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何充与东晋佛教发展之关系

王永平

按照一般的说法,佛教自汉代已传人中国,但长期以方术、巫术的形式流行于民间下层,虽间有个别上层人物接触佛教的记录,但终究无法改变佛教的境遇。魏晋之际,中国社会的政治统治与思想文化内部都发生了巨变,即所谓皇权式微、思想多元,佛教也因此而日益流传开来。从根本上说,佛教传播及其中国化的关键有二:一是与上层士大夫阶层的结合;二是得到世俗皇权的认可和支持。从这一角度看,在中国佛教发展史上,东晋时期具有特别重要的地位,上述两个方面的趋势正肇始于这一时期。东晋时期之所以出现影响深远的玄、佛交融的“士大夫佛教”或“上层佛教”,并奠定了此后佛教中国化的基本走向,其中近因远由固然纷繁复杂,但有一点不可忽视,即东晋世族社会代表人物的推动。东晋一代,门阀执政,权势之家及其代表人物几乎无一不与佛教发生或深或浅的关联,相对而言,庐江何氏在门阀林立的东晋时代,虽非最显赫的权势豪门,其代表人物何充独揽朝政的时间也不长,但若仅就其佛教信仰及其相关政策而言,何氏之影响则不可谓不大,值得给以特别的关注。有鉴于此,本文专题考察东晋时代庐江何氏与佛教发展之关系,不当之处,恳请赐教。

一、何充及其家族奉佛之表现

庐江何氏第一位在正史中立传的人物是东晋的何充,《晋书》卷七七《何充传》载其家世云:“何充字次道,庐江潜人,魏光禄大夫祯之曾孙也。祖恽,豫州刺史。父睿,安丰太守。充风韵淹雅,文义见称。”可见何氏的兴起可以追溯至魏、晋之际的何桢。关于何桢及其子孙传承的情况,《三国志》卷一一《魏书·管宁传》注引《文士传》有一段较为完整的记载:

桢字无干,庐江人,有文学器干,容貌甚伟。历幽州刺史、廷尉,入晋为尚书

光禄大夫。桢予龛,后将军;勖,车骑将军;恽,豫州刺史;其余多至大官。自后累

世昌阜,司空文穆公充,恽之孙也,贵达至今。

何桢奠定了两晋南朝庐江何氏“累世昌阜”的基业。及其曾孙何充一辈,在两晋之际南渡江左,仕于东晋成帝、康帝和穆帝时期,且在康、穆之际一度掌控朝政,位至司空,将其家族的政治地位推向高峰,从而确立起其家族在东晋南朝的优越门第。在家族文化方面,两晋之间何氏也发生了深刻变化,魏晋之际何桢以“文学器干”显名,表现出汉儒“真经律兼修”的遗风,而东晋前期的何充则以“风韵淹雅,文义见称”,表现出明显的玄学化特征,这种由儒人玄、礼玄兼修的思想文化风尚,正是魏晋以降诸多“新出门户”改变门风、提升地位的必由之路。

关于何充谈玄,《世说新语·品藻篇》载:

王丞相云:“见谢仁祖恒令人得上。”与何次道语,唯举手指地曰:“正自尔

馨!”

刘孝标有注云:“前篇及诸书皆云王公重何充,谓必代己为相。而此章以手指地,意如轻诋。或清言析理,何不逮谢故邪?”对此,余嘉锡先生在《世说新语笺疏》此条下有按语云:“(王)导与充言,而充辄曰‘正自尔馨’。是充与导意见相合,无复疑难。《论语》所谓‘于吾言无所不说’也。导之赏充,正在于此,似无轻诋之意。”余先生所说甚是。由此可见,何充是有一定玄学水平的。又,《晋书》卷七七《何充传》载:

充能饮酒,雅为刘恢所贵。忮曰:“见次道,令人欲倾家酿。”

刘恢是当时公认的最杰出的清谈家,何充与他交情如此密切,除了“能饮酒”,自然也应当善谈论。《世说新语·政事篇》载:

王、刘与林公共看何骠骑,骠骑看文书不顾之。王谓何曰:“我今故与林公来

相看,王卿摆拨常务,应对玄言,那得方低头看此邪?”何曰:“我不看此,卿等何

以得存?”诸人以为佳。

王蒙、刘恢等玄学名流特意找何充“应对玄言”,可见何充确实并非不能谈沦,而是专注于政务而无暇参与清谈。由此,可以说何充本质上是一个玄学名士。当然,何充在文化上最突出的特征是崇信佛教。

魏晋之际,玄学名士多习佛理,而义学高僧则多习玄,玄学与佛学的交融日益紧密。根据相关文献所载,东晋名士少有不与佛教发生联系的,也正是由于士大夫阶层的普遍介入,佛教的传播及其与中国文化的融合才进入到一个深入的阶段。而在这一时代氛围中,庐江何氏表现得尤为显着,其代表人物何充、何准兄弟成为最崇信佛教的士族人物。《世说新语·排调篇》载:

二都奉道,二何奉佛,皆以财贿。谢中郎云:“二郗谄于道,二何佞于佛。”

所谓“二郗”,是指郗情、郗昙,他们崇奉天师道,世所共知。高平郗氏为天师道世家,而举何充兄弟与之并列,突出其“佞于佛”。此条下刘孝标注引《晋阳秋》曰:

何充性好佛道,崇修佛寺,供给沙门以百数。久在扬州,征役吏民,功赏万

计,是以为遐迩所讥。充弟准,亦精勤,唯读佛经,营治寺庙而已矣。

这是说何充“崇修佛寺”,利用其职务之便,“征役吏民,功赏万计”。又,《晋书》卷七七《何充传》亦载:

……而性好释典,崇修佛寺,供给沙门以百数,靡费巨亿而不吝也。亲友至

于贫乏,无所施遗,以此获讥于世。

可见何充信佛甚笃,将个人资财多用于筑寺养僧,“靡费巨亿而不吝”。

关于何准崇佛,《晋书》卷九三《外戚·何准传》也有记载:

何准字幼道,穆章皇后父也。高尚寡欲……充居宰辅之重,权倾一时,而准

散带衡门,不及人事,唯诵佛经,修营塔庙而已。

何准“高尚寡欲”,一生不仕,“唯诵佛经,修营塔庙”,是一个纯粹的居士。

由上述材料,何充兄弟信佛主要表现为“崇修佛寺”、“修营塔庙”,而这需要耗费大量的公私财物,因此受到时人的讥笑。根据相关记载,何氏兄弟确实于此用力甚勤。据《高僧传》卷一《译经上·魏吴建业建初寺康僧会传》,东晋成帝咸和中,“苏峻作乱,焚会所建寺塔,司空何充复修造。”《续高僧传》卷一九《习禅四·唐南武州沙门释智周传》载何充曾“造七龛泥像”。特别是他舍宅为尼寺,影响甚大。《比丘尼传》卷一《建福寺康明感尼传》载:

明感,本姓朱,高平人也。世奉大法。……晋建元元年春,与慧湛等十人济

江,诣司空公何充。充一见甚敬重。于时京师未有尼寺,充以别宅为之立寺。问

感曰:‘‘当何名之?”答曰:“大晋四部,今日始备。檀越所建,皆造福业,可名曰建

福寺。”公从之矣。

同书同卷《建福寺慧湛尼传》亦载:“建元二年渡江,司空何充大加崇敬?,请居建福寺住云。建福寺的兴建,在佛教史上具有重要意义,有人称为这是中国比丘尼有寺之始,如宋释赞宁《大宋僧史略》卷中《尼附》便说:

东晋何充始舍宅为寺,安尼其间。

尽管中国尼寺之始存在不同的说法,但何充所立为早期之尼寺,且为江东最早之尼寺,应当是没有问题的。正因为如此,建福寺在江东尼众活动中一直具有重要地位和影响,名尼汇聚,探究佛理,不愧为江左名庵。不仅如此,何充捐舍为寺,从中国士大夫与佛教的关系而言,“开创了帝王官宦舍宅立寺之先河”,此后,蔚然成风,成为东晋南朝佛教信仰风尚的一个重要特征。何准也曾舍宅为寺,宋范成大《吴郡志》卷九《古迹》载“般若台,在吴县西二里,晋穆侯何准所置。”

在何充、何准兄弟的影响下,何氏家族其他人物也有类似的举动,比如何准女儿为晋穆帝之皇后,她也笃信佛教,特建尼寺,《比丘尼传》卷一《北永安寺昙备尼传》载:

昙备,本姓陶,丹阳建康人也。少有清信,愿修正法。……母不能违,听其离

俗。精勤戒行,日夜无怠。晋穆皇帝礼接敬厚,常称曰:“久看更佳。”谓章皇后何

氏曰:“京邑比丘尼,少有昙备之俦也。”到永和十年,后为立寺于定阴里,名永

安。今之何后寺是。谦虚导物,未尝有矜慢之容。名誉日广,远近投集,众三百人。

永安寺,即何后寺,这是东晋皇家尼寺,在当时影响甚大,此后也成为江东尼众研修佛理的中心之一。

除了“崇修佛寺”外,何充热衷拜佛,“礼敬甚勤”。《世说新语·排调篇》载有一则轶事云:

何次道往瓦官寺礼拜甚勤。阮思旷语之曰:“卿志大宇宙,勇迈终古。”何曰:

“卿今日何故忽见推?”阮曰:“我图数千户郡,尚不能得;卿乃图作佛,不亦大乎!”

刘孝标对“礼敬甚勤”有注云:“(何)充崇释氏,甚加敬也。”确实,何充出于对佛教的崇信而“礼敬甚勤”。关于这一点,有实例可证,《晋书》卷七六《顾众传》载:

穆帝即位,何充执政……充崇信佛教,众议其靡费,每以为言。尝与充同载,

经佛寺,充要众入门,众不下车。充以众州里宿望,每优遇之。

看来何充不仅定时礼拜,而且平时每经佛寺,也必人寺拜佛。

何充尊奉佛教斋戒礼仪,守戒甚严。他行“八关斋”,即在斋日奉行八戒。《广弘明集》卷三O辑录支遁《八关斋诗序》说:“问与何骠骑期,当为合八关斋,以十月二十三日,集同意者在吴县土山墓下,三日清晨为斋始。道士白衣二十四人,清和肃穆,莫不静畅,至四日朝,众贤各去。”这是支道林约请何充等信佛名士行八关斋。又,《法苑珠林》卷四二“感应缘”引《冥祥记》载有一则故事云:

晋司空庐江何充,字次道。弱而信法,心业甚精。常于斋堂置一空座,筵帐精

华,络以珠宝。设之积年,庶降神异。后大会,道俗甚盛。坐次一僧,容服粗垢,神

情低陋,出自众中,迳升其座,拱默而已,无所言说。一堂怪骇,谓其谬僻。充亦不

平,嫌于颜色。及行中食,此僧饭于高座,饭毕,提钵出堂,顾谓充曰:“何俟徒劳精进!”因掷钵空中,陵空而去。充及道俗,驰遽观之:光仪伟丽,极目乃没。追共惋恨,稽忏累日。

可见何充家中设有固定的“斋堂”,不仅定期奉行斋仪,而且还举行“道俗甚盛”的法会。此后,这一斋法也为东晋南朝居士所普遍遵守。‘,’

不仅如此,何充、何准兄弟还记诵佛经,探究佛理,如何准,前引本传已说他“唯诵佛经”。何充则与着名义学高僧频繁交流,如《高僧传》卷四《义解一·晋剡东仰山竺法潜传》载竺法潜精于《法华》、《大晶》等佛经,“既蕴深解,复能善说”,王导等皆“钦其风德,友而敬焉”,“司空何次道,懿德纯素,笃信经典,每加只崇,遵以师资之敬,数相招请,屡兴法祀。”所谓“数相招请,屡兴法祀”,就是何充主持法会,请其讲论佛理。上引《冥祥记》所载何充在其斋堂“大会,道俗甚盛”,这除了奉行斋礼外,恐怕也有组织法会的情况。当然,对何充在佛学方面的理论修养,不可过于夸大,上引《冥祥记》所载何充在斋堂设华座,“庶降神异”云云,将佛教降低到祈神方术的程度,以致受到怪僧的轻视,斥其“何俟徒劳精进”,也就是说他表面精勤,实际上则丧失了信仰的内涵。

在佛学方面,当时何氏家族还有何默颇有修养。《高僧传》卷四《义解一·晋剡白山于法开传》载于法开“善《放光》及《法华》”,“每与支道林争即色空义,庐江何默申明开难,高平郄超宣述林解,并传于世。”所谓“即色空义”,是当时重要的玄佛交融的论题,何默倾向于法开的看法,申明其论难之旨,佛学修养自然不差,因此,就佛理而言,他在玄佛交融方面更进了一步。

何充、何准兄弟之“奉佛”,佛教已开始渗透进其家族文化的各个方面。这可以从何充兄弟本人及其女儿的名字上体现出来。我们知道,魏晋以降,随着佛教的广泛传播,对当时的社会风俗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这在人们取名中也有明显的反映。何充,字“次道”;何准,字“幼道”。他们名字中都嵌入一个“道”字,很可能是他们信佛的标记””。不仅如此,二人为女儿取名更为明显。据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一四《王康之妻何法登墓志》:“晋故处士临沂琅耶王康之妻,庐江潜何氏,侍中、司空文穆公女,字法登。”可知何充有女,取字为“法登”。何准之女,即穆帝皇后,《晋书》卷三二《后妃传下》载:“穆章何皇后讳法倪”。她们名字中皆嵌有一个“法”字,正是何充兄弟奉佛的标记。当时人取名,多以这种嵌字的方法表明自己的宗教信仰。

二、何充“奉佛”之影响与意义

何充兄弟之“奉佛”,甚为诚笃。作为庐江何氏家族门第及其文化风尚的奠基人物,何充的影响是非常深刻的。这里仅就其“奉佛”而言,何充兄弟开创了庐江何氏一个新的家族文化传统,从此,奉佛成为其家族文化的一个显着特色,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超过了其家族之儒学与玄学。检索南朝相关史籍,何氏主要代表人物多奉佛法,并引领其时代佛教文化的新风尚。如何准曾孙何尚之,他不仅本人笃信佛教,而且在元嘉年间进言宋文帝,坚定了文帝的崇佛政策,影响甚大,其影响几可与何充比肩。齐、梁之间的何求、何点、何胤,号为“何氏三高”,皆为当时一流的玄学名士,相继隐逸不仕,长期游历名山寺宇,精研佛理,成为当时玄、佛合流的典范,成为齐竟陵王萧子良和梁武帝等倡导“三教同源”的思想先驱。何氏家族子弟信佛之诚笃、人数之众、层次之高、历时之久,在当时诸多家族中可谓少有可比。对此,何氏后人信佛者多自觉地追溯到何充兄弟,以信佛世家自居。《南史》卷三〇《何尚之传附何点传》便载“点门世信佛”。又,《梁书》卷三七《何敬容传》载:

何氏自晋司空充、宋司空尚之,世奉佛法,并建立塔寺;至敬容又舍宅东为

伽蓝,趋势者因助财造构,敬容并不拒,故此寺堂宇校饰,颇为宏丽,时轻薄者因

呼为“众造寺”焉。

这里肯定何氏奉佛法始自何充,其后人则相续不绝。所谓“门世信佛”、“世奉佛法”云云,确实很准确地概括出何氏家族门风的基本特点。

不过,从东晋佛教发展,乃至中国佛教的发展而言,何充“奉佛”之影响绝不仅仅局限于此。作为“居宰辅之重,权倾一时”的最高执政,何充之“奉佛”之影响绝不止于其个人和家族,而必然影响到东晋朝廷的佛教政策及其走向。在东晋前期门阀政治的格局中,何充属于琅琊王氏政治集团,据《晋书》本传,何充早年为大将军王敦属吏,又与王导有亲属关系,“充即王导妻之姊子,充妻,明穆皇后之妹也,故少与导善,早历显官”。何充应称王导为姨父,与晋明帝则为连襟,可谓左右逢源。在相继遭受王敦之乱和苏峻之乱的打击后,王导的执政地位受到冲击,稍后崛起的颍川庾氏代表人物庾亮、庾冰、庾翼等在成帝、康帝之间,对王氏施加了极大的压力。在这一过程中,王导扶持何充参与大政,遏制庾氏,何充在这一斗争夹缝中逐步获得了自己的政治地位,并通过拥立晋穆帝后成为最高执政。王、庾两大家族的斗争,也反映在其佛教政策上。

在对待佛教的态度上,琅琊王氏的主要执政人物如王导等是倾向于提倡和支持的,而颍川庾氏不仅在军政事务多与王氏对立,而且在思想文化上也与王氏有别,这主要表现在庾冰、庾翼等人主张适当裁汰僧众,要求出家僧人必须按照世俗礼仪向代表国家的帝王行跪拜之礼,以表示“致敬王者”。据《弘明集》卷一二《奏言沙门不应敬王者》等文献所载,晋成帝咸康六年(340)王导死后,辅政的庾冰上奏要求沙门应致敬王者,他代替皇帝下诏,对佛之有无提出疑问,以为佛教乃“方外之事,岂方内所体,而当矫形骸违常务,易礼典弃名教,是吾所甚疑也。”而名教则为固有传统,百代不废,“弃礼于一朝,废教于当世。使夫凡流傲逸宪度,又是吾之所甚疑也。”即便真有佛,“将通之神明,得之于胸怀耳。轨宪宏模,固不可废之于正朝矣。”因此,所有“晋民”必须遵守国家的法律与礼仪,而沙门却“因所说之难辨,假服饰以凌度,抗殊俗之傲礼,直形骸于万乘”,这是绝对不允许的,“论治则当重国典”,应当加以约束。对此,时任尚书令的何充联合仆射褚翌、诸葛恢、尚书冯怀、谢广等上奏,他们认为佛教流传已久,“神道经久,未有比也”,尽管佛之有无难以确定,但“寻其遗文,研其要旨,五戒之禁,实助王化”,它教育人忘身弃名,也有助于德行的修炼。佛教自有其戒律,“今一令其拜,遂坏其法,令修善之俗废于圣世,习俗生常,必致愁惧隐之”。庾冰再次代拟诏书,以为沙门“于世主略其礼敬”,而“礼重矣,敬大矣,为治之港,尽于此矣。万乘之君,非好遵也;区域之民,非好卑也。而卑尊不陈,王教不得不一,二之则乱。”沙门之法“修之家可矣,修之国及朝则不可”。何充等再上奏,以为沙门守戒刻苦,“亡身不吝”,“何敢以形骸而慢礼敬哉”,其“烧香祝愿,必先国家,欲福佑之隆,情无极已”,并明确指出:“臣等屡屡以为不令致敬,于法无亏,因其所理、利而惠之,使贤愚莫敢不用情,则上有天覆地载之施,下有守一修善之人。”何充等凡再三上奏进言,于是庾冰之议寝,沙门竟超脱于中国礼法之外,不致敬王者。

有关沙门是否致敬王者的争论,是佛教传播到一定程度必然出现的问题,究其性质,正如汤用彤先生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七章《两晋际名僧与名士》中所说:

沙门致敬,乃夷俗与华人体教冲突之一大事,以此次为其开端。

此后,佛教传播日广,与本土皇权及文化屡生冲突,而此次为其开端,意义重大。何充在这一斗争中,在维护传统儒家名教礼法与世俗王权地位的前提下,适当地考虑了佛教自身的礼俗戒律,对外来文化给予了一定的包容,确认了佛教徒在礼俗上“不致敬王者”的传统。尽管此后围绕这一问题还时有争议,有时还很激烈,但有此成规,终究无法改变了。从这一意义看,何充之“奉佛”,在佛教史上具有深刻的影响和特殊的地位。对此,荷兰汉学家许里和先生一再予以表彰,他认为何充主政后,“对佛教在南方的兴盛所做的贡献可能超过任何其他同期的政治家。……因此,我们可以把公元346年(何充死于这一年)作为第一阶段的结束:这是东南地区士大夫佛教的初创阶段,其间佛教开始渗入并开始植根于社会的最高层。”他又说,何充在获得最高执政地位后,“与同盟褚氏在都城中多方刺激佛教的发展。何充与竺道潜和支遁关系密切;实际上,他是我们所了解的高级官员中第一位真正的佛教徒。”从当时佛教发展及其文化传播的总体过程而言,这是颇为中肯的论断。

综合上文,对庐江何氏家族人物在东晋时期的崇佛活动进行了比较细致的论述,主要表现为“崇修佛寺”、奉斋礼佛、交接僧尼、诵读经论等方面,其核心人物是何充。何充等人奉佛,不仅开创了其家族文化的新局面,而且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佛教与中国士大夫阶层结合的历程。不仅如此,作为门阀世族的最高执政,何充的崇佛还演变成国家之政策,在相关佛教制度建构中发挥了重大作用,成为佛教史上着名的“护法”之士。当然,从以上诸多记载看,同时代人对何充及其家族人物之信佛多有批评,即所谓“充崇信佛教,众议其靡费”,讥为“佞于佛”。确实,何充兄弟及其家族人物施舍财物,崇修寺庙、尼庵等,甚至他布置斋堂也“置一空座,筵帐精华,络以珠宝”,耗费了大量的公私财富。近人余嘉锡先生在《世说新语笺疏·排调篇》“二郗奉道,二何奉佛”条下有按语,他引《高僧传》卷九《神异上·晋邺中竺佛图澄传》载后赵石虎之尚书张离、张良等“家富事佛,各起大塔”,澄谓曰:“事佛在于清靖无欲,慈矜为心。檀越虽仪奉大法,而贪吝未已,游猎无度,积聚不穷,方受现世之罪,何福报之可希耶。”余先生进而指出:“然则如(何)充之聚敛财贿,以营寺塔,非惟达识之所讥,亦古德高僧所不许也。”这也是对何充靡财崇佛的批评。从这一角度斥责统治者倡佛之政策,在中国佛教发展史上一直颇为流行,甚至成为一些统治者灭佛的动机。因此,何充以此受到时人讥讽,自属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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