这内部空洞化的学术危机下,要去指望从佛教的真材实料发展出针对佛教的佛教的进路,似乎更加遥遥无期。这就可以看到异化趋势恶质的一面:如果学了一大堆很可能不怎么相应的学术技巧,却在研究内容的奠基上始终留下一个大窟窿,有什么意义?∵

第四是外环宰制的问题。这个时代,掌握学术往往意谓着握有权力和权威。特别是在内部空洞化的情况下,带有学术包装的异化的研究进路,虽然根源于学术社群的其它学科,亦即根源于对佛教来说属于外围的环圈领域,但是针对佛教本身的数据,尤其是牵涉到整理、解析、诠释、和批判等学术工作的场合,却极易产生宰制的效力。换言之,当整体的学术环境不是很有利于研究者沈潜在经典作品的内在世界的时候,经典作品被扭转成学术工具操控的对象,而其整理权乃至批判权即倾向于大量落入很少数类似科技菁英的手上;这些菁英有一个特色,也就在能够很快速将学术社群的其它学科最新发展的研究进路或论述观点相当有手腕地用在佛教的资料或佛教的课题上。结果,佛教研究将和一般学术社群的典范亦步亦趋,并且变得越来越工具化与专门化,专门到不是一般非学术圈的人士所能置喙,也专门到可能和佛陀的教法渐行渐远。接着的问题,将不会是西方人懂不懂佛教,因为那已经不是一个问题了,问题是少数的研究菁英将很得意地宣称,不懂他们佛教研究界的论述装备即不懂佛教,而一般人对这些菁英,好像只剩要不是自卑就是予以崇拜的份。由戴上学术光环的外围环圈来宰制被掏空的内部,大概就是异化研究所酿成的问题循环的最终写照。

五﹒扬弃异化的弊病∵

佛教在这个时代不见得一定要借助于一般的学术社群。在面对现代人的生死烦恼、无明遮障、以及不得自在等种种的问题时,佛教以其自身的法门与义理尽可保有极大的挥洒空间。相对的,面对生死烦恼等问题,现代的学术并不直接提供像佛教那样的解决之道。然而,经由以上几节的讨论,吾人可进一步探问,果尔佛教研究在当今之世要确立学术上专业的地位,或者说吾人在做迎向专业的佛教研究的努力时,上述异化的弊病是不是可以给避免掉。根据笔者的经验,事在人为,很多的弊病应该可以在相当程度不必发生。问题是「如何」。

由于笔者一己的经验实在极其有限,再加上笔者相信且尊重多元的研究进路,因此不适合且不可能在此发而为全面的阐明。无论如何,首先值得特别强调的是,防止弊病有赖痛切的反省;也惟有不断的反省,才谈得上从偏差当中渐次修正过来。本文重点之一,恰好是把一己反省的心得交代出个条理来。然而,光是反省当然不够。在此,笔者希望进一步提出一些参考要点,使得在迎向专业的佛教研究的同时又能不至于掉入异化的圈套。这些参考要点,既非全面的,亦非务必遵守的作业准则,只是供大家参考用的一些想法罢了。∵

扼要地说,若想扬弃佛教研究专业化过程中的异化弊病,重点的做法应该是把上述双重异化的方向倒转过来。具体言之,针对内容上的异化,改为老老实实在佛教的原典下工夫;针对方法上的异化,则改为从佛教的数据本身发而为相应的论述架式或研究进路。

佛教的原典包括经典及其衍生的论着与注疏,此外,碑铭、尊像、建筑遗迹、以及各式各样的第一手史料等,也都是相当宝贵的资料。从事佛教研究,正如任何其它人文学科上的钻研,再也没有比原典上的工夫来得更根本的了。一方面,专业的训练机构不该只偏向于供应空壳子式的学术装备,也有需要在佛教的原典提供够广泛且够深入的训练。另一方面,若是准备从事专业的佛教研究,则应考虑投注双重的工夫,在尽量满足学院既定的课程的同时,也固定挪出时间逐一或甚至反复精读原典,如此方乃足以论及长期悠游于原典的世界。这是因为至少就佛教的原典而论,若想在广度与深度都达到象样的水平,似乎没有速成的办法,也不是说把空壳子式的学术装备学会之后再以打游击的方式随机补充材料就弄得出有实质内涵的研究成果。总之,在当前的学术环境下,尽量去满足学院的既定课程,可藉以在现实的机制下活存过来,进而取得一定的发言权与诠释权,至于同时在原典上慢慢磨,则可充分照顾学问之本,不仅不至于轻易就被异化的洪流所淹没,而且可以积蓄学术上真正有所建树的本钱。∵

原典上的工夫,再怎么去强调其重要性也不会太过份。然而,光是熟悉原典,仍然不等于学术,因为现代的学术讲究的是资料的整理、解析、诠释、批判等工作,藉以得出数据内容的类别(type)、模式(pattern)、理论架构、历史阶段、或内在意涵等可构成学术论述的项目。原典大致是现成的材料,但是学术论述的项目却需经由学术的加工、克服一道又一道的瓶颈之后的产物。所谓扬弃异化而同时保有学术专业的佛教研究,即意指几乎完全植根于佛教的资料来从事整理乃至批判的工作,且从而建构出相应的类别乃至内在意涵等学术论述的项目。若能严格遵循这样的一条内在建构之道来逐一突破学术工作的瓶颈,则获得的成果,不仅是通过学术的手段从内部数据来达成对佛教的认识,而且也使佛教研究不必老成为学术社群的一个负债,反而能藉由本身积极的建树,发挥对于学术社群真正的贡献。

六﹒结语:佛教研究各唱各的调

本文并不主张学术上的内在建构之道是研究佛教必须遵循的唯一道路,也无意全盘否定异化的研究。∵

首先谈到内在建构之道。很现实的一个考虑是说,研究者来自各种不同的生活背景与学术环境,并且往往为了达成自己心目中的目标,即透过特定的方式切入设定出来的研究课题,因此可能各有所见,或所见巧妙各有不同。内在建构之道只不过是以学术为手段所打通出来的一条认识途径,更何况也没有人可以先天地规定只有通过学术的步骤才算真正懂佛教。

其次谈到异化的研究。内容上的异化由于欠缺真材实料,在任何学科本来就没什么好谈的;只是在佛教研究界,如果披上学术的外衣,加上一般人对佛教多样的数据内容并不见得很熟,内容上的异化就不太容易被认出来,而其价值也容易被高估。不过,有一种情形值得稍加讨论,也就是内容上的异化几乎察觉不出或轻微到可予以忽略的程度,但是很明显带有方法上的异化,亦即其论述架式或研究进路是向学术社群告贷而来的。这种方法上的异化应该还可以有一定的学术价值,尤其对于活在当前一般学术典范的人们,更是有其不得不存在的必要性。换言之,拿当前一般学术典范的解析工具或论述手法套用在佛教的数据上,确实相当便利,若要导出一定的见解,还不至于会有太大的困难,更何况吾人也无法先天地认定其见解尽皆谬失。然而,正如吾人往往只看到吾人原先想要看的,这种方法上的异化,其所见在相当程度应已受制于所运用的解析工具或论述手法。因此,研究者尽可以拿文字学的、文献学的、历史的、哲学的、或宗教的进路来探讨佛教,从而看到佛教在语言、版本、文献对照、历史推展、学说体系、或仪式制度等各方面的情形,却不应轻易把佛教说成仅止于像这样的探讨所看到的语言、版本、或仪式制度之类的东西。做为很习惯自我批判的研究者,在这儿特别需加检视的问题有二:(1)所进行的探讨是否充分照顾到有关的个别资料及其所处的内在与外在网络,以及(2)所采用的论述观点能否一方面摆脱当前一般学术社群异化典范的制约,而且另一方面确实是由穷究数据本身的内在逻辑所形成的。若是经由严格的检视而得出倾向于否定的答案,像这样的探讨即不免于异化的倾向,虽然也可以得出一定的见解,进而宣称拥有一定的学术价值,但是来得更为切要的,却不在于这样而取得见解,因为对于契入佛教,其所不见极可能比其所见来得重要太多。事实上,像这样含有异化倾向的探讨之所不见,正好是内在建构之道在逐一突破瓶颈之后企图予以照明的重点。

由以上的讨论可知,不同的研究路径可以凸显不同的重点,而且难以互相取代。含有异化倾向的探讨可以看到想要看的,却很难看到内在建构之道企图去看的部分;反过来说,中规中矩的内在建构之道也几乎无从得出异化研究所可能衍生的见解。再者,不同的研究路径不必都带有同等份量的价值,并且尽可各行其道,各唱各的调。终究言之,本文虽然不反对方法上的异化在当前的学术环境下自有其一片天地,却强调有必要去认清异化研究所酿造的问题循环,画出异化研究的论述观点有效的或可容忍的界限范围,而不至于使异化成为专业的佛教研究唯一的宰制势力。容许异化在一定的范围内立足,是一回事;放任异化成为唯一的宰制势力,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带来的恐怕就是异化怪物与学术灾难。∵

异化研究有自己的问题循环,并且其势力范围应当相当有限。但是,要不要扬弃异化的弊病,却是研究者个人的抉择与能力问题。研究者或许也可以不承认所谓异化的弊病就一定是弊病。问题是,在吾人讨论迎向专业的佛教研究之际,似乎有必要三思,迎向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佛教研究。

相对的,若认为在学术上大家都需要走或都会走内在建构之道,也未免太一厢情愿了,根本无视于学术的大环境或人心的复杂面。再者,即使准备发往内在建构之道,可以说完全没有保证一定能走出什么结果来,至少不能保证这样就能真正懂佛教,也无法保证在学术上把工夫用下去就开得出专业的果实。若以为走上内在建构之道就一定比谁都懂佛教,则可能不过是另外又开启了灾难之门。

学术上的内在建构之道完全不在于以真正懂佛教自居来表现另一套的宰制。它面对一个很严肃的课题,也就是记录下来而流传到吾人手上的佛教的原典,特别是经典,在相当程度已经脱离原来藉以成立的宗教修学情境。光是在记录下来的文字上琢磨,谁够资格宣称真正懂得佛陀的教法?在这儿,一直有必要扪心自问的问题包括:我们到底对文本本身知道多少?我们到底对文本本身有没有亲身经历过以及又是体会了多少?由这儿出发,也就是很虚心、很坦然面对自己在数据内容的所知限度,结果,除了老老实实在原典投入尽可能广泛与深入的工夫之外,一些心态上的拿捏,例如,尊重实修、尊重个别典籍与个别译本的完整性,应该都是很有必要的。这一切的努力,无非是希望能够稍稍弥补文词和实修之间的鸿沟,藉以走进佛教数据的内在世界,以及至少能和佛陀教法的根本理趣遥遥相应。奠立了这一份本钱,大致即做好迎向专业的佛教研究的准备工作。接下来的任务,就在于各凭本事,从这份扎实的把握拿出学术的论述架式。

全文已刊载于《哲学杂志》第32期(2000年5月),页114-126.∵(收录于蔡耀明,《般若波罗蜜多教学与严净佛土:内在建构之道的佛教进路论文集》(南投:正观出版社,2001年),页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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